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当站起来活动自己僵硬的脖颈时,他猝不及防看见了躲在雪堆后面的人。
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便是有人躲在这里埋伏自己,游洲瞬间警惕地用手臂环在胸前,眯起眼睛看向那里,“谁在那儿?”
出声后他才意识到对面可能是保安,自己反而是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游洲后知后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原地蹲下,生动形象地解释了什么叫掩耳盗铃。
游洲在明时川在暗,从后者角度恰好能将小孩儿通红的眼角和鼻尖上未干的泪痕看得一干二净。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时川深吸一口气,慢慢从自己的藏身之处闪现出来。
“你好,我叫时川,是来.......找你的。”
话音落下时地面突兀卷起一阵落雪,时川这才想起那个揣在自己怀中的伞,慌慌张张地把伞撑开罩在游洲的头顶。
少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看着时川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场梦。他迷茫地从对方手里接过伞柄,但因为手指被冻僵的缘故,雨伞也拿得歪歪斜斜,像是一只俯冲过来的小鸟,末了在时川的脸上轻轻地啄了一口。
这个意外恰好缓和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游洲没忍住笑了下,片刻后露出一种如梦初醒般的表情。
“时川?你怎么会在这里?”
逾沙轶漠(七)
“没事,你穿着吧,我不冷。”
时川方才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游洲肩膀上,眼下正在第一百零八次婉拒试图把衣服还给自己的少年。
十八岁的游洲比二十八岁的时候还要倔强和坚决,可方才听对方结结巴巴地解释过前因后果之后,他只是在原地思考了三秒,然后便点头同意和时川一起离开这里。
如果是十八岁的时川,把心上人拐回家这件事足够让他飘飘然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但二十八岁的时川在欣喜之余又会忍不住开始担心。
老婆这么轻信别人可怎么办。
沙沙的脚步声在雪地上响起,那个熟悉的隐蔽缝隙渐渐出现在视野中,时川似乎也被这种尴尬忸怩的气氛传染了,做了快三分钟的心理准备才好意思偷偷瞟了眼旁边的人。
万万没想到游洲也在从伞柄下偷看自己,两人撞见彼此的眼神后都是一愣,随后同时慌张转过脸,茫茫雪景之中只剩两个面面相觑的后脑勺。
片刻后时川轻轻咳嗽一声,像是在掩饰心理的尴尬,“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伞沿下的漆黑睫毛颤了颤,然后他看见游洲很笃定地摇摇头。
“没什么想问的。”
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魂穿到十八岁少年身上的故事实在太荒谬,时川尽可能用最简短的语言来描述现状,本以为剩下的时间都要去努力试图说服游洲,没想到对方只是在原地思忖了三秒,然后仰起脑袋,一脸信任地望向时川。
“那你带我走吧。”
“你就不怕我是骗子吗?”
游洲略微讶异地瞥了眼时川,此刻他的神情终于得以与二十八岁时的自己重合片刻,眼神中写满促狭和戏谑。
“首先,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的价值。”
这句话说得略微心酸了,游洲微妙地停顿片刻,下一句话就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了出来:“虽然你说的事情我闻所未闻,可是我又实在找不出什么逻辑漏洞,何况€€€€”
他仰起脸,伞柄向后倾斜,苍白清隽的面容就此完整地暴露在时川的视线之中。游洲勾起唇角,但笑意却并不及眼底,眉宇间一副落寞模样。
“今晚我也实在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去处,如果我还不想被冻死的话,也只能和你走了。”
肩头上的外套让他身上的温度恢复了一点,游洲停下话题时自然而然地望向身边的人,眼睛亮闪闪的,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眼泪,而是因为期待。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见过......很多坏人,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觉得自己愿意相信你。”
“另外就是,”雪花在伞面上融化后渐次滴到了地面,游洲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迟疑着开口:“不被信任的滋味太不好受,你既然.....肯定也知道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当时没有人相信我,可我不想让你也有这样的感受。”
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定定望着时川,瞳孔深处写满信任,以致于时川在少年对视时会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好似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自己就是游洲眼中的唯一坐标。
话音落下时,游洲才发现时川的表情明显不太对,曲折复杂的眼神与那张俊朗面容尤其格格不入。
刚才脑子一热对着人家掏心掏肺的时候还没顾及这么多,等到发现时川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的时候,游洲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
“你是来救我的......对吧?”
