他飞快摒弃了自己心里乱七八糟的顾虑,转而觉得,对方已经给自己打过那么多次电话了,现在自己回敬一次不是很正常吗?
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
于是他状似平静地拨通了电话。
“摩西摩西?”远川凌的声音明显带了些许疑惑。
及川彻瞬间就泄气了,他轻咳了一声,磕磕巴巴地说:“嗯……抱歉,不小心碰到拨号键了,没打扰到你吧?”
大约两秒钟的沉默之后,远川凌轻笑一声。
由于戴着耳机,那声音贴得很近,及川彻猝然便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没有。”远川凌说:“我的事情处理完了,还能继续通话吗?”
“当然。”及川彻道。
于是远川凌主动把话题引到了他打开的游戏机上,聊了几句之后,及川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找到机会询问那句“darling”。
他心里稍微有些郁闷,但谈起游戏时的远川凌语调都会高个几度,能看得出来他对游戏的热衷。
及川彻没脾气了。
……算了,就这样吧。
只是在远川凌声音有些艰涩的时候提醒他去喝点温水。
原本是很平常不过的事,他桌面上写完的作业本摊开很久了,只拖着下巴听远川凌小声抱怨找不到杯子。
直到玻璃杯摔在地上的声音传来,及川彻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亲耳听到远川凌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好像撞见了什么极其恐惧的场景。
“阿彻……好多血……”
及川彻听到那声低喃之后,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焦急地呼唤了几声。
生活经验不算丰富的十五岁少年把自己所有受伤流血的经历都回忆了个遍,在脑海里自动脑补出了一个被玻璃碎片割伤然后被吓到的小可怜。
他心里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远川凌一个会面不改色说自己在看解刨学书籍的人,居然会被血吓到。
但转瞬间这点奇怪就抛到了脑后,他的呼吸节奏都被远川凌带起来了。
“凌,受伤了吗?哪里流血了?家里有急救箱吗?”
及川彻慌乱的声音最大程度地给远川凌提供了稳住心理状态的情绪价值。
——没关系,深呼吸,他不在车祸现场,爱人也陪在身边,他也不会再经历和死亡周旋的煎熬与恐惧。
他早就将车祸的日期标记在了日历上,并像对待平常的每一天一样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他以为骗过了自己,能安稳地度过人生的转折点,但他躲避出门的想法已经先一步暴露了他的怯懦。
当他某一瞬间想明天和及川彻通话一整天的时候,说明他的心理压力已经到达了需要疏散的节点。
毕竟只差一点点,他就会浑身插满管子,无法动弹,无法自救,悲哀地死在手术台上,即便最后活了下来,也给生理和心理上带来了不可逆的伤害。
远川凌躁动的情绪被安抚下来,强迫自己的视线避开手上流动的血液。
他调整着呼吸节奏,逃脱心理魔咒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怀念。
及川彻总喜欢把他当成玻璃人,在知道他的既往病史之后。
得益于对方贴心的照顾,远川凌的生活比从前孤身一人的时候更惬意,甚至体重都有小幅度上涨。
思维发散间,迹部景吾已经从管家拿来的医药箱里拿出绷带要给远川凌包扎伤口。
“哥,谢谢,我自己来。”他道了声谢,收到了自家堂哥的一声“啧”。
“别动,今年几岁了。”迹部景吾说道。
“阿彻,没事了。只是被碎玻璃划破了手。”他满脸冷汗,身体还有残留着惊惧下的颤抖,但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轻声安抚着电话那头的人。
迹部景吾瞬间黑了脸,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安抚别人。
及川彻这才松了一口气:“啊……吓死我了……”
“抱歉……我没拿稳。”
然而谁也没提那个已经跨越陌生人阶段的亲近称呼,互相默认了这一转变。
只有一个人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不满。
查理眯眼笑了起来,遮住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阴郁和嫉妒。
“凌,你在和谁通话啊?”
