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只能在暗夜中疯涨的旖念,以及那个五色马的护身符,通通被林简封缄于心,束之高阁。
不敢让他人窥探半分。
临近一周过年,沈恪抽出一天时间,和林简一同回老家,为林江河添香上坟。
这是从林简到沈家第一年就开始的惯例,期间八年时间匆匆而逝,这旧俗却始终没变。
后来林简长大了一些,也曾提起过无需沈恪陪同,自己可以单独回去拜祭,但是每次沈恪都不曾让他落单,可能是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放任一个孩子去独自缅怀品咂过去的悲苦,又或许是考虑到沈家和林家这份扯不断的渊源,他责无旁贷地要为林江河点上这一炷香。
他们在清晨时分出发,依旧是沈恪亲自驾车,林简照例坐在副驾,后排座椅上静静放着一大捧素白的鲜花。
车子驶出市区,上高速,走外环,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凋敝,繁华都市被次第抛掷身后,进了山区后,无边萧瑟荒凉扑面而来。
等车子再次停稳之后,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沈恪伸手将后排的花束拿过来,开门下车前眸光掠过林简的侧脸,停顿一下后,问他:“还好吗?”
林简将下颌缩进围巾中,点点头,淡声回答:“不怎么晕。”
林简晕车是从小就有的毛病,短途还好,症状不算明显,若是一旦碰上这种几个小时车程的长途,就比较难熬。
但就是说不清讲不明的原因,林简坐别人的车会晕,但只要是沈恪开车,他却极少出现晕车的症状,不知道是沈恪开车比别人稳一些,还是他坐在沈恪身边,心更稳一些。
下了车,两人朝墓地走去,步行不算远的一段距离,但俱都安静的没有说话。
到了林江河的墓碑前,沈恪将手中的花束放在碑前,林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巾,将墓碑上的浮土仔细擦去。
天地无声,长风吹彻旷野,林简将擦过土的白巾装回口袋,而后在墓碑前的蒲垫上跪下来。
点火上香,香烟渺渺盘旋,再被寒风吹散,林简又将一叠纸钱点燃,放进墓碑前的石槽内,火光映照着少年凌厉漂亮的眉眼,他缓缓开口,喊了一声“爸。”
每到这个时候,沈恪总是很自觉地走远,给他与挚亲独处的空间。
要说的话有很多,但林简越长大越寡言,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再次化为一声低唤:“爸。”
今年我十六岁了。
八岁时离开你,到如今,我们分别的时间已经整整占据了我生命的一半,待到来年,便是分离更比相伴久。
八年又八年,重逢无绝期,唯有思忆长。
“我很好,你放心。”林简垂眸烧纸,近乎簌簌低语,“爷爷奶奶待我极好,这些年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半点苦楚。”
最早两年的时候,沈长谦夫妇还会偶尔提起林江河,说起这份他们无以为报的“恩情”,但是随着林简越长越大,这样的话近些年却是再不说了。
他们对林简的好,似乎也早已这份“恩情”无关。
这是漫长时光岁月中,沉淀累积下来的相伴,更是沈长谦夫妻口中,天赐的亲缘。
一叠叠纸钱燃尽,林简低语:“爸,钱收好€€€€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手中的纸币只剩最后一沓,林简的手悬在融融火光之上,半晌,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林江河的墓碑,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轻声道:“都说父子连心,那有些事,是不是我不说,你也能知道?”
