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川摸了下他的头发,肯定之意不言而喻。片刻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师娘在大事上还真是不含糊,一点不夸张,我听她的语气,不光是像是想替你解决这件事,怕不是连人都想一并解决掉了。”
游洲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时川,“以前一直以为你丈母娘挺温柔的?”
时川诚实地点点头。
“当年她在听说我父亲对我做过什么之后,可是单枪匹马找上门,硬生生地把人送进了医院,”他停顿片刻,轻轻拍了拍时川垂在身侧的手,半开玩笑似地调侃道:“所以说师傅和师娘都不是那么好惹的€€€€现在总算知道人不可貌相了?”
*
时川看见游洲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假正经的模样便觉得好笑,但心底深处却也对游洲那晚说的话格外认同。
此时他静静凝视着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脑海中没由来再度浮现游洲熟悉的面容。
人不可貌相。
“初次见面,但我想还是率先自我介绍一下,”时川将茶盏放到张筝面前,淡淡开口说道:“我叫时川,是您儿子现在的爱人。”
女人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逐渐浮现出热切神采。
第127章 拔帜易帜(十)
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时川坦然任由张筝用审视意味十足的视线来衡量自己,他注意到女人的视线在自己前胸的领带夹处停顿,许久后才再度与他对上目光。
如果不是避免让自己显得过于心虚,时川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避免与张筝对视。
因为这对母子俩实在长得太过相似了。
但同样是那副清隽的五官,张筝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就像是一块褪色的亚麻布,反复被人扯了又扯。
女人消瘦得厉害,眼窝深深凹陷下去,偏偏盯着时川的眼神亮得出奇,让人无端生出不适感。
尽管对方的眼神转变只在顷刻之间,但是时川还是注意到当他提起自己和游洲的婚姻关系时,对方瞬间浮现而出的表情。
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
饶是谈判经验丰富的时川都忍不住深吸好几口气来稳住自己的情绪,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听说这些天您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和游洲取得联系€€€€”
张筝的嘴唇自他说出第一个字起便不断翕动,她的白发如乱草,似霜雪覆盖下的面容不断起伏,可时川却轻轻比了个手势,仓促掐断了她想插入的话。
“毕竟母子连心,十年都没有机会取得联系,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样打探的机会,心情迫切一点是很正常的。”
张筝能听出这个年轻男人淡淡的讥讽口吻,但还是勉强咬牙挤出个讨好的笑。
“你能够理解真的太好了,看来我们小洲真的没有看错人。”张筝似乎想要通过这样来拉近与对面这个男人的距离,身体不断前倾,眯起眼睛似乎想看清时川的面容,却反而让自己的眼神暴露无疑。
时川蹙眉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冷硬下来:“明人不说暗话,您清楚自己执意要找上游洲的目的,但相应的,我也清楚为什么今天会联系您在这里见面。”
“我呢,和您儿子游洲还不太一样,他善良又心软,不管对谁都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但我觉得有些事情不是凭着一副感情牌就能解决的,所以还是想把您叫出来聊聊。”
“当然,您也不用觉得有负担,不论结果如何总会有解决方案的。但是这个最终结果您能不能接受€€€€”
“那就要取决于您今天的态度了。”
张筝呆呆地坐在原地,初见时她还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被游洲哄骗着拿到手的富二代,万万没想到看着挺文气的时川还有两幅面孔,笑里藏刀,话里有话。
女人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挂不住了,怒火后知后觉自心底展露,下一秒,刺耳而艰涩的声音自包间内响起。
“我的态度?你真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她死死盯着对面那张虚伪的面孔,甚至需要全身发力才能控制着自己不把茶水泼到时川的脸上:“好啊,我算是知道我儿子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变成今天这副冷血模样了。”
张筝久病未愈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这么急剧的情绪波动,以致于接下来说出话都变得时断时续,尖锐如同指甲划过玻璃表面的声音,引得门外的服务生都忍不住偏头望向这里,好奇房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时川还是听懂了她的话。
他没想到这样一具干瘪瘦小的身躯内竟然夹杂着如此强烈的恨意,张筝果然将自己这些年经历的一切痛苦都归根到了游洲的身上,她恨命运,更恨自己这个不讲人情的儿子。
怨毒的咒骂持续了很久,张筝因为体力不支停下的时候才发现房间内安静得有些出奇。原来时川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关上了包间内的门,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张筝的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说完了?”
