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 他确实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别乱想。”沈恪似乎很轻易地洞察他现在的内心活动, 自然而然地抬手在他发顶揉了揉, “不需要你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凡事有我给你兜底,所以放宽心。”
发顶传来沈恪掌心地温度, 一如年幼每每被抚慰时那样温暖,林简心中熨帖, 顺着他的话问:“凡事有你……那我做些什么呢?”
“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沈恪笑着说,“什么都可以,不必有顾虑。”
有我在你身后,你甚至可以任意妄为,无所畏忌。
林简微微仰着头,看着沈恪那双沉而静的眼睛,耳边飘荡的是他低缓平和的声音,忽然就觉得,自己确实再没有什么好担虑顾忌的了。
沈恪在这里,这样就够了。
“过段时间……”林简忽然开口,声音先是有些飘,而后忽然变得清晰,“我陪你去看爷爷奶奶。”
沈恪闻言稍稍一怔,随即挑了下眉,问:“你确定?”
“嗯。”林简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不是你说的,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那这就是第一件。”
“……好。”沈恪笑了一下,答应之后又问,“还有吗?”
林简看着他不说话,过两秒,忽然微微起身,落了一个很轻的吻在他唇角,“这是第二件。”
还想亲吻你千百遍。
此时此刻,每时每刻。
但林简并不贪恋,唇瓣在沈恪唇角只是稍初即离,距离稍稍拉一点儿后,林简就清晰地看到了沈恪眼底被放大的温柔笑意。
“……也可以。”不需他多言,未竟之意沈恪全都懂得,但就在林简以为他会回吻过来的时候,沈恪却轻声说,“不过有一件事,你忘了。”
“什么事?”
“林简,又是一年了。”沈恪温沉带笑的声音落在耳畔,似提示,似决定,“等了那么多年,是时候让你爸爸来看一看南市的春天了。”
林简思忖片刻,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倏然怔住。
*
为林江河移墓的日子,就选在了这一年的清明节。
林简他们两个人提前一天动身,先到了林简老家,在县城中心的宾馆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时分,便和镇上已经联系好了的专营移墓动坟的白事队一起到了林江河的墓前。
动土开墓讲究颇多,时辰、俗例等等都有着诸多忌讳,林简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沈恪依旧请当地懂白事会的老人一一指点,算好了时间方位,该有的老例一个都没有落下。
沈恪对他说:“知道你不信,但就当是为了你爸爸,还是讲究一些吧,毕竟他这个年纪的人,对这些事还是看重的。”
林简抿了下嘴角,再不多说什么。
动墓的前三锹土是由林简亲手挖的,这是不能破的规矩,待旧墓填平后,林简又亲手点了三支香,将一叠纸钱洒在了原址的四周。
一切完成后,刚刚是日出时分。
林简抱着装着林江河骨灰的木匣,坐上了开回南市的车。
新的墓园就在南市市郊。
车子驶入郊区后,绕过一片绿荫成海的松林,在松林尽头,就是墓地的大门。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
林简抱着林江河的骨灰盒下车,和沈恪并肩走上墓园门前长长的石阶路。
四周的空气里解释新草的清新气息,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茂盛葳蕤的树冠洒在身上,投落下一块块斑驳明亮的光影,微凉的清风拂过,周遭树梢轻轻摇曳,每一次传来的细碎的沙沙声响,仿佛都是一场场生命轮回在低语轻歌。
墓园的工作人员早就在门口等候,看见林简他们走上台阶,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沈先生,林先生,都准备好了。”
“好。”沈恪颔首应了一句,“辛苦。”
随后转向一路上始终未发一言的林简:“走吧。”
林简抿了抿嘴角,仍是没有开口,只是垂落的眸光,不偏不倚地轻缓落到怀中的暗红色木盒之上。