四周无声,唯有冷风过境,似低诉,似安抚。
林简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纸钱放进火中,而后在骤然跃起的火焰中,重重磕下一个头。
“要怪要怨,要打要骂,等我见了你的那天,你使劲冲我招呼,我都受着。”林简垂落的眸光闪动,“但现世,你别托梦劝我回头。”
少年的初初心动,便是撞了南墙,也不死不休。
第三十五章
这年的新年依旧是在沈家大宅过。或许是大家族的传统, 每到年假这几天,沈家人总爱接连几天聚在一起,白天长辈们或是打牌出游, 或是聚着聊天,小一辈的消遣项目更是不胜枚举, 沈家大宅那一层的娱乐室几乎随时处于间间满员状态。
沈家素来家风雅正,也只有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林简才能从这群少爷小姐的举手投足间, 体会到一丝所谓豪门贵族商界巨贾的玩世不恭。
但无论白天如何放松不羁, 初一到初五的晚餐时间, 小辈们必然按时进门,围坐在长辈周围, 同席同饮, 筹光交错, 笑语晏晏。
而沈家从上到下, 从幼到老,都将林简视为自家人一般, 所以即便这几天沈恪偶尔因事无法到场, 林简也不会过分拘束,对于他而言, 与沈家长辈相处的时光, 或多或少的弥补了他一些自小藏于心底的对于亲情的渴望。
初五这天晚上, 沈家亲眷十几口人照例围坐在一起, 开餐前沈恪姗姗来迟。
脱下大衣交给佣人,沈恪很自然地坐到了林简身边的位置上。
实际上, 按照他现在在沈氏以及整个家族中的分量,即便坐到沈长谦的主位上, 也无人敢有一丝异议。
后厨工作人员将菜品一道道端上桌来,新年节气中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席间氛围格外松弛。
过了初五就算过完了年,席间有人提议,共饮一杯团圆酒,侍者端着醒酒器逐人倒酒,就连艾嘉的杯里都被浅浅地斟上了一个红酒底。
而走到林简身边时,侍者刚刚弯腰,就听身边的沈恪说:“这杯不用。”
侍者倒酒的手顿住,林简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沈恪将擦手的湿巾放下,眸光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秒,轻笑道:“生病刚好不久,计较一些。”顿了顿,又轻笑说,“而且小小年纪,学点好的。”
非常不巧,无论是前不久那场意外的生病,还是这句“年纪小”,都精准地砸在了林简心底那个不能言说的点上,力道不重,却不偏不倚地勾动雷火。
“早就好了。”林简侧脸和脖颈相连的位置绷起一道利落的线条,停两秒,又皱眉低声补充了一句,“而且不小了。”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而后“嗯”了一声,便不再管他。
但有这几句交谈在先,侍者终是不敢像给沈家其他少爷公子们那样给他倒满整杯,而是和艾嘉那般,只点了一个红酒底。
林简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盈盈一泓暗红,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不明显的躁郁。
关心也好,管教也罢,沈恪始终将他当做曾经的那个小孩子。
酒倒好,众人共同举杯,祝沈长谦夫妇年年顺遂,亦祝沈氏如日方升。
放下酒杯,沈长谦笑着对身边的丛婉慨叹一声:“到底是老了啊,越来越爱听这样的吉祥话了。”
丛婉亦笑道:“可不是,小简都这么大了,咱们是真的老了。”
“才过耳顺之年,哪里算年纪大了!”一位比沈长谦年纪稍轻几岁的叔伯笑着接话道,“再说了,沈董都还没成家呢,等您体会到了隔辈亲的时候,再说这话也不迟。”
即便是长辈,哪怕是家宴,但沈家人对于沈恪的称呼,却大多仍是“沈董”,无他,沈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家族企业,错综连脉的亲缘关系在沈氏并不存在,所以虽然是关系并不疏远的亲戚,在沈恪面前亦不敢托大。
“表叔。”沈恪极少饮酒,此时仍旧以水代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冲他稍稍举杯,“操心了。”
放下杯子时“嗒”的一声轻响,林简只觉得直接磕在了自己那根敏感绷紧的神经上。
“话说到这了,也别怪我多嘴。”和这位表叔一家的婶婶笑意盈盈地对丛婉说,“沈……小恪今年也二十八了吧,嫂子,您也真不着急啊。”
丛婉隔座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容温和道:“他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急,我跟着费什么劲呢。”
林简稍稍抬眼,正巧瞥见她嘴边的笑容,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零星期待。
他垂下眼眸,只觉得刚才那口红酒突然就在胃里蒸腾着烧了起来,烫得心口处一片灼热的难受。
许是此时氛围正好,没成想从不在沈恪个人生活上多说一句的沈长谦也道:“你别说不着急,上个月‘鸿泰’的张总儿子结婚,参加婚宴时你可不是这么跟说的。”沈长谦拍了拍丛婉的手背,笑着复述道,“老友们的孩子成家的成家,有的连孙子孙女都抱上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好福气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啊……”