出于头顶强烈的压迫感,张筝先是怨恨地瞪了时川一眼,才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时川闭了下眼,仿佛仍在思忖刚才自己刚才的话。几秒后他脸上表情恢复如初,只是心中的风暴逐渐在眼底聚集成型。
面前传来一声轻响,原来是时川将茶壶放在了她的面前。氤氲热气不断自壶嘴徐徐溢出,熏得张筝眼底甚至有些发酸。她不解其意,黯淡的眼珠慢慢转向时川的方向,用眼神向他质问答案。
“从现在开始,如果我再听到你骂游洲一个字,”时川微微颔首盯着女人,咬字很轻,甚至称得上斯文:“我就会掰断你的下巴,把这一整壶茶水全部倒进你的喉咙。”
“我这个人道德底线不高,但唯一的优点就是言出必行,”时川静静地将茶壶调转一个方向,让壶嘴彻底对准了张筝干燥皲裂的嘴唇:“您大可以亲自去实践一下,刚好印证一下我是不是您口中所谓‘禽兽不如的骗子’。”
“现在决定权在您手里,所以,现在我们能谈一谈刚才的态度问题吗?”
张筝的身形剧烈晃动了一下,指甲用力攥紧掌心,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可以。”
时川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挺好,看来咱们就这个问题已经达成了共识。”
“您的态度呢,就是希望这个十年没见过面的儿子自愿去担任血包,替你偿还赌博欠下的债务还不够,还要帮忙善后,连带着把您那个女儿抚养长大,”时川的剑眉淡淡挑了下,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讥讽一笑:“真划算的买卖,把每个人的价值都发挥到了最大化。”
张筝哆嗦着唇,咒骂的句子逐渐在嘴边成型,她最终还是隐忍地咬住了嘴唇,未置一词。
“嗯,那么我现在来说说自己的态度。”
“相比之下,我的要求就简单得多了,”修长的指尖规律地在桌面上点了点,时川语气平平,仿佛自己只是在对着服务员点单:“你带着你那个女儿滚出A市,这辈子不许再和游洲有任何关联。”
“见面、写信、通话,哪怕是托人带口信€€€€”时川歪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例数着可能的联系方式,最终冷冷地将视线定格在张筝的身上:“全部禁止。”
“哦对了,奉劝您一句,离游洲的父亲也远一点。”
“从前我还纳闷您究竟是怎么一路找到游洲的工作单位甚至是家庭住所的,现在看来还真是不奇怪,您确实是问对了人,只可惜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张筝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陡然伸出食指,哆哆嗦嗦地对准了对面的时川。
“是你€€€€”
“是我没错,是不是觉得这两天电话打不通了?”时川唇边浮现阴恻恻的笑意:“还要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从前总是碍着我们家小洲的面子,我总不舍得去敲打这个老东西。”
“现在来看,适当的警告还是很必要的。本来也是,人嘛,何处偏偏要自找苦吃呢?”时川拿出个空杯子,复又替女人斟满一杯茶:“其实我对您印象一直都挺不错的,否则我又何必大动干戈地把您请到这里面对面地聊一聊呢?”
张筝长久地凝视着时川的脸,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感觉天旋地转。
这样一张俊美而文质彬彬的面孔,偏偏吐出的每个字都好似淬了毒,字字句句向着她的心脏扎去,仿佛不割出血肉誓不罢休。
她的意识早就在这种令人不敢相信的反差中失衡,方才的底气已经荡然无存,口中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自己最后的底牌:“我有律师的.......你威胁我......我要告你.....对,还有游洲!我要把你们两个畜生都送进监狱€€€€”
话没说完,因为她看见时川已经推开椅子起身,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全身,张筝瑟瑟发抖地抱着手臂护住自己,“你要干什么?!”
时川轻轻松松把她的手扭到身后,俯下身体,淡淡对着女人询问:“方才我说过,再骂一句游洲会发生什么?”
