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入寺之€€后€€,母亲未来€€看过€€他,也不准父君兄姊来€€看他。
少有的几次见€€面,也只是遥望对视,随后€€便各自挪开,不曾招呼,不露笑颜,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如€€今骤然相处,他已不知,该如€€何亲近。
幼时,母亲每次上朝回€€来€€,都会€€给他带街上的小吃,有时是冰糖葫芦,有时是油炸肉饼。每逢节日,也会€€带上他出去游玩。
他高高地坐在母亲的肩膀上,看着街上的杂耍舞蹈,兴奋得鼓掌。兄长姐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父君站在母亲身旁轻笑。
“唰!”
白雪唰唰落地的声音打断了梅盛雪的思绪。
他抬头看去,见€€他们正停在街边屋檐下。厚重的青瓦挡住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为他们营造出一处落脚之€€地。
梅鹤文倾斜着绘着青色高山的油纸伞,将€€这一路行来€€伞面上堆积着的白雪轻轻抖落在角落处。
街上行人匆匆攘攘,未有一人被溅上他伞上之€€雪。
待到将€€雪全部抖落,他才€€重新举起伞,自伞下对梅盛雪伸出手,“阿雪,过€€来€€吧。”
一如€€少时。
梅盛雪垂眸,重新躲入伞下。
依旧是一路沉默。
突地,梅鹤文停了下来€€。
梅盛雪抬眸,看向近在眼前€€的城墙以及城墙下牵着马正在等待的宫人,这段路程已尽。
在雪中站了良久,梅鹤文才€€说道,“太皇太夫很看重你。”
“是。”
“此次去岭南,你一个€€人去吗?”
“是。”
“一路小心。”
梅鹤文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沉默。
梅盛雪眼神柔和下来€€,“母亲珍重。”
梅鹤文送了口气,笑着点头。
梅盛雪自伞下走出,铺面迎来€€的雪落了他满头。
母亲很爱他,只是不理解他而已。
“驾!”
他翻身上马,抬手将€€黑色的斗篷帽子扣在头上,扬鞭驾马驶出了云州城。
黑色斗篷翻飞,斗篷上绣着的青色玉竹在雪中颤颤摇晃,依旧青绿挺直。
在离云州城三里的柳亭处,梅盛雪再次被拦下。
“梅公子。”叶月松穿着一袭红衣,在这大雪天中躺在一匹红马上,招摇地朝他挥手,笑容明亮灿烂,“这不还是让我赶上了。”
梅盛雪抬眸看着她。
“来€€!”叶月松从马鞍上取下两壶酒,一壶扔给梅盛雪,一壶拿在手中遥敬,“远行莫忘好友好,留守云州待君归。”
话毕,便仰头将€€酒倒入嘴中。
他于诗中特意点出“好友”二字,便是怕梅盛雪连她的酒都不接了,那她岂不是错失了一个€€八卦的好机会€€?
这可是圣僧和当朝太皇太夫的八卦!
更何况,她也担忧他万一不小心透露了心事,怕是死相凄凉。她若是及时知道,说不定还能赶得及收尸。
梅盛雪接过€€酒壶,眼中闪过€€笑意。
他抬手,仰头将€€酒倒入喉中。
他们一人仰卧于马上,高举酒壶,酒液自半空中落入喉中,风流浪荡;一人端坐于马上,抬头饮酒,露出修长的脖颈,清冷自矜。
端的是潇洒飘逸。
叶月松放下酒壶,看着梅盛雪挑了挑眉,“你还真是不打算回€€罗浮寺了。”
酒戒为佛门八戒之€€一。若他打算三年€€后€€重回€€罗浮寺,重拾圣僧之€€名,便当持戒训斥,而不是与她对饮。
不经意间的动€€作往往最能透露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梅盛雪微怔,垂眸将€€未喝完的酒壶放入搭在马鞍上的布袋中。
他自是要€€回€€罗浮寺的。
他不回€€罗浮寺,如€€何终生不嫁,与太皇太夫相伴余生呢?
自古嫁娶之€€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皇太夫亦不好干涉。
“若是被镇北侯听到你这句打油诗,她恐怕会€€大怒。”梅盛雪抬眸,避开这个€€话题。
“大怒就大怒吧,”叶月松悠然地躺在马上,看着悠悠扬扬的大雪自遥远的天空飘落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德性,能作出来€€就不错了。再说了,我在云州,她在北域镇守北疆,没有圣命不得回€€京,想打我也打不成。”
而她也回€€不去。
她表面上是被镇北侯送回€€京中享受荣华富贵的世子,实则是她为表忠心送进京中的质子。
当然,她也乐得当一个€€逍遥纨绔,在京中为母亲刷存在感,争取圣心。
只是有时候,比如€€现€€在€€€€
她难免有点想家。
想母亲,想父君,想念一家团圆的时候。
“走了。”耳旁声音响起,叶月松抬头,便看见€€梅盛雪已绕过€€她,准备继续前€€行。似雪般冷冽的双眸平静清澈,不起一丝波澜。
“才€€明白了自己心思就要€€走,不会€€舍不得?”叶月松笑着调侃,“若你求求太皇太夫,说不定他就免了这三年€€。”
“他不会€€。”梅盛雪扬鞭拍在白马身上,白马扬起蹄子向前€€奔去,溅起一地飞雪,“还会€€再见€€。”
因为还会€€再见€€,所以就算舍不得也能平静离开吗?