这一路,他都将林江河的骨灰盒稳妥地抱在怀中,此时光洁的木质盒身,也依稀染上了他怀中的温度。
只是这匆匆一面,一路相拥,到此刻,又到了分离之时。
他们为林江河选址的是一个私人墓位,在墓园深处,靠山向水,墓碑正正朝阳。而在墓位后方,便是一片绵延浩瀚的松林。
待到林江河落土闭墓,正好是一天中最美的余晖漫天的时候。
林简将一捧白色怒放的花束放在墓碑前,指腹轻轻从那几个新篆刻的字迹上摩挲而过,而后无声地在碑前坐了很久。
沈恪一直陪在他身边。
直到月升日落,黛色天幕之上已有星子跃出云层,林简才从地上起身,深深凝望过林江河的墓碑后,对沈恪轻声说:“走吧。”
“好。”沈恪看着林简从身边经过,径直走上通往墓园门口的甬路,青年清隽挺拔的身姿穿过松林深处吹来的风,显得孤寂又桀骜。
隔两秒,沈恪抬步跟了上去。
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微凉的指尖被完全包裹在温热的掌心之中。
林简脚下微顿,视线从自己被握住的手缓缓向上平移,最终落在沈恪的眉眼之上。
沈恪牵着他的手,就像幼时那年,第一次回老家为林江河上坟添香时那样,脚下步伐沉而稳。
林简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又走了两步后,他忽然停下,转身对着林江河的墓碑,用力挥了一下没有被牵住的那只手。
“爸,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在回身时,林简那股哀戚幽重的情绪已经完全没了踪影,沈恪微微垂眸,就对上了他一双澄净含笑的眼睛。
沈恪很轻地挑了一下眉,眼底同样慢慢浮起一层很淡却很暖的笑意。
林简抿了下嘴角,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动了一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已经染上沈恪掌心温度的五指慢慢从他手心舒展开来,而后微微回屈了一下,紧接着,就与他十指相扣。
“走了,回家。”
两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暮色之中,唯有相握的那双手,始终未曾分开。
*
清明节过去不久,就迎来了五一小长假。
林简在4月最后一个工作日的晚上,与沈恪一起坐上了直飞澳洲的航班。
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时节,他们伴随带着暖意的夜风登机,经历了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落地便遇到了墨尔本的初冬的清晨。
好在两人身上都穿着薄款的长风衣,才不至于被南太平洋迎面吹来的冷空气打得措手不及。
林简这一路飞行都下来,神情都很松弛,甚至在夜间飞行期间,安稳地睡了一个补眠的短觉。
但自从飞机落地,他们在一号清晨坐上沈家派来机场接人的汽车后,沈恪很明显地察觉到,他开始有一丝紧张。
“林简。”车子平稳地驶过市中心柯林斯街,沈恪轻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嗯?”林简得视线从车窗外鳞次栉比的奢侈品商铺上收回来,问,“怎么了?”
“放轻松一点。”沈恪的低缓的声线在没有开窗的封闭车厢中显得格外悠醇,“我父母很惦念你,这次听说你一起来,都非常高兴。”沈恪慢声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所以不用多想,他们都非常期待见到你。”
“……我知道。”半晌,林简低声回了一句,“只是……”
沈恪安静地听他说下去,但林简顿了一下,却半途收声,“算了,我有分寸的。”
他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笃定,笃定中似乎……还裹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情结。
沈恪似乎能在他的眼神和表情中窥探出他这一路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一时间只觉得有趣又可爱。
“不用想太多。”车子临近熟悉的花园洋房院门口,沈恪最后安慰了一句,“见父母而已,真的不用紧张。”
“……”林简:“嗯?”
