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生总会充满这样或那样的意外,看似波澜不惊的表面,实则往往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高三的寒假只有短短一个星期,也就是在放假前两天,林简无意中得知,何舟以多次敲诈勒索未成年人,且数额特别巨大,并伴有暴力伤害行为,被顶格判了十年。
说是无意中得知,实际上是因为何溪找到了学校,将他堵在了晚自习放学的门口,哭求着林简能出具一份民事谅解书,为何舟争取减刑的机会。
曾经脸颊丰润的少女已经被粗粝的生活打磨成中年女人的模样,她抓着林简的胳膊,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小简,你哥就是个混蛋,他是该死,枪毙了他都不冤……但是,好歹咱们有血缘……毕竟你小时候也叫过他一声哥,算姐……算我求你,求求你行吗?”
林简无法理解这样近乎愚昧盲目的亲情观,而且据他所知,这些年何溪同样被她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折磨着,自己的生活家庭已经一团糟,怎么临到最后,反而会来哭着为他求情。
可能是天生亲缘淡漠,林简做不到感同身受,也无法被她打动,于是很平静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何溪没有再纠缠,只是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林简,你活该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活该你至亲的人都生离死别,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是吗?林简在心底冷笑,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年春节,依旧是在沈家大宅过的,但与往年不同的是,林简已经知道了春节前一天是沈恪的生日,所以无论课业和复习压力有多大,这份生日礼物,他是一定要送的。
然而过生日的人半点寿星的自觉都没有,腊月二十九这天,沈恪一大早就被司机接走,匆忙地连说句“生日快乐”的时间都没留给林简。
好在林简早已经习惯了他万事不挂心的行事调调,早晨洗漱后,自己乘公交来到市中心,准备去商场为沈恪挑选一份生日礼物。
这些年,沈恪送过他无数东西,每一样都像是算准了他的心意一般,恰到好处,正中红心,如今身份对调,换成他为沈恪挑选礼物,却反而有些茫然无头绪。
沈恪喜欢什么?好像都还好,没有什么特别抵触厌恶的东西,但也没有特别钟情的事物。似乎这么多年来,他看似喜恶随心,但实际上所有的私欲偏情都像是被“随性”二字遮掩,看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那么,沈恪缺什么?很显然,这个答案更加明显€€€€他那样的人,更是什么都不缺。
林简漫无目的地从一家家专柜前走过,虽然毫无头绪,但还是固执地想要做出选择,就像是固执地,想要留给沈恪一些自己的东西。
商场奢侈品专区的顶灯光华耀眼,林简路过一家柜台时,不经意间眼风一瞥,忽然被一簇冷质光华闪了一下眼睛。
他慢下步子,走过去,俯身看见一对男士袖扣。
很简单的造型设计,袖扣主体是一颗切割成八心八箭的海蓝宝,周围镶嵌了一圈碎钻,华灯之下,奢华低调,内敛又耀眼。
林简抿着唇角试想了一下沈恪佩戴时的样子,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拎着那家店的礼袋走出了商场。
直到被冷风一吹,林简才恍然清醒€€€€五位数的一对袖扣,啧,果然是色令智昏。
快要午饭时间,但沈恪出门前留了便贴,说晚上才会回来,因此他还有大半天的空闲时间,并不着急折返。
新年前一天,大街小巷一片张灯结彩的红,林简只身走入这份热闹之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点洋洋喜气。
长街尽是往来的行人,红男绿女,老少各异,但俱是一派笑逐颜开,林简凝神看着,忽然明白了一点所谓节日的意义,嘴角不自觉地划出一点弧度。
这份轻快一直持续到晚上沈恪回来。
晚上八点多,沈恪裹着一身寒气进门,霎时被房间内迎面而来的暖意扑了满怀。
他挂好大衣,弯腰顺手抄起闻声跑过来的皮蛋,循着光亮走到厨房门口,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林简早就听见了脚步声,没回身说:“做晚饭,你€€€€”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沈恪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吩咐道,“把狗放下,都多大一只了,还总抱,去洗手。”
沈恪忍俊不禁:“怎么训我和训皮蛋一个口吻?真是反了天了。”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依言放下怀里的毛孩子,去洗手了。
等沈恪从一层洗手间出来,林简已经陆续将厨房里的菜碟端上桌,沈恪在桌边坐下,看着餐桌上可以称得上一句玉盘珍馐的菜色,很难不夸赞他:“中华小当家啊?”