“诶你这人……”丛婉快速瞟了一眼对面沈恪的脸色,嗔怪道,“你怎么给我说出来了,孩子们还都在呢……”
“也不怪舅妈着急,现在沈氏蒸蒸日上,我哥也确实到了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吧……”丛婉的外甥只比沈恪小不到两岁,此时兴冲冲地插话,“诶哥,要不给你介绍……”
“宇杰。”沈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明明还带着一丝没有消散的笑意,但是轻飘飘的眼神此刻却如有实质般压人,“食不言。”
方宇杰登时一噎,余下的话咕噜一声就滚回了肚子里。
沈恪虽然轻描淡写地一点而过,但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多深谈,于是有人很快找到话由,将这一段掀了过去,没有冷场地一直到这一餐结束。
吃过晚饭,小辈们扎堆到娱乐室消食,艾嘉和一位堂哥下国际跳棋,连输两盘后,不依不饶地拽着林简上阵,非要替自己报仇雪恨,林简拗不过,只能答应。
另一边,沈恪被沈长谦叫来书房闲谈,他坐在宽大的中式沙发里,摘了袖扣随手扔在茶几上,沈灰色的衬衫袖口挽上一截,亲自为沈长谦泡一壶工夫茶。
薄锅沸清泉,罐干茶云熟。沈恪将茶杯递过去,轻声道:“爸,喝茶。”
沈长谦接过,啜饮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语。
一杯清茶喝过,沈长谦将凉了的茶底滴在指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间拈着紫砂建盏,依旧不答话。
“……亦能清心。”沈长谦见他这副样子,终于高深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你多喝两杯,压一压火气。”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况且我哪来那么大的火。”
“你说呢。”沈长谦摇摇头,不赞成道,“大过年的当众吓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较真干什么。”
吓得方宇杰吃完饭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过这句沈长谦只打了个腹稿,看见沈恪唇边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没说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吓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就怕你,你当是提点,在旁人看来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没这么夸张,他们又不在沈氏任职,怕我做什么。”
“你说呢。”沈长谦道,“这群小辈里也就艾嘉敢在你面前放肆一些,那还是小时候,剩下的这些人,见了你比见了我还要规矩€€€€你啊,看着是个随和脾气好的,实际上和谁真的亲近过?”
“那是旁人偏颇了。”沈恪慢声反驳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谁都怕我吧?”
“谁啊?”
沈恪下意识回答:“林简啊。”
“……”沈长谦愣怔片刻,回过昧来发现还确实如此,隔半天,只得说,“那能一样吗。”
“确实不一样。”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垂着眼睛将挽上去的袖口放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养大的,自然比别人亲得多。”
时间不早了,沈长谦也该休息,沈恪准备带林简回家,出门前,沈长谦在身后叫住他,犹豫半晌,还是说了一句:“你也别太不当回事了,多想想你妈妈和我,我们毕竟年纪大了。”
虽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确实,弄孙含饴,承欢膝下,颐养天年,这些朴素简单的俗愿谁家父母都有,不会因为你是掌势千人的集团总裁,或是平平无奇的打工仔而有什么区别。
沈恪的手搭在书房的门把上,停两秒,却一笑揭过:“真没那个闲心,不过……”
沈长谦不自觉地从轮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么?”
“您那么急着要孙子干嘛,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沈长谦:“……”
沈恪笑着拉开门,留下一句:“我这孩子养了都快十年了,敢情这么多年,您这爷爷白当。”
“……”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丛婉重新推门进来,沈长谦才缓缓靠回椅背,半晌,低声笑骂了一句:“混小子,好好的孙子再给我养偏了。”
夜幕如水,街道两旁张灯结彩,入眼尽是一片喜气的暖红。
黑色轿车划破夜色,林简坐在副驾靠着窗,低头划看着手机屏幕,乍一看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无聊,但沈恪只是不经意间一瞥,就看穿了这份无聊之下的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