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见他鼻翼扇动、睫帘微颤,沙彦钵萨真要以为车里装着的是一具尸体。
沉默半晌后,他侧身挡在车前,回头扫了一圈聚在金帐前的人:
今日为庆大军凯旋,王庭内早摆下了盛宴,烹羊宰牛、备齐美酒,三位遏讫也盛装打扮、携子出席。
远处草汀上已燃起篝火,笏勒川边也挤满了饮马预备参加骑射比赛的各部勇士。
飘扬的五彩经幡下,鲜宰的祭牲正在萨满的主持下,依次被送上祭坛。
“主上您……怎么了?”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老梅录有些担忧。
“哈、哈哈——”沙彦钵萨嘴角抽了抽,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没事没事,我这是太高兴了!”
他一抹脸关上车门,正色解释道:
“今个儿大喜,诸位请先入席。汉人含羞、不便与大家相见,容我先送他进寝帐,再来与各位畅饮!”
金帐前的男人们立刻高声欢呼起来,女人们却看着车厢神色各异。
“替我招待大家。”沙彦钵萨拍拍老梅录肩膀。
梅录是戎狄的宰相,但又和中原的宰辅不尽相同,他更像是整个王庭的大管家,还兼有宫廷内官之责。
老人欠身领命,躬身将众人都引到篝火边上。
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沙彦钵萨才冷下脸,转过头来阴恻恻看着迎亲队。
啪地一声,特木尔巴根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解释解释?这怎么回事。”
特木尔巴根被打得有些懵,捂着脸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旁边的小辫子觉出不对,上前问道:
“主上,是……有什么不妥么?”
沙彦钵萨冷笑着从车前退开,“你们自己来看。”
两人疑惑上前,推开车门后定睛一看,小辫子先忍不住怪叫起来,“怎、怎么会这样?!”
人确实还是那个人——眉眼狭长上挑、薄唇仰月弯弓,但形销骨立、唇色雪白,几乎是奄奄一息。
特木尔巴根被吓得不轻,踉跄退两步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顾承宴虚软无力地靠着车壁,其实他也没想到灌下烈酒的效果会这么好。
看来太医院那群人没唬他,他这身体确实不能再喝酒了,否则又要跟前世一样做了短命鬼。
不过——
顾承宴嘴角微挑,他的目的达成了,效果看起来也不错,狼主确实很生气。
就可怜铁柱兄弟,多摔这么个屁股墩儿。
沙彦钵萨寒着脸,两条眉毛都快拧成死结。
他今日大宴宾客,邀请了族人朝臣不说,还请了少说七部的翟王到场,就为炫耀他新得的美人。
这位汉人国师之名,其实很早就在草原传遍:
说他瑰姿奇表、凝脂点漆,人极美不说,还有大智慧,既能经世治国统兵,又通晓天文地理。
狼主要迎娶汉人国师做新遏讫,这话他一早都放出去了,结果等到今日,却等来这样一个痨病鬼。
瞧着狼主眼中风暴酝酿,特木尔巴根急中生智,忙上前禀报道:
“主上息怒!您先别急,顾先生许是昨夜贪杯吃伤了东西,用药……用药修养几日就好了!”
说完,他飞快将这一路接亲的事讲了一道,然后又着重强调昨夜在篝火边,顾承宴喝了一整囊烈酒。
小辫子也帮腔,说他们在汉地接到人时,顾承宴好好的、并不这样。
“总之比现在要……要漂、漂亮许多。”小辫子不重美色,想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词。
但正因如此,沙彦钵萨眼底终于重新燃起希望,“那还不快去请大萨满!”