“有点常识,那是日本动漫。”林简在他对面坐下,盛了一碗莲藕大骨汤放到沈恪手边,“先暖暖胃再吃。”
沈恪在心底默默叹息了一句:真是……贴心啊。
可转念一想,像林简这样清隽挺拔又品学兼优,性格……好吧,虽然性格有点冻人,但现在的年轻人不就吃清冷校草这款人设么,他养得这么好的青葱少年,样样出类拔萃,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
也不知道林简看上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眼比天高的人物。
“想什么?”林简见沈恪端着汤碗若有所思,出声问道。
“哦。”沈恪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在想你今天为什么会突然亲自下厨,嗯……很久没尝过小林师傅的手艺了。”
林简平直地看他几秒,嘴唇动了动,表情有些无语,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去厨房,从烤箱里端出托盘,送回餐桌上。
沈恪看着桌上突然多出来的那个走“极简风”款式的蛋糕,愣住了。
半晌,他眼中的诧异消散,重新映出柔和的笑意,了然道:“哦,原来是给我过生日啊。”
林简切了一小块蛋糕,推到他面前,淡声说:“奶油和蛋糕胚都是我自己打的,应该不如你之前做过的那个好吃。”
他嘴角有些紧绷,连同神色也如出一辙,但是沈恪一眼就能洞穿,这是从他幼时开始就养成的习惯,每当他不好意思或者难为情的时候,不会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躲到一边,反而会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说着暗藏期待的话。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曾经的奶团子已经长成了孤拔自持的少年,这个习惯仍是一点没变。
沈恪轻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有些唏嘘时光短暂,他舀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咽下去过几秒才说:“瞎说,比我做得好吃多了。”
听他这样讲,林简绷直的肩背终于慢慢放松了力道,嘴角勾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意。
“还有这个。”林简将那个小礼盒拿出来,打开后内里朝着沈恪,停顿片刻,低声说,“我想不出什么新意,和你之前送我的礼物相比,也不值一提,但是……还是要祝你生日快乐。”
沈恪从他手中接过那里精致的丝绒礼盒,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简的指骨,指腹相触竟是一片冰凉。
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穿短袖居家T恤也不会感到冷,那么林简手上的凉意,就只代表一件事€€€€他在紧张。
沈恪看着眼前那对瑰丽晶莹的华宝,心中微动,低声说:“很漂亮,谢谢,我很喜欢。”
林简半信半疑,皱眉问:“真的?”
沈恪将目光从袖扣平移到林简的脸上,笑着说:“要不我现在去换衬衫,立刻就带上?”
“……不用。”林简重新坐下来,声音中终于带了一点明显的笑意,“二十九岁的人了,稳重一点……先吃饭。”
彼时,是林简为沈恪庆祝的第一个生日,平淡又温馨,简单到似乎只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剪影。
那时候的少年暗自思忖,他们之间还会有很多个昨日今朝,而他所求的,也不过是最寻常的陪伴。
然而,时间无知无觉,但被时光洪流裹挟着向前的人,却总在后知后觉。
*
六月初,林简迈入高考考场,和万千学子一起迎战高考。
连续三天的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的那一刻,简直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高考之后,时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林简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整个人习惯了发条紧绷的状态,突然回归到安逸闲适的生活中,一时间居然有些有些茫然。
手机里,几个人拉的小群早就炸开了锅,从考完试放假那天起,每天未读消息都是99+,林简一开始闲来无事,还会看着秦乐许央他们几个每天在群里插科打诨,眼见聊天内容越来越没营养,最后干脆设置了免打扰。
考完试大概一周左右,沈恪无意中问过他一次,现在时间充裕了,要不要出去转一转,来一场毕业旅行也好。
林简想了想,却说不用。
6月底就能查成绩了,如果录取通知书顺利寄到,那么他留下的时间也不过两月左右,在仅有的时间里,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安稳地,留住为数不多的陪伴。
沈恪没说什么,只是在最后提了一句:“之前不是说想去跳伞?等录取通知书到了带你去,怎么样?”
林简思忖片刻说:“过完生日去吧,就当你送我的礼物。”
沈恪笑笑,只说都随他。
八月初,林简收到了清大建筑学院景观系园林设计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当初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沈恪就知道他要报清大,不过他以为林简会选择数学系方向,不成想少年一声不吭,直接把自己扔进了山水花木的哲学之美中。
彼时,沈恪窝在别墅阳光房的躺椅中,周遭馥郁,芳菲海漫,他微微蹙眉,略带疑惑地问林简:“园林景观设计……你确定自己喜欢这个专业?”