张筝没想过时川是真的疯,在尖叫声中,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下颌被人掰开,灼热的气体不断逼近。
哭腔陡然爆发出来,身后的支撑消失了,张筝得以顺利瘫倒在地面,脸上涕泪横流。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会再骂他了!求求你别折磨我,放过我€€€€”
时川轻手轻脚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然后慢慢在张筝面前蹲下,噙着笑意的眼睛同她对视。
“不是折磨,只是我听说新人成婚时总会给父母敬上一口茶。”
“到底游洲也叫过你一声妈,我也是有心给您敬茶,,”虽然单手,但时川却将茶壶持得格外稳。小臂上青筋毕现,他本意也绝非伤害人,所以只是略微吓唬了一下,便慢慢青玉瓷壶放回了原处:“只可惜,您无福消受。”
第128章 拔帜易帜(十一)
张筝几乎被彻底吓瘫,但当她在下一秒听到时川的问题后,还是用仅存的意识支撑着自己摇了摇头。
“从游洲身边彻底离开€€€€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女人嘴唇剧烈翕动两下,不知道由何而来的勇气支撑着她再度回绝了时川的要求。
但即便是拒绝,张筝也深知自己不过是负隅顽抗,喉咙深处是压抑不住的哭腔:“你不能这么、这么对我,叫游洲过来!好歹我也是他的母亲,我要亲自和我儿子说话,我要让所有人都来评评理,看看天底下究竟有没有儿子不赡养亲生母亲的道理?”
时川差点被胡搅蛮缠的女人气笑,但他毕竟也耗尽了耐心,英俊面孔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当张筝再度与时川对视的那刻,她几乎被那双黑得看不见底的眸子吓得噤了声。
“我、我知道你就是在吓唬我,不仅游洲,还有你!不要以为你们家财大气粗就能随便欺负我一个老太太,我要联系律师,我要联系媒体,把你刚才威胁恐吓我的内容全部曝光!”
张筝嗓门大,但每个音节都颤抖着发虚,她看似始终坚信自己是占理的那方,实则每个字的音量都在不断走下坡路,最后的话几乎是从胸膛中的缝隙硬生生挤出来的。
意外的是时川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除了在刚才听到“起诉”两个字后出现的讥讽一哂,他的眼神中再无半分波澜。
自刚才那番示威般的话消失之后,包厢内沉默的气氛弥漫了许久,甚至张筝恍惚怀疑自己刚才所说的内容是否真正地拐着弯绕进了时川的耳朵里。
但在反复吞咽几次口水后,她的肩头还是颤抖得厉害,迟疑几秒,张筝终究不敢主动开口与时川搭话。
所幸这种沉默到令人感觉不适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她看见男人慢悠悠地凑近自己,对方的动作很稳,就连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都没晃动一下。
浓密的眼睫之下,时川打量她的目光闪烁着细微的光。片刻后他微微勾起唇角,挑了下眉,表情若有所思。
“你那个女儿叫周童是吧?”
张筝脸上表情瞬间发生巨变。
强烈的惧意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宕机,张筝怔怔地看着时川,食指举起对准那张俊美的面孔,中风似地上下颤抖个不停。
“你、你敢?”
强烈的恐惧和愤怒轮流占据感情的上风,以致于她只能不断对着时川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敢?”
“您真以为我会害怕刚才那些话?”时川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然后轻轻歪头凝视着那张苍老而扭曲的面容:“您尽管去告,尽管去联系律师,哦对了,您是不是还想好找哪一家媒体?用不用我帮您介绍一个?”
“如您刚才说的,这都是您自己的权力,我的确无权干涉,”时川褪去瞳孔中最后一丝笑意,表情阴郁:“但是相应的,也请您记住一点。”
“您的女儿周童,早晚也有升入高中的那天。”
“我本觉得这代人的恩怨纠葛不必将下一代人也牵扯进来,但我毕竟没那么宽容大度,您今天的所作所为,我在日后必定十倍奉还。”
“游洲在高中时期经历过什么您应该不清楚吧?没关系,我相信因果报应,更相信现世报。不知道您还能再活几天€€€€”时川将张筝那张震惊到木然的面容尽收眼底,然后缓缓启唇吐出几个字:“但是无所谓,哪怕您咽气了,我都会想办法把您的眼皮撬开,让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受苦。”
“被欺凌、被污蔑、本该属于自己机会被迫拱手让人,雪夜被赶出门外无处可去,”时川慢悠悠地对着她扬了扬下巴,他毫不吝啬地在这个陌生女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满腔恶意:“一样都不会少。”
张筝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十岁,她死死抓住椅子扶手,表情颓然,声音尖厉:“孩子是无辜的€€€€”
时川冷冷打断她,“游洲就不无辜么?”
“平心而论,没有人指责过您当年的选择。”
未曾想自己会听到这句话,张筝怔怔抬眼,蒙着层灰霾的眸子无措地看向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