戎狄的萨满不仅是祭神、通灵的巫师,也是草原上唯一的大夫,全权负责人间所有的生老病死:
从牧民的头疼脑热,到牲畜的受伤、疫病,再到各类疑难杂症、妇人生子难产,都是请萨满来治。
而王庭的大萨满,就好似中原的太医院首辅再加国师,其地位尊崇特殊,几乎能狼主平齐。
那边的酒席还在等着狼主开宴,沙彦钵萨匆匆吩咐完几句话后,还是赏赐了迎亲队。
鼓角吹擂,歌舞渐起。
铜锣阵阵,马蹄声急。
接亲众人放下心、高高兴兴去草汀上吃酒,唯有特木尔巴根留下来,亲自扶了顾承宴进帐。
寝帐是专门新建的,坚硬的柳木契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圆圈,外扎三层厚毡、门向南面开。
高而尖的帐顶有天窗,窗下是用以取暖、烧饭的灶堂,北面尊位上放有一张汉制的三围子紫檀罗汉床。
东西两个半圈各摆书案屏风、盥洗架,还有套不知从何处淘来的茶具,正放在两口大箱拼成的桌案上。
“您慢些……”铁柱小心翼翼扶着顾承宴,将人送到床边坐下后,他就及自然地蹲下去,要帮忙脱鞋。
“别……”星云馆内没有小厮,顾承宴也不习惯被人伺候,他往后躲了躲,“别忙了……”
他身上实在痛、没力气,一句话只能分成好几段说,“铁柱你……不用管我,跟大家一起、去外面喝酒吧。”
“诶?那怎么成!”特木尔巴根瞪大眼睛,“就算您懂戎狄语,但伺候的人还没拨来,等会儿您要有什么吩咐、再喊人也不便,还是我留下来好些。”
“再说了,”他吸吸鼻子、耷拉下脑袋,“您病成这样,是我没照顾好您,酒席……我没脸去。”
“……”
这傻小子。
顾承宴摸摸鼻子,正想说点什么劝劝,结果喉头猛然泛起一阵腥甜,呛咳两声后竟咯出血。
看着脚踏上星星点点的暗红,莫说铁柱,就连顾承宴自己都有一点……懵。
与此同时,寝帐的门帘微动,一阵叮当脆响后,头戴彩羽神帽、身披龟蛇长袍的大萨满被众人簇拥进来。
见顾承宴吐血,大萨满推开前面的礼官,疾步上前搭脉,并认真询问特木尔巴根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我也不知道……”铁柱快急哭了,“这一路上顾先生都好好的,就昨夜喝了点酒。”
“酒?什么酒?”
大萨满看上去很年轻、三四十岁左右,头上戴着顶鹿角帽,帽上垂落熊皮飘带、象征极高的地位。
“就最普通的诺颜酒,是札兰台部带来的。”
大萨满皱眉,指尖触及的脉象蹇滞痼冷、气血两虚,分明是经年累月攒出的亏症,并非饮酒能致。
不过事无绝对,他也不能立判,“那酒有毒无毒,都有何人经手?”
这次,特木尔巴根还没来得及开口,床上就传来一道虚弱含笑的声音——
“诺颜意冒哲克。”
“你……”大萨满眼都直了,“你懂戎狄语?”
酒里没毒。
顾承宴闭上眼,浅浅勾了勾嘴角。
看他昏昏欲睡,大萨满面色凝重,想到他那骇人的脉象,便立刻吩咐身边礼官去请狼主。
可等礼官走到寝帐门前,大萨满又摇摇头给人叫住,“算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你留下来伺候。”
礼官领命,带着那群奴隶守到寝帐外。
而在他们出去后,特木尔巴根就急忙转身去灶台边生火——顾先生怕冷,他都记着。
帐外草汀上,沙彦钵萨正举杯与众人共饮。
大萨满穿过人群,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骑射比赛吸引,才悄无声息来到狼主身后、弓腰低语。
沙彦钵萨听着听着脸上笑容渐淡,只留下句“我与大萨满有要事相商”就匆匆离席。
而且他还叫走了老梅录,只让特勤们代宴。
为防流言,三人没去顾承宴的寝帐,而是矮身钻进王庭中央的金帐——
“你刚说什么?”沙彦钵萨面蒙寒霜,“你是说——他在中原就病了?”
“从脉象上看……是的。”
实际上,在大萨满看来,顾承宴身上又是毒又是病又是重伤,能活着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沙彦钵萨沉默。
之前,他还觉得这场许嫁来得有些轻易——即便身在远离中原的王庭,他也听过不少汉人皇帝和国师的事:
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说国师为了皇帝放弃继承门派家业,说他们并肩作战十年、君臣相惜。
没想到……
沙彦钵萨磨了磨后槽牙,忽然看着案上那卷送来的国书嗤笑出声:
“好个阴险的汉人皇帝,兔死狗烹是不是?把个将死之人送来和亲,还真是一本万利!”
大萨满点点头,他也是这般想。
草原见过太多汉臣为了所谓忠义、宁死不变节,用命来守护自己的君主、国家。
顾承宴要是以此理由来和亲,好像也不奇怪。
“那……”一直没说话的老梅录开口,“这人是留下,还是干脆杀了?”
狼主思索片刻后哼笑一声,“汉人心眼多、诡计也多,现在杀了,只怕他们又要借口起兵喊打喊杀。”
“刚才你没听巴剌思部的人说么?这一路迎亲,札兰台部可在背地里做了不少阳奉阴违的事。”
“到时再因这样的事举兵,只怕应者寥寥,那些不安分的也会趁势而起,我们得不偿失。”
老梅录点点头,“那还是留下。”
“哼,不仅要留下,还要请大萨满殷勤去治治,至少试一试,给面上的功夫做全喽——”
汉人狡猾,他们也不是不会虚与委蛇。
而且沙彦钵萨早听说这位国师锦心绣肠、心眼也不少,“且留下来看几日,你怎知那国师不是装的?”
“主上,”大萨满摇头,“他那样……怕是装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