见父母,和见你父母,一字只差,可其意相远。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含糊,而细想又能从中体会到好几层含义,但林简来不及多问,车子便径直驶入一幢洋房的院中,片刻后,停稳了。
林简迅速回过神来,还未下车,已经透过车窗率先看见了等在院中主楼门口的两个人。
时光匆匆而逝,但多年未见的老俩口,似乎还是记忆中,分别时的模样。
沈恪先行一步下了车,绕到林简这边,替他拉开了车门,微微朝车内探身,轻声说:“走吧。”
林简按捺住心底倏然涌起的热潮,稳了稳心神后,才下了车。
主楼门口,沈长谦夫妻看见来人,眼中先是飞快闪过一丝讶异,而后便涌上更多更浓的情绪。
似长久的挂念终于在此刻落地,也似更多更满盈的心疼。
林简和沈恪并肩走过去,还未行至主楼门口,丛婉已经推着沈长谦迎上了他们。
视线相触,林简看得清对面两个人眼底的掩盖不住的欣喜,与深深的挂念,他慢慢舒了口气,在这样的眼神中,主动走上前一步,哑声喊了一句:“爷爷,奶奶,我来看你们了。”
“小简……”丛婉拉住他的手,喊他名字的声线已经有了明显的颤抖,仔细端详眼前的青年好半晌,温和地颤声说:“……长这么大了,都成大人了。”
握在手背上的那双手,力气那么大,像是承载了丛婉所有的,温柔却难言的情绪,林简深吸一口气,轻轻反手握住她,而后拉着丛婉的手,走到身后沈长谦的轮椅前,蹲下,片刻后,才喊了一声:“爷爷。”
沈长谦虽已不再年轻,但依旧风姿矍铄,而多年来始终镇定从容的老沈董,此时却悄然红了眼眶,凝视林简许久,才抬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哑声道:“回来了……咱们的小简……回来了就好啊!”
沈恪一直站在林简身后不远处,并不打扰眼前的三个人缓慢又平稳的宣泄着思念之情,直到丛婉轻轻拉了一下林简,后者站起身来,他才走过来,扶了一下母亲的肩膀,温声笑道:“爸妈,先进屋吧,叙旧不急于这一时,林简穿得少,外面怪冷的。”
林简被这句丝毫不加掩饰地偏袒惊了一下,但随即就见丛婉嗔怪地瞪了沈恪一眼,低声埋怨道:“知道这边天冷还不让小简多穿点儿,白长这么大岁数,一点儿不懂得照顾心疼人。”
林简:“?”
他惊讶更甚,不免暗自向沈恪投去狐疑的目光,但沈恪却只是沉沉地笑了一声,并不反驳,径直拉着林简进了屋。
一进门,冷空气霎时被隔绝在室外,在沈恪父母面前,林简谨慎尤甚,不敢泄露两人之间的半分端倪,此时借着脱掉大衣的机会,悄然挣脱了沈恪的手,而后推着沈长谦走到中厅,亲自倒了杯温茶递过来。
“屋外等了那么半天,您的手都凉了。”林简将茶杯放在沈长谦手中,轻声说,“爷爷,喝杯茶暖暖。”
沈长谦笑着应下来,林简又倒了另外一杯,交到丛婉手上,丛婉接过去后,他便虚虚扶着她的胳膊,让人在沙发上落座休息。
沈恪屈身坐在丛婉的身边,看着他细心周到地照料着每一个,不由笑了一声,低声问:“我的茶呢,没有么?”
林简抬起眼皮,恰巧与沈恪的视线凌空一碰,沈恪眸中细微的戏谑和打趣都被他尽收眼底,但是当着沈长谦夫妻的面,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依旧妥善维持着从前那个温顺少年的模样。
林简无声叹了口气,重新执壶斟茶,而后稳妥地将茶杯递到沈恪面前,张张嘴,顿了两秒,才用很轻的声音吐出来一句:“你也喝茶……小叔叔。”
这话说得轻而飘,若是不知情的外人听来,似乎只是青年在面对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长辈时,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不好意思,但若放在他们之间,便蓦地多了几分只有两个人才能心领意会的,无法言说的禁忌与隐秘旖旎。
沈恪伸手接茶,两人指间不经意地碰触到,一触即离的那一刻,林简下意识去看面前的人,结果刚一抬眸,就看了沈恪掩在茶杯边沿下的,嘴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林简:“……”
他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