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川在熟悉的气息中缓缓闭眼,他用力蹭了蹭怀中人的鬓角,最终用力地点点头。
第125章 拔帜易帜(八)
尽管游洲当时的承诺历历在目,但是时川仍然隔三岔五地去游老师授课的教室假装旁听。
一方面是游洲希望能将时川心中的顾虑降到最低,另一方面他发现时川似乎和教室里的这些学生蛮能打成一片的,考虑轻松活泼的校园环境有利于缓解社畜身上死气沉沉的气息,游洲还是时不时地邀请对方过来打发时间。
公司上下今天分外繁忙,时川勉强将会议时间掐断在五点半之前,但当他风驰电掣赶到学校的时候,游洲的晚课仍已结束了半个小时有余。
校园两侧挺立的杉树在视野中缓慢后退,剑眉随着视线中攒动的人头而越压越低,车速持续放缓,终于在经过一处减速带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围墙边缘的熟悉人影。
灰色大衣将游洲的身形显得格外瘦削,视线放空茫然望向远方的时候几乎和旁边的铁栅栏融为一体。春寒料峭,时川今早怕游洲的小身板被冻感冒,好说歹说才哄着人带上了家里最好看的围巾。
游洲心灵手巧,唯独没学过该怎么把围巾系成一个好看的形状。晨间时川亲历亲为地替老婆整理出个了漂亮的形状,未曾想到了晚上游洲照例乱穿一气,围巾乱糟糟地塞进衣领,胸膛那里鼓囊囊地立起一个显眼的大包。
也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时川看见老婆这副模样却只想发笑,尖下巴颏深深藏在柔软的围巾中,看着就像某种准备进入冬眠的小动物。
为了避免太过显眼,时川今天选了辆鲜少开出门的商务车。以致于一直到车窗在自己面前缓慢降下时,游洲的视线才移到了这张突兀出现的面容上。
时川笑眯眯地吹了个口哨,连带着将道路两侧行人的注意力也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两相对视的瞬间,他看见游洲的唇边蓦然浮现一丝笑意。
“今天有点忙,所以来得晚了些。”
“没关系,以后有这种情况可以不用来接我的,”坐在副驾驶的人慢悠悠地系上安全带,解开围巾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学校离家里也算不上很远,走回去就当作是锻炼了。”
“那怎么能行呢?”时川一看见那条乱糟糟的围巾就忍不住想出口嘲笑,他赶紧移开自己的视线:“毕竟都答应你了,今天一定会过来。”
一语话毕,他听见身边的人轻轻叹息一声。
“不过你以后大概是不必再过来了,”游洲的语速逐渐放缓,仿佛在刻意避免将心底深处的感情全部倾泻而出:“因为今天我已经见过她了。”
前方恰好经过一处红绿灯岗,时川踩下刹车时的力度远比平时要强烈,连带着副驾驶上的游洲都跟着弹了一下。
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情早晚会发生,但是时川的双眼还是不可避免地惊愕睁大,“你说什么?”
“嗯,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说来也巧,下班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群学生乱哄哄地围在墙角。起初我还担心是什么霸凌事件,后来才瞥见被围在里面的人影。”
“所以你主动过去找上了她?”
游洲无奈的眼神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倒也不是........她本来就在拉扯着那些学生问他们认不认识我,没想到巧合来得如此之突然,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叫着我的名字跑了过来。”
当事人语气轻松,可时川却脑补出了游洲在那个瞬间的难堪和局促。他剑眉皱得死紧,声音不自觉拔高暴露出担忧:“她说什么了?有没有对你动手?是不是说什么难听话了?!”
游洲抿紧嘴唇,脸部肌肉绷得很紧,看不出喜怒,“倒也算不上。”
“与其说是不自在,倒不如说是没从那种诧异的心情中反应过来,”他慢慢等待着心里那股酸涩的感觉消退,才机械般复述着已经在脑海中思考了千百遍的困惑:“只是我没想到,十年时间竟然能让一个人改变如此之多。”
身侧的呼吸声愈发加重,游洲在沉默中自嘲似地笑了笑,“甚至为了能够达到自
己的目的,就连撒谎都在所不辞。”
“所以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她得病的事情。”
时川最终还是选择了陈述的语气,他将手搭在游洲的膝盖上,隔着风衣轻轻摩梭两下,“除了这个,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游洲缓慢地摇了下脑袋,不知道是想把那段混乱的复述彻底从思绪中清除,还是在本能回避着时川的问题。
良久,他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这些年她被多少人欺负过,说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说那个男人有多么得不堪,千方百计拦着她不许来见我。”
时川沉默地听着他平静的叙述,目光却忍不住偏移到游洲有些发红的眼角。对方睫毛眨动的频率远胜于平日,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掩饰某个事实。
“然后,我问了她,你到现在为止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难道是由我造成的吗?”
