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力紧紧跟在赛赫敕纳身后,他平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听见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仔细确认。
在路过一片松坡时,敖力敏锐地感觉到树林后有人,就扑过去从树影里拽出来两个瑟瑟发抖的牧民。
牧民不知道他们身份,只当是路过打猎的勇士,跪倒在地上解释他们不是来抢猎物,只是在收黑油。
黑油是山石中渗出的一种极易过火的油,赛赫敕纳没见过,但听顾承宴讲过,说这种石脂遇火即燃,而且能水扑不灭。
当时顾承宴还给他念了好几处地名,什么定阳、高奴……什么鹿、延什么的,但他没记住。
赛赫敕纳端详那两个牧民,他们身上穿着破旧的毡袍、脚上踩着的皮靴也磨损严重。
令他们伸出手掌,虎口和拇指指腹上的磨损并不突出,只是每根手指的指根上有许多老茧。
再绕到他们所谓收黑油的地方看,果然看见了山石缝里有一线黑亮的脂水在缓缓向外流淌。
日光一照,那一线脂水上还泛起了五色油光。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转了转,随手就赏了那两个牧民两个纯粹的大宝石,然后让他们尽快下山、守口如瓶。
牧民被手里沉甸甸的宝石吓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对面可能是长生天遣来的贵人,热泪盈眶地感谢着离开。
而赛赫敕纳让敖力带人来给这里的黑油灌回去两大桶,就等着今日对阵的时候用。
此刻,老梅录那边的弓弩手也准备好了,万箭瞄准疾驰突围的鲁阿尼和他的亲卫队。
而鲁阿尼能做一部翟王,年轻时也没少打仗,中原有句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当然也做了准备:
他和亲卫队身上都穿了锁子铠,即便是劲|弩|连|射,也需要好几箭射|中同一个地方才能击穿。
那时候,他早就撕开了口子突围了。
然而一道金光划破暗夜,鲁阿尼抬头就看见了漫天如流星般的火雨,王庭的弓箭手竟然上来就用了火箭!
他的马带有遮罩并未受到惊吓,但他身后的几个亲卫兵却已经在这一轮的箭雨中倒地。
而且更令他惊恐的是,那箭上的火落地不熄,还源源不断地烧起来,很快就点燃了一小片的枯草地。
借着火光,鲁阿尼才终于看清了——
他们部落外的这片草场,早被人涂满了黑油,一点火星烧起来,就能变成一片汪洋火海。
空气中弥漫的火星、烟味终于还是让他的马尥蹶子,他勉强稳住身形,还不死心往前逃。
敖力眯起眼,抽出自己的弓连发三箭,终于将鲁阿尼的马射倒,而鲁阿尼坠马后,还是抽出长刀不愿就死。
这时,远处的札兰台部领地内却传来一声长哨,浑身浴血的鲁阿尼摇晃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头——
却只见一个勇士策马赶来,手中高高挥舞着白旗喊:“主上——札兰台部降了,蒙克少爷降了!”
蒙克是鲁阿尼的长子,也是他一直寄予厚望准备传翟王位的人,没想,此刻却……降了?
他这一失神的功夫,周围的两部勇士就用长矛刺穿了他的身体,而敖力的箭也至、一箭封喉。
冲天的火光卷起滚滚浓烟,赛赫敕纳拍拍敖力,作为在这个狼窝里他第一个准备信任的臣民:
这小子表现不错。
而远在豁兰城那边,札兰台部的精锐也终于知道了他们部族首领的易位,以及老翟王的战死。
一些勇士放下武器、举着白旗出城投降,一些勇士因为想要投降而被偏激的同族杀死,剩下的一小支勇士想要突围、也被乞颜部和王庭的军队斩杀。
总之,继任狼主的第一仗,赛赫敕纳赢得十分漂亮,豁兰城守住了、乞颜部也没多少损失。
而札兰台部不得不灰溜溜地让出了他们抢占了半年的领地,不少勇士也被没为奴隶、还要上缴大量财物。
众将高兴,自然要摆宴庆贺。
巴剌思部的翟王一开始还在观望,经过此战后,算是真心敬佩上了这位小狼主。
他一面在心里暗恨阿利施部的老东西先他一步投诚、送了儿子,一面又只能抓紧找补、亲自上前敬酒:
“主上,我敬您,您真是料事如神、算无遗策,而且最后那一手火油,真是神来之笔!”
其他勇士和部族首领一听,也纷纷应和,其中还有一人上赶着追问道:
“是啊是啊,您是怎么想到要用火箭的?要不是用火,我们都不知道鲁阿尼那叛贼那么能逃!”
赛赫敕纳弯起眼,“你问这个啊……”
他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酒,“那就要从我还在圣山的时候说起了——”
众人没想起这其中还有一段往事,纷纷歇了彼此的交谈、摆下酒,专心而认真地盼着他讲。
“那时候我被狼……敌人追杀,”赛赫敕纳放下酒碗,蓝眼睛煜煜生辉,“是我家乌罕特急中生智,做出火箭、逼退了敌军。”
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案几后,将当日在雪山上,雪山狼群将他和顾承宴逼到木屋的场景细细讲了一道。
然后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浅浅笑了:
“所以你问这招火攻?”