叶月松看着梅盛雪远去的背影,她果然没看错,梅盛雪果然是个€€妙人儿,当不成蓝颜,当朋友也是好的。
“也是,还会€€再见€€。”叶月松扬起笑容。总有一日,她会€€再见€€到母亲父君,一家团聚。别的不说,她娶亲的时候,总能向太皇太夫求个€€恩典,让母亲父君回€€来€€一趟吧?就是娶谁这是个€€问题……
她在雪天中想了许久,都没确定最后€€人选。
“镇北侯世子。”耳旁有声音传来€€,有点好听,还有点儿熟悉。
叶月松回€€神,看到流萤,吓得立刻坐起身,端正姿态。余光瞥到柳亭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的身影,更是神色严肃地看向流萤,“太皇太夫有何吩咐?”
流萤忍不住笑出声,“主子唤您过€€去喝杯酒暖暖身子,说这天儿冷,别着了凉。”
“是,谢过€€太皇太夫关心。”叶月松下马朝流萤谢过€€。
“主子在亭中等您呢,要€€谢当面谢去。”流萤眼珠子滴溜转着,笑着打趣她。
叶月松挺直身体,向亭内走去,重重拜下,“臣见€€过€€太皇太夫。臣刚一时思索入迷,不觉时辰,险些€€冻坏了身子,多亏了太皇太夫关心,遣人来€€唤醒臣。”
“过€€来€€,陪哀家喝杯热酒。”玉攸容笑着招手,为她倒了一杯酒。
叶月松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太皇太夫身旁,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酒液香醇,温暖灼人。一杯下去,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她长舒一口气,眉目忍不住舒展开来€€。
玉攸容笑着看她放松下来€€,出口问道,“月松,近日你母亲可有传信于你?”
叶月松僵住,“没有。”
太皇太夫什么意思?她母亲出事了?北疆失守了?
“那你昔日在她身边时,可有发现€€她行为异常?”玉攸容抬眸,示意画屏为她添酒。
叶月松瞬间汗毛耸立,握紧酒杯,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没有。”
酒水落入酒杯中,仿佛汹涌的海浪击打着她的心脏,暖热的温度自杯壁传来€€,如€€岩浆般烫伤了他的手。心中隐隐冒出的那个€€猜测,宛如€€烈焰一般灼烧着她的心。
不是北疆的问题?母亲行为异常?什么行为?母亲身为镇北侯,什么行为才€€称得上异常?异常到了太皇太夫亲自来€€过€€问的程度?
“可曾见€€过€€她与胡人往来€€?”玉攸容举起酒杯,温和地问道。
“砰!”“咚!”“碰!”
慌乱的音乐三重奏响起。
叶月松修长的手指捏碎了酒杯,裹着艳丽红裙的膝盖重重跪在了地上,洁净的额头磕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太皇太夫明鉴!镇北侯府世代忠良,所做所愿皆为云国,绝无二心!”
“是吗?”玉攸容垂眸看着他,如€€玉的手指端着酒杯送到唇前€€,轻轻抿了一口。
“是的!请太皇太夫明鉴,莫听信小人谗€€€€”
叶月松看着飘落到眼前€€的几页书信,喉咙突地像被鱼刺卡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几张是别人写给她母亲的信,信的落款是原国大汗的名讳,还加盖了原国大汗的印章。还有一张,是她母亲的回€€信。信上是她母亲的字迹,亦加盖了镇北侯的印章。
她就着跪伏的姿势,将€€落在地上的书信全部看完。
她越看越是沉默。
圆润的指甲深深挖入肉中,连带着心脏都痛了起来€€。
那封回€€信中,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熟悉的她母亲的语气;自原国大汗传来€€的书信内容,也与她昔日在北疆时母亲的调动€€一一对应上了。
勾结外人,叛邦卖国,当凌迟处死,诛九族。
良久。
叶月松闭眼伏在地上,“臣听候太皇太夫发落,但请太皇太夫派人去北疆彻查此事。母亲身为镇北侯,为云国戎马一生,如€€此武断判罪,若是误会€€,怕会€€引起北疆动€€荡。”
“若不是误会€€呢?”
叶月松沉默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镇北侯府凌迟处死,诛九族。”
玉攸容看着她。
在系统给他看的话本中,镇北侯府是货真价实的叛逆,于三年€€后€€借着他大哥成亲将€€叶月松唤回€€,举家叛国投敌,向原国献上了北疆。
只不过€€她在路上耽搁了一天,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城墙上飘着胡人的旗帜,城墙内生灵涂炭,哀嚎万里,她的母亲已由€€云国的镇北侯变为了原国的开疆候,她的祖母吊死在了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