声音清冽,可问题却很孩子气。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之中。抱着他的人用力得像是想将游洲揉进自己的五脏六腑之中,高中时候的时川就已经比游洲高了一头,呼出的灼热鼻息弄得游洲脖子后面痒痒的。
游洲不知道时川的情绪为什么忽然激动起来,但他却乖顺地任由着时川用胳膊揽着自己,心脏扑落乱跳。
鬓角边传来的呼吸逐渐粗重,片刻后皮肤忽然一凉,游洲似有所感,“你哭了?”
时川仍旧紧紧地抱着游洲,就像抱着一株即将消失在秋风中的蒲公英。他没吭声,脑袋在游洲的肩窝处蹭了蹭。
不,他在心中默默回答着刚才的问题,我是来爱你的。
逾沙轶漠(八)
等在狗洞边的吴秘书不比校园里的两个人轻松多少,他几乎每隔五分钟时间就要看一眼自己的手表,好不容易等到只穿着卫衣的时川和另一个披着时川外套的陌生小孩出现在自己视野中,吴秘书却又愕然看见两人在距离出口没多久的位置抱上了。
吴秘书:?
这到底是什么操作......他在心里默默腹诽,刚准备出声询问一下,转眼却又对上两双红彤彤的眼睛。一个看上去很委屈,一个低头看不清表情,但是鼻子吸气声很大。
准备好的话噎在喉咙中,目光渐渐下移,然后他看见了时川和游洲拉在一起的手。
于是吴秘书再度微妙的沉默了。
虽然他现在尚且不清楚时川三更半夜闯进校园的原因,但吴秘书足以确定少爷绝对恋爱了,并且刚才还极有可能和对象大吵一架,现在自己看见的正是两人重归于好的戏码。
心头浮现诡异的欣慰,看来孩子还是长大了啊........
当然吴秘书最终还是贴心地选择闭上嘴,尽管心里最好奇的还是游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学校里。
车身缓慢而平稳地向着时家的方向驶去,后座上的游洲坐得拘谨而僵硬,直到时川凑近对他低声耳语一句:“你家里是不是养了一条狗?”
游洲表情分外意外,他点点头,用目光无声询问时川是怎么知道的。
“它现在......还好吗?”
“现在是我爸在照顾,”游洲迟疑一下,片刻后声音变得落寞:“上次我偷偷回家里看过它一次,可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时川被游洲的语气弄得心脏微痛,可在怜爱过后,他的心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在串串被接到家中的那天,游洲无意中提起过当年那条被父亲丢弃的小狗,语气中满满都是遗憾。时川从前听卯一丁在不经意提起过,当年的事发日期就在今天,甚至算来时间与此刻都不会相差太久。
“吴叔,麻烦您前面掉头,”时川陡然打断行驶路程,声音低沉:“我记得小巷子里有个叫‘玉六珍’的古董店。”
游洲讶异地对着时川挑眉,后者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指,干燥温热的指腹安抚似地揩过游洲的皮肤。
进入巷口的道路不太平坦,当车身缓慢开始摇晃的时候,时川注意到游洲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下颌绷得很紧。
“你和吴叔在这里等着我,”时川把挣扎着想跟在自己后面出去的游洲按回座位,声音低沉坚决:“不要担心,我去去就回。”
急促的脚步声唤醒蛰伏在黑暗中的小巷,时川的心跳快得惊人,他不确定自己游父此时到底有没有把小狗丢弃,也不知道自己今夜究竟能了结几桩遗憾。
小巷尽头露出一角灰扑扑的招牌,时川仰起脸冷冷觑了三秒,然后拿出全身上下的力气死命踹向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
“开门!”木门颤抖着发出巨响,左右邻舍渐渐亮起灯,咳嗽声和窃窃私语自四面传来,时川不用想也知道很多人正悄悄躲在自家围墙后面看热闹。
可惜他最不在乎的就是脸面。
“开门!游秉淳,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把门打开!”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终于自门后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醉意的怒骂声。片刻后一张苍老扭曲的面容出现在门口位置,游秉淳本以为是哪个来找自己讨个说法的客人,没想到开门后看见的却是一个高大阴沉的少年。
他登时一愣,“你谁啊?”