林简正蹲在旁边给一株粉团绣球移盆换土,闻言静了两秒,低声回答说:“喜欢,特别喜欢。”
沈恪不由“啧”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你……”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林简端起花盆,手指上还粘着湿土,走到花架前用脚尖碰了一下沈恪的鞋边,“让让,挡路了。”
“……”沈恪默默放下搭在躺椅脚蹬上的腿,给未来的林大师让开了路。
行吧,喜欢就好。
八月中旬,林简十八周岁的生日。
由于他早年跳级,所以比同龄毕业的人要小了一岁,别的人一般都在高二时就成年了,但林简的成年礼却一直等到了高中毕业这个夏天。
而对于沈家来说,这个夏天林简同时迎来了高中毕业和十八周岁,可谓是同喜同庆,沈长谦亲自吩咐,务必盛大,务必奢华,务必给林简一个最难忘珍贵的成年典礼。
林简对于这样的生日宴其实是无感的,但是沈老爷子盛情难却,他难以拒绝。
他原本以为,这场成年礼不过一场上流社会筹光交错的交际晚宴,只是给众多商界名流一个与沈氏攀交情拉关系的正当场合,可当沈恪将请柬放在他面前时,却发现根本不是那样。
请柬上只有林简相熟的几位沈家人,大多数还都是他的同辈,余下的便是程佑钧那几个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总”们,沈恪指着空白的部分说:“剩下要邀请的名单你来做主,玩得好的同学、这几年喜欢的老师,都可以请来。”
林简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微微诧异道:“……只有这些人么?”
沈恪笑着说:“不然呢,你的生日宴会,主角应该是你才对。”
林简掌心压着烫花请柬,轻声说:“我没有类似的经验,会不会搞砸?”
“过生日需要什么经验?”沈恪温声安抚,“把要好的同学请到一起,你们年轻人该玩玩该吃吃,提前准备好的酒店客房,疯得太晚就直接住下来,明天派车送他们回去。”
生日晚宴的地点在城市最高的临江大厦。
当夜,江水如镜,映着夜空中星子的光芒,似是在江面上碎了一层莹亮的浮冰。夜风拂过,那星点光亮随波摇曳,缓缓荡向高耸的楼身,还没靠近便乱了一江春水如澜,散尽一池璀璨星雨。
宴会大厅灯光璀璨,钢琴曲舒缓空灵,大理石宴会桌长达四十几米,占据水晶大厅最中央的位置,大厅两侧全部用鲜花点缀,乍一看仿佛误入百花园深处。
林简穿着简单的黑裤白衣,站在宴会厅门口迎人,少年身姿清瘦挺拔,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便是家有玉树春自韵的气度。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程佑钧和几个沈恪私交甚笃的朋友相继走出厢门,看见林简在那里,程佑钧开口便“哎呦”一声:“大侄子!”
林简一般心情好时不随便冰人,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算得上非常好的时候,于是带着一点儿笑意,开口说:“程总好,姐姐没一起来么?”
“……”程佑钧下一句揶揄的话咕噜一下滚回肚子里,干笑着回答道,“她今天出差,不过人到不了,心意却一定得到。”说完将手中的礼盒递上,旁边的工作人员替林简收下,林简道了谢,程佑钧一群人就进了会场大厅。
电梯门再打开时,就是林简的同学们到场了。
原本没个正形的少年们居然都换上了合身的正装,女生们也穿着精致漂亮的小礼裙,见到林简,许央秦乐他们几个先蹿了出来,顿时一阵惊为天人的感叹。
“卧槽卧槽卧槽!”秦乐激动三连,“我原来只知道林神是学霸,没想到啊没想到,您老居然还有这样的豪门背景?早知道我毕业前就认个亲了啊!现在再来抱大腿,晚矣悔矣!”
“不晚。”林简说,“所以你比较喜欢那个辈分?”
许央走上来,长臂一揽就搭住了林简的肩膀,打趣道:“给他排个孙子辈的,这样兄弟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此言一出,周围同学们顿时笑开,争着抢着要和秦乐论一论天降的辈分。
宴会厅内,与门口相隔几步远的距离,沈恪微微收住脚步。
他看见一群少男少女围在一起,林简身在其中,神色是少有的放松,而他身边那个长相很漂亮的男孩子,手臂正搭在林简肩上,微微偏头和他说着什么。
这是一个看上去近乎于亲密的姿势了。
这个男生沈恪之前见过一次,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林简和他走得非常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搭伙午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