第十三章
远川凌虽然在E国住了这么多年,但他是传统日式家庭养出来的孩子,在称呼上一般都很严谨,该用敬语的时候用敬语,绝不越界。
关系不够亲近的人,他是不会选用过分亲昵的称呼。
御影玲王从“御影君”转变成“玲王”花了整整两年时间。
而查理从生疏的“摩尔斯”,到“查理”用了五年时间,并在第一次正经表白之后退了回去。
直到现在,远川凌也只会勉强地唤一声“查理”,并且完全杜绝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即便查理的追求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远川凌在非必要的时候,也不会给查理留下任何“可能”的幻想。
而现在,远川凌在亲密地叫一个人“阿彻”。
查理因为心上人的国籍,也有深入了解过日本文化,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应该属于男性。
一个男人。
一个被远川凌亲密呼唤,甚至在失神时下意识求助的男人。
查理有些克制不住心里暴虐的情绪。
但凡是个女人,查理都觉得自己输得不冤,但这个叫“阿彻”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远川凌因为查理的这句疑问,视线转过去一瞬,又迅速低头,状似认真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的情绪虽然平稳下来,但一看到查理的脸,车祸的阴影就再度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远川凌忍不住开始回忆那噩梦般的一天。
按理来说,远川凌是不会同意和查理单独出门的。
那天他需要回就读的学校取跳级需要用的材料,为提前申请E国医学院做准备,迹部景吾提前说好了要陪着他去,算上御影玲王和查理,顺便在附近的网球俱乐部泡上半天。
可惜临出发之前,两位大少爷临时有事,迹部景吾还顺便带走了家里的司机,无奈之下远川凌选择蹭查理的车。
别墅区交通不太方便,时间又赶得很紧,查理大少爷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提前拿到的驾驶证都给意外做好了铺垫。
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所有人都心存侥幸。
却偏偏在万分之一的概率中出现了这种糟糕的事情。
远川凌被自己的父亲亲自下了伤病鉴定,说他可能会出现伴随终生的后遗症,但至少命是捡回来了。
而这场给远川凌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开始恐惧流动的鲜血,开始恐惧死亡,经历了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后,仍然没有减轻症状。
而远川凌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一个极度恐惧死亡的人,要如何和死神手中争夺生存权?
他已经没有了这种能力。
远川凌是脱离危险期之后,才听说查理三天就苏醒了,自责内疚了好久。
从那之后,查理对他的态度隐约有些变化。
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细心,也多了一点激进。
出院后,远川凌经历过最多的事情,就是查理的求婚,即便他多次拒绝,也没有让查理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偶尔会觉得自己在查理眼中就是折断了翅膀的鸟类,失去了翱翔天际的能力,而罪魁祸首理应负责,甚至心里还带着些逐渐升起的,庆幸。
那被愧疚所扭曲的爱意,让远川凌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喜欢查理在甜言蜜语时对他诉说的未来。
什么成为摩尔斯家的家主夫人,什么被上流社会圈子仰视,什么在城郊庄园里养花种草安稳度日。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这样一个失去健康,失去未来的废人,更适合于寻找一个会一辈子将他护持在羽翼之下的爱人。
甚至于连亲朋好友都觉得,如果远川凌没有真的喜欢上谁,那么查理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查理会为他的后半生负责。
但远川凌不想一辈子被所谓的安稳生活囚锁。
所以他离开了,躲得远远的,去A国顶尖医学院学了理疗相关,并在之后辗转于运动俱乐部之间,很少和熟人联系,而更喜欢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投去注视。
他的生活孤独而无趣,但他是自由的。
远川凌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流浪,直到那一天在排球比赛的看台上,他仿佛黑白默剧一样的人生,陡然沾染上了夺目的色彩。
……
“朋友。”远川凌低声回答道,声音里带着无法直言的遗憾。
他曾经从及川彻那里得到了无数的纵容与偏爱,从来都会尊重他的人,让他在每一个相处的瞬间里畅快呼吸。
远川凌包扎好了伤口,让开空地,远川家的佣人将地上的碎玻璃打扫干净,管家爷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硅胶杯子递给他,看着像是给小孩子用的那种。
远川凌:“……谢谢。”
迹部景吾松了一口气,“下次小心点。需要去医院看看吗?”
他视线落在远川凌身上,明显也察觉到了远川凌的不自然,尤其是对方还在有意识地避开直视流动的血液。
迹部景吾没有仔细询问原因,他相信远川凌的自我管理能力,只是贴心地问对方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了,哥。”远川凌神色如常地答道。
他接过杯子,拿着准备转身上楼。
“凌……!”没有得到解释的查理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查理脸上纠结又克制的情绪无法遮掩。
远川凌站在厨房门口回头看他,那眼神平静中带着彻彻底底的疏离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