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你方才说对方长得很像,这倒是提醒了我,”游洲对着杨率难堪到发白的面容淡淡地笑了下:“亲戚没有,直系亲属倒是有这么一位。”
“你们俩看见的老太太很大概率是我的亲生母亲。”
没给两人出言询问的机会,游洲紧接着轻叹一口气,身体慢慢后仰靠在椅背上,表情很疲倦似的:“这么多年没见,她果然一点都没变。”
杨率早已从时川难看的脸色中判断出自己这次闯了大祸,这次他是真的要哭出来了,肩头抖得如筛糠一般,差点连句完整的话抖说不出来:“那她会找你的麻烦吗?”
“我想大概是不至于的,”游洲坐在窗口的位置,但面容却像笼罩了一层阴影:“你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的状态怎么样?”
杨率紧张地舔舔嘴唇,没敢说话,反而胆怯地望向远处的时川。后者好半天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他这才鼓起勇气描述起那天的细节。
“呃,平心而论是挺体面的一个老太太,要不然保安也不能由着她在那里偷看那么久......就是看上去挺苍老的,头发比寻常的老人要白上许多,走路也颤巍巍的不太稳,好像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游洲的睫毛轻颤两下,他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好半天才轻声询问道:“当时只有她自己吗?”
杨率胆战心惊地点点头。
游洲倏尔睁开眼睛,清亮眸光下一秒望向时川,“那天也一样?”
时川咬着牙点点头,心中的酸楚几乎难以用言语来衡量。
“那、游哥,我下次再看见她的时候要联系你吗?还是说你需要我警告一下她吗?你放心,只要你和我开口€€€€”
杨率的后半句话默默消失在时川凌厉的瞪视中。
“不用,”游洲早将两人间的无声互动尽收眼底,他脸上的平淡笑意早已恢复如初:“既然她选择这样大费周章地打探我的消息,那么恐怕在见到我之前是不会放弃的。”
“对我来说躲避没什么意义,”游洲静静地扫了眼身旁明显不太自在的两个人:“我会尽快解决这个事情,尽量避免让她干涉到我身边人的生活。”
第123章 拔帜易帜(六)
那天的回家路上两人难得相对无言,时川几次想找个话题缓和气氛,但在看见游洲沉默俊秀的侧颜后又默默地闭上了嘴。
这些天他将当年的调查结果再度翻出来仔细地看了看,却发现游洲母亲的过往只在资料下留下了一行苍白痕迹。
“上高中时父母离异,母亲远走他乡,游洲与父亲留在本市继续生活。”
比这种近乎空白的信息更令人不安的是游洲不明的态度,时川曾经在心中暗自思忖,倘若当年经历过这些的人是自己,他绝不可能毫无芥蒂地任由这个十多年未联系的女人找上门来。
不是时川擅长从阴暗面来揣测他人,只是他觉得但凡游洲的母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尚存怜悯,她都不至于盘算十年才这么千里迢迢地见上一面。
或许根本不是因为山高路远,只是这个女人从来都没能跨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坎。
时川将每一种可能性都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他明明比游洲本人都要痛恨那段过于曲折的经历,可在潜意识中,他却又希望对方的母亲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糟糕和不负责任,也许对方这次过来真的只是想确认一下多年未见的孩子生活得如何。
近日的游洲平静得出奇,他自此再未在时川面前提起自己母亲的事情,仿佛那天的两段插曲只是过往云烟。
而游洲的母亲也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正在调查自己,销声匿迹了好几天。时川本以为这件事到此算是暂时揭过一页,未曾想这短暂的平静却只持续到了助理将调查结果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刻。
张筝,现今五十二岁,十一年前与游洲的父亲离婚,办完正式手续后和一个叫周成涛的男人一起搬到了C市。两人一年后结婚,婚后第二年怀孕生下一个女儿。疑因周成涛的母亲本就对两人当初的背德行径感到不满,加上高龄产妇张筝的生产过程极其艰难,产后身体亏空,花了一大笔钱才调养好,夫妇间的感情自女儿出生后便不断下滑,而周成涛愈发频繁的家暴行径更是直接将这段关系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几年后张筝在忍无可忍后终于提出离婚,她的生活似乎过得很不顺心,照片上原本端正明丽的女人变得愈发苍白憔悴,时川的目光静静扫过那几段辗转挣扎的经历,最终定格在某处。
张筝去年确诊得了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人生中剩下的时间几乎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时川的视线在这行字上停留了几秒,当看见接下来的内容时,他忍不住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张筝在出发前往A市之前曾频繁地去当地的政府机构进行咨询,内容无关社会救助,似乎只是判断兄长是否在法律层面对同母异父的妹妹有抚养义务。资料显示她甚至请了一位律师试图€€€€