“我说自己无法与她感同身受,这些话于我多说无益,倒不如说自己真正来找我的目的。”
时川伸手摸了摸游洲的头发,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手下的人正在颤抖。揽着肩膀让游洲靠在自己怀里之后,时川低声安慰道:“你说的是事实.......她当时是什么反应?”
游洲的嘴唇抖了一下,他在那段思绪中怔了足足怔了好几秒才回答时川的问题。
“她说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我和我爸真不愧是亲生父子,连性格都是如出一辙的冷血。”
“她说我已经无可救药,说自己当初甚至都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杀人诛心。
说来讽刺,比起她对所谓亲生父子的感慨,游洲母亲对他的了解却也匪浅。即便分隔十年,她也无比了解游洲心底深处最深的梦魇,在亲生儿子的破绽面前毫不手软。
时川心中瞬间生出的杀意几乎难以遮掩,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握成拳,青色血管微微跳动。方才复述出刚才的内容似乎已经耗尽了游洲浑身上下的力气,他有些疲倦地向后靠在座椅上,呼出一口气。
“只是她说的这些内容,我更难以接受的是她身上发生的变化,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我甚至无法判断她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一时的口不择言,还是自我出生后便有的想法。”
时间在沉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时川觉得此刻的游洲需要倾听胜过安慰,所以只是慢慢让他的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在沉默中与对方共同囿于这片黑暗。
黯淡的光线只让游洲的五官露出了大致轮廓,但时川却明白他正在努力试图平复心中的痛苦和愤怒。良久,狭小的车厢内终于再度响起游洲的声音。
“我觉得最让自己失望的却不是那些刻意用来伤害我的话。”
“而是她的态度。”
“从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开始,我便明白了她前来找我的意图。”车内仿佛一个无形的玻璃罐子,游洲低沉沙哑的声音不断在时川的耳边聚拢又回响。长臂揽着游洲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动作亲密无间,好似两人正在盖着同一条毛毯看电影。
只是电影内容甚至比现实还要冰冷和残酷。
“可能是她也意识到现在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忙,所以还是留了条后路,气急败坏后复又潸然泪下,你猜她把什么东西塞给了我€€€€”
游洲把手从另一个口袋中拿出来,慢慢在时川的面前展开自己的掌心。
白皙干燥的掌心上赫然躺着一枚男式手表,牛皮表带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就连表盘内的时针与分针都已经早已经停止了转动。
“我猜测她肯定是先去探访了下从前的玉六珍,然后就此见到了师傅和师娘,”游洲终于展露出一丝轻松神色:“老两口都不是那么好惹的,想必把从前那点陈皮子烂谷子数落得一干二净。”
“但她当时应该很得意吧,毕竟可以用来拿捏我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游洲修长的手指捏紧表带两端,对着远处模糊的光团打量着表盘上的划痕与污渍,“你知道她施舍似地把东西递到我面前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时川已经不愿让游洲这种近乎自揭伤疤的行为继续下去了,他伸手拿走了那只破烂不堪的手表,沉声说道:“轮不到她来施舍。”
“我知道。”游洲忽然很庆幸对方此刻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因为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痛觉神经有些迟钝,方才在叙述中压抑的痛楚尽数于此时倾斜了下来。
心脏后知后觉的剧烈疼痛起来,他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我知道,”游洲再度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确认某种事实:“我知道自己不在意的。”
“只是当她举着这块表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其实很爱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渴望了十年的东西原来是那么的廉价。”
第126章 拔帜易帜(九)
时川的手臂横挡在他的胸前,身边这处热源是游洲此刻的唯一依靠。几秒后,游洲感受到有人用力拨开了自己攥紧的掌心,慢慢牵引着他的指腹搭在时川的手中。
明明谁都没说话,但游洲却仍旧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正在试图安慰自己。
他吸吸鼻子,努力将颤抖的声线抻直变为一条细线,“我没事的,你不用€€€€”
话未说完,他忽然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指尖揩过眼角,无声替自己抹掉要掉不掉的一滴泪。
拔出骨刺的瞬间固然痛快利落,但是伤口愈合的过程却格外漫长难耐。