“是我家乌乌教的!”
第40章
这话一出, 整个筵席都静了静。
追问那位僵硬半晌后,挠挠头哈哈干笑两声,年轻的勇士们涨红了脸, 一个个低头掩饰地喝酒。
赛赫敕纳说完后,浑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只自顾自端起酒碗来喝酒:他有点想顾承宴了。
敖力坐在他身后的一张小案上,挪可儿和伴当的位置大多都在这里, 他看不到主上的表情, 但却能看清各位在场的翟王神色有异。
想了想, 敖力大约是明白了:
草原男儿甚少有像赛赫敕纳这样,喜欢提及自家乌罕特的, 而且还是用了这样亲昵的一个称谓。
除非自家妻子貌美, 是某处草原上的仁尔玛、是艳名冠绝一方的美人,否则很少有人公开谈论妻儿。
他们好像更喜欢聊自己的猎物、牛羊,还有今日战场上敌人狼狈逃窜的惨况——就像他的父辈那样。
敖力想要好心提醒赛赫敕纳, 又好奇在场众位长辈的反应态度, 犹豫之间, 就是老梅录先站出来——
“诸君, 首战告捷, 理应同庆, 这杯酒让我们敬长生天、敬狼主,敬我们王庭的诸位勇士!”
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翟王对视一眼, 都跟着下了这个台阶, 纷纷高举酒碗:
“敬长生天、敬狼主!”
赛赫敕纳挑挑眉,深深看老梅录一眼后, 情绪不算很高地举起了酒杯,在心底默默说了句:
敬乌乌。
绕过刚才那个话题, 众人又开怀畅饮起来,不过许多勇士都私下偷偷议论起来——
“狼主刚才提到的乌……乌罕特,是那位吧?就是先狼主从汉地迎娶过来,然后又流放极北那位?”
“天,那不是个男人么?”
“男人……也能当我们王庭的大遏讫?”勇士声音放得极低,“而且,还是个汉男人。”
“是啊是啊,我听说他们中原汉人可狡猾得很,什么阴谋诡计都有,他……可信不可信?”
“不过——”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勇士神神秘秘邀了众人围到自己身边,“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小勇士远远看了眼坐在老梅录身边与老人交谈着什么的大萨满一眼,“你们还记得,老萨满走之前留下的那块骨卜么?”
骨卜?
“……‘有南来之人’那块?”另一个巴剌思部的勇士也跟着加入了讨论。
小勇士嗯嗯点头,然后声音压得更低,近乎是气声了,“你们说,这‘南来之人’会不会……说的就是这位汉遏讫啊?”
勇士们面面相觑,异样的目光先后落到大萨满身上,即便没听到他们的议论,大萨满也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皱皱眉,最终深吸一口气,自整理了一会儿神帽上垂下的帽带,便继续垂首喝酒。
而那群勇士议论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胆大的忍不住凑上来,他先敬了赛赫敕纳一碗酒,然后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主上,我、我们听说您骑射俱佳、摔跤的本事也不差,我们能……见识见识吗?”
赛赫敕纳端着酒碗,瞧着他身后还远远跟着一群年轻的勇士,很像——
某个安静的午后,狼王趴在最高的大青石上,然后狼群里就有一些小狼凑过来,舔舔它的头腭,嘴里高喊着:大王,来玩!
赛赫敕纳放下酒碗起身,回头看了老梅录一眼,见老人没什么异议,便拉着敖力一起:
“走吧,我们找块平地。”
见他答应,勇士们欢呼起来,一下上前来簇拥着赛赫敕纳往筵席外的平地上去。
看着他们远远离开的背影,老梅录嘴角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容,然后这才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大萨满一眼,道:
“长生天既认可了您做我们的大萨满,那您就是唯一能沟通天地的萨满。”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实际上却是意有所指,大萨满刚才的神态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从前历任萨满都是从容不迫、沉稳自信之辈,许是因为年轻,大萨满总有不自信。
有些话老梅录不方便直言,只能旁敲侧击。
大萨满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露出了笑颜,“是,我明白的,多谢您。”
老梅录点点头笑,又敬了他一碗后才起身去找各部首领换盏——这算是次不错的拉拢机会。
等老人走远,大萨满才重重搁下酒碗,沉闷地唤了声:“黑卓——!”
一直远远站在毡帐后面抱着酒壶的黑小孩连忙跑上前来,“您、您吩咐。”
大萨满伸出手,“扶我回去。”
黑卓点点头,刚想放下酒壶,大萨满就自己先摇摇晃晃站起来,小孩一下没来得及搭住他的手,他就脚下一崴、直接摔翻在地。
“嘶……”
这一摔让大萨满头上的神帽掉落,露出他那张年轻的、涂满油彩后显得妖异的脸。
黑卓被吓得不轻,连忙上来扶他,“大、大……”
“大什么大?!”大萨满反手就是一巴掌,“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黑卓被他打得一个踉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还是没有半句怨言,只小心翼翼凑过来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