上面的文字仍在机械地披露着那个女人的真正目的,但时川却早已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心情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他甚至需要反复深呼吸才能勉强让自己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相对平静的维度。
昨夜他在半梦半醒间感觉身边多了盏朦胧的光源,悄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是游洲正在背对着自己看手机。他似乎害怕惊扰到时川的睡眠,屏幕调到夜间模式还不够,亮度更是降到了最低。
但即使这样,时川还是看见了浏览器中显示的内容。
游洲正在看A市有哪些合适的出租房。
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眉眼,时川怔怔地盯着游洲鸦翼般垂落的睫毛看了几秒,然后再度任由不合时宜的心软席卷了自己。
他倏尔伸臂将游洲抱进了怀里,后者看得正专注,冷不防吓了一跳,低低地唤了声。时川慢慢将自己的脑袋垫在游洲脖颈的位置,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只要你愿意,把人接到咱们家里都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川便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纵然自己的心底再不甘而无奈,他也完全能理解游洲在即将与母亲重逢时的复杂心绪。
只要游洲能够开心幸福,他默默对自己说,什么我都可以做出让步。
可当此刻死死地盯着面前这行冰冷的资料时,时川却竟然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来描述心中的滋味。
如果妥协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蒙骗和游洲再次受到伤害,那么时川宁可在游洲面前违背自己的诺言,哪怕出尔反尔。
恰好放在桌面上的照片,十八岁的青涩游洲隔着层镜框静静地望向时川,唇角没有一丝微笑,眼神无波无澜。
时川与照片上的少年对视良久,他忽而觉得眼眶酸涩,匆忙低头避开视线,看向手中的文件。资料在方才的翻阅中已经越便越少,原来不知道何时只剩下了最后一页内容。
目光随着那段简短的文字上下起伏,时川的嘴唇无声随着那三个字作出口型。
“周成涛。”
曾在A市高中担任老师,辞职年份恰好与当年那段丑闻曝出来的时间重合。
原来他就是当年的那个老师,那个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曾经偷走过游洲手表的老师。
*
当穿着便装的时川悄悄从后门溜进来的时候,313教室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阵小范围的骚动。
在讲台上写板书的游洲是最后一个发现异样的,他的眼神顺着学生们窃窃私语的方向遥遥落在了最后一排的时川身上,俊朗眉梢愈发高挑,最终定格在了一个讶异的弧度。
尽管他已经因为游教授揶揄的眼神而心虚伏下身体,男人的高大身形在阶梯教室中仍显得独树一帜。当初去探望过游洲的那几个学生是第一批认出时川的,他们的表情兴奋得甚至不太真实,比比划划地冲着师娘打招呼,时川被这些小孩的热情弄得好不尴尬,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最后还是讲台上的游洲清了清嗓子,将学生们的注意力拉回到了课堂上。
“对内容有疑问的同学欢迎在下课后与我探讨,如果目前没什么问题,请大家稍微安静一下,接下来的知识点比较重要......”
游洲在工作时呈现的状态与平时截然不同,低沉的声音透过音质不太好的讲麦反而更具磁性,配合着教室内规律起伏的键盘敲击声无端使人生出学习的欲望,也让空手而来的时川莫名羞赧起来。
今天这门选修课似乎和什么古代文化与图纹有关系,ppt上的图片清晰又精美,即便是外行也很难觉得枯燥。
时川就这么托腮望着远处那个斯文清隽的人影,目光随着游洲在授课时配合作出的手势高低起伏,瞳孔闪闪发亮,尽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爱慕。
两个小时的课程即将接近尾声,游洲不经意瞥了眼墙上的挂钟,考虑到接下来是学生们的晚饭时间,他稍稍加快自己的语速,却在下一个图文跳转出来的时候倏尔卡壳了一下。
时川注意到他的反常迅速抬头,眼睛却在看清屏幕上的水波纹时不可避免地睁到了最大。
这赫然是游洲当初设计在婚戒内侧的样式,时川的心脏仿佛被挤到了上颚,他来不及细看那密密麻麻的解构说明,只将视线定格在旁边的寓意解释。
高枕而卧,常引吉梦。
百转千回的瞬间,时川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匆忙去看游洲的反应,没想到对方却也正在看着自己,眼底噙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游洲少年时期的梦总是歪歪斜斜,所以在当年设计图纸的时候,他将自己心底深处的祈愿属给了时川。
祝你能够夜夜好眠,常引吉梦。
第124章 拔帜易帜(七)
“时总最近这么闲啊,难得天天都能在学校看见你的身影。怎么,觉得学无止境?”