游洲今天情绪起伏不小,断断续续的叙述反而将这些天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尽数释放了出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倦让他很快变得昏昏欲睡,到最后也是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自己的委屈和伤心。
漆黑的发梢垂下来盖住眉眼,长睫毛湿漉漉地黏成几绺,趴在桌子上的样子慢慢和自己十八岁的模样重合在一起,时川推门进来的时候恍惚以为这是一个课间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高中生。
他轻轻把人从书房抱到了床上,全程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动作出现半分颠簸。幸好游洲因为倦极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除了在被放下来的时候发出一小声不情不愿的哼唧,过程中倒是没被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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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川抬手抵住把手,房门严丝合缝关上的瞬间,他身上的手机应声响起。
电话是杨师娘打来的,其实在看见来电提示的那刻,时川便已经对接下来的通话内容心知肚明。
记忆中从未听过杨师娘以这样严厉的口吻说过话,饶是控诉对象不是自己,时川也忍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书房内点着盏小灯,虚虚笼罩住时川在桌子后面正襟危坐的身影。知道的以为是在和丈母娘进行友好交流,不知道的还以为时总在主持某场国际会议。
从前时川还以为卯师傅才是两口子中比较倔强的那个,没成想原来真正的果敢和强硬还要向杨女士看齐。时川在她字正腔圆的字句中渐渐迷失了自我,一开始还默默思忖自己一定要劝她冷静下来,千万不能因为任由主观情绪操控自己的行为,到后来却毅然和杨师娘同仇敌忾站在了同一战线。
“对啊,谁说不是呢,”听筒遥遥传出卯一丁压抑不住的破口大骂,时川默默让手机屏幕离自己远一些:“真他妈的气人,小洲这都是遇到了什么父母啊。”
下一秒时川欣慰呼出长气:“幸好他遇到了你们俩........”
他本以为是安慰丈母娘,没想到杨师娘正感性上了头,听到时川说的这句话反而忍不住自责起来。
“全怪我当时多嘴和她说了那么多......是我当时警惕性太低了,起初还好言好语地和她讲讲小洲这些年过的多不容易,本以为她过了这么多年本该有所了解,没想到这个女人的心竟然这么狠,亲生儿子都要眼睁睁地推进火坑。”
杨师娘在电话那头狠狠地淬了一口,“幸好你们师傅率先反应过来,在那个婆娘套话之前先抄起扫帚把人赶了出去€€€€”
时川却怔了下,“所以您没和她说过游洲现在的情况?”
杨师娘怒意更甚,“她也配知道?得了便宜还来卖乖,以为天底尽是掉馅饼的好事?”
时川心头隐约浮现一个猜测,他远远瞥了眼窗外的沉沉夜色,还是谨慎地咽下了这个念头。
回过神来,杨师娘忧心忡忡的嘱托仍在继续,“你们两个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实在不行、不行的话就让我们两个出面解决这件事吧,反正我们岁数都差不多大,到时候谁讹上谁还不一定呢......只要她别来招惹你和小洲就好,明天我先去郊区的寺庙拜一拜,天可怜见,游洲这一路走来实在太不容易,菩萨听到后也会一定会心软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话已至此,时川却率先软下心肠,他听得动容,忍不住柔声顺着话题安慰了女人几句:“一定会没事的,再说有我在他身边呢,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尽全力保护好游洲的。”
几秒后通话结束,时川却尚未从刚才的思绪中抽离。他扶着额头静静思忖了几秒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直到看见面前多出来一条绵延的光带才怔怔抬眼。
游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刚才的小憩让他的精神头恢复得不错,毛毯下小脸红润,玻璃珠似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时川,看样子已经将刚才的对话收录了个大概。
时川被他吓得心脏漏停一拍,反复深呼吸几下才平静下来。他哭笑不得地将人请进来,再抬手替这位祖宗开了灯。
“怎么回事啊,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想把你老公吓死?”
游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书房,然后理直气壮地推开人,径自坐在时川刚才的位置上。
“刚才在和师娘打电话?”
时川红袖添香般在游洲的右手边坐下,谄媚地替人捶了捶肩膀,“叫这么生分干什么€€€€明明是我岳母。”
“刚才不是睡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起来了?是打电话的声音吵到你了还是口渴想要喝水?”
游洲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杨师娘也是来说这件事的吧?”
“嗯,她听起来挺自责的,总觉得这件事和自己脱离不了关系。我听着也怪伤感的,你明天如果有时间去陪陪师娘吧,她最近怕是不敢主动联系你,唯恐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游洲没待他说完便已经点点头,轻声追问了一句:“你也会陪着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