时川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阴森森地冷笑一声,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我问你,你们家狗去哪儿了?”
宿醉后的大脑还昏昏沉沉的,游秉淳没明白这个陌生少年是怎么知道自己家里养狗的,足足反应了十多秒才意识到对方似乎不是在骂自己。其实现在本该由他来质问对方为什么三更半夜过来找茬,但时川的气势实在太足,莫名的心虚让反而让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矮了一大截。
“关、关你屁事,老子自己花钱买的狗,愿意养就养,愿意扔就扔,轮得找你€€€€”
后半句话陡然化为一声高亢的尖叫,因为时川直接出拳打中了他的胃部,痛得游秉淳直接当场哀嚎着弯下腰。
可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手反击,脖子倏尔一痛,时川强行逼迫他抬起脑袋与自己对视。
“你把狗扔了?”少年的眼神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凶恶得几乎能吃人:“你他妈的把狗扔哪去了?”
左邻右舍全在悄悄地看热闹,夜色中看似空无一人,可又像是站满了人。他们屏息凝视着那个堵在游家门口的凶神恶煞的少年,心里却在为游秉淳的遭遇而幸灾乐祸。
远处时川的逼问声仍在继续,虎口处的肌肉不断在发力,直卡得游秉淳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亏你还有脸说狗是自己买的,”时川越说声音越大,仿佛借此将积攒胸口的愤懑宣之于口:“这狗分明是游洲捡来的。”
“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畜生的,‘愿意养就养,愿意扔就扔’,”少年喃喃重复一遍,忽然冷笑道:“恐怕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是这么看待的吧?你知道游洲在学校里面过的什么日子吗?你知道他每天都在学校里面被人欺负吗?你当时狠心把人赶出家门的时候,知道他受委屈的时候根本无处可去吗?”
话音落下时,窃窃私语声自四处响起,但游秉淳根本无暇顾及,因为时川每说上一句话,手上的力气就会再加重几分。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几点扔的?到底把狗扔哪儿去了?”
中年男人被吓得已经神志不清了,脑海中恍惚浮现出游洲模糊流泪的面容,他已经不知道再该解释些什么,只是遵循着本能疯狂摇头。
“别打我了.......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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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沉默中分秒流逝,吴秘书几次试图出声缓和车内的尴尬气氛,却又在不经意和游洲对视后打消了心中的念头。
“呃,你想听点歌吗?”
游洲懵懂望向声源,眼神干净得像是某种鹿类。好半天他才意识到吴秘书是在和自己说话,迅速摇了摇头,小声补充一句:“谢谢叔叔。”
吴秘书颔首示意没事,默然间却已经将他单薄的衣服和眼角未干的泪痕尽收眼底。
不远处的地方有个二十四小时零售店,他把车内暖气调高几度,回头关切问道:“你晚上是不是没吃饭,想不想吃点什么?饭团?三明治?还是热狗?”
逾沙轶漠(九)
时川沉着脸回来的时候,游洲正在与最后一根关东煮做抗争,吴秘书驾驶座探出身体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分外慈爱。
忽然钻进的冷风将热腾腾的香气卷走了大半,游洲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恰好对上时川正在盯着自己的目光。
他当即吓了一大跳。
“你回来了?”游洲下意识看向时川的脸,确认他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伤痕后才怯怯问道:“你没受伤吧?刚才干什么去了?”
“我去打听点事,”时川挟着一身寒意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略微心虚地清清嗓子:“我心里实在气不过,加上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嗯?”
“方才我把你爸叫出来和他对峙了一下,走的时候没忍住朝他院子里泼了一盆脏水,”时川诚实得不太完全,半遮半掩地隐瞒了游洲可能不想听到的事情:“你会怪我吗?”
游洲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末了摇摇头。
“我很感谢你能帮我出头,”他停顿一下,小声说出后半句话:“但是为他这样的人,不值得。”
时川感觉心里某个位置怦然一动,他学着游洲的语气安慰道:“但是为你什么都值得。”
游洲果然被他逗笑,下一秒时川从后视镜中看到吴秘书欣慰的脸,是和刚才盯着游洲吃东西截然不同的诡异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