时川最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好兴致,迷上了和游洲保持形影不离,无论对方是因为工作外出还是私人出行,他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跟在老婆后面。
游洲一开始还蛮享受这种亲密关系的,他不好出言打击人家的积极性,所以姑且耐心等待着时川先消退热情。没想到两周过去仍旧郎心如铁,对方如热恋般和游洲保持着高频的联系,以致于旁人甚至会把他俩当成新婚燕尔的两口子。
继续重复那么几天,当事人游洲终于感觉出不对劲了。
而面对他试探性的开口询问,时川则表情讪讪,“没啊......最近工作不太忙,我总想着陪陪你。”
紧接着就是自己最擅长的倒打一耙,“怎么,为什么不想我在你身边陪着?嫌我烦了?这几天看腻了?”
游洲没说话,只是沉默而冷静地盯着时川,逼得对方在横流的冷汗中收回了自己的话。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游洲语气微妙地停顿片刻,自上次陈述和那件事之后,他也渐渐能从时川阶段性的诡异行径中摸出了规律。
每日雷打不动守在校园门前的车,语焉不详的杨率,以及当他偶尔提起自己母亲时,时川刻意躲闪的目光。
“其实你已经派人去调查她了,但是怕我生气,一直都没敢告诉我,对不对?”
时川的表情明显震动一下,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否认,游洲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我猜调查结果不太尽人意.......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我的。”
后半句的声音压得很低,“毕竟我也能隐约猜到她故意来找我的原因,我这段时间也很纠结,既希望能和她好好聊一聊,但潜意识里也害怕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两天每每遇到类似身形的女人我都会莫名紧张一下,我很害怕她们抬起头的时候会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时川慢慢攀上游洲的手臂,稍微用力把人拉到自己的怀里坐下。游洲的眼下带着很浅的乌青,他猜测其中原因肯定不止前段时间繁忙的工作。
时川吻了下游洲乌黑的鬓角,用干燥的指腹蹭蹭他的脸。后者僵硬的身形渐渐在时川的怀中放松下来,随后用力把脑袋埋进了对方的肩窝处。
“她这次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这句话是贴着时川的胸膛说出来的,落在时川耳中听起来格外疲倦。喉结剧烈上下滑动,时川心底其实已经知道游洲对这件事格外执着的原因,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要踌躇着思考自己的措辞。
“你希望她过得好吗?”
话问出口的瞬间,时川差点当场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这是什么白痴问题啊......
没想到游洲难得与时川在思维上保持同频,他知道对方的话中并无冒犯的意思, 所以只是默然叹息一声,伸手摸摸时川的脊背以示安慰。
“她和当年的那个男老师已经分开了,是不是?”游洲的舌尖在腮帮边缘顶出一个圆润的弧度,良久他再次垂下睫毛,表情在犹豫中带着酸楚:“我猜她这些年大概也很坎坷,但是我却不清楚为什么,当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却并未感到有多快意。”
“说实话......在我的高中时期,我曾经不止一次怨恨过我的父母。”
“尤其当每次被人无端用恶意中伤时,我都会忍不住想象会有谁从天而降来把我那个酒鬼父亲打翻在地,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罪恶,甚至希望我母亲和那个老师过得并不幸福,哪怕以此作为她回心转意的契机。”
“咱们学校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你还记得吗?几乎所有同学的父母都到场参加了仪式,我本以为自己会在他们的对比下显得很失落,但事实证明,我那天其实很平静。”
“我欺骗自己他们会有多后悔在当时抛弃我,脑海中不断设想着他们哀求着与我重归于好的情景。几乎在我每个人生的重大节点上,这几幅场景都会在我的脑海后不断重复,以致于在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才发现自己对亲情的渴望和对亲密关系的向往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自己的想象。”
“所以在和你结婚之前,我几乎担心得整夜难以入睡。”
时川恍惚听见自己心室颤动的声音,他收紧手臂将游洲揽入自己的怀里,安抚似地在对方眉心的位置印下一吻,“现在你仍然会担心吗,宝贝?”
游洲至此终于露出含蓄笑意,他仰起脑袋认真看向时川,“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说的内容。”
“和你在一起后,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真正健康而亲密的关系,甚至可以坦然地在你面前讲述自己曾经经历的遗憾,而不是以憎恶与痛苦的口吻。”
“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担心,”游洲慢慢伸手抱住了时川的肩颈,用力回应了他刚才的那个拥抱:“但是我会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