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最靠近伊列的斡罗部去帮忙守护。
这岂不是将斡罗部这些年在暗中办的勾当摆到明面上,甚至——
往后斡罗部要伊列进贡什么东西,也可以假借说是狼主想要,然后这边再瞒天过海、只说他们是帮助。
赛赫敕纳要背负横征暴敛的恶名,同时大量的财富还悄无声息地涌进了斡罗部的宝库。
简言之,这事左右不讨好,帮是错,不帮亦是错。
老梅录愁得眉毛都皱成一团,而且斡罗部敢带着诺拉夫人来,康居国那边多少也会知道消息。
若是他们冒然出手相助,等同于也断了赛赫敕纳前几日提出的——去找康居联手的后路。
如此一来,倒成了斡罗部在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比起老人的愁苦,顾承宴和赛赫敕纳的表情倒相对平和,顾承宴还笑着与科尔那钦点点头。
科尔那钦这人惯会装腔作势,奸诈狡猾却能维持着表面上的礼数和体面,竟还当着诺拉夫人的面给他行礼,唤了一声:“小额维。”
诺拉夫人有些讶异,但顾承宴却坦然受之,“先狼主这么多的子嗣,也就只有你最懂事守礼。”
“爷爷,”赛赫敕纳不想跟科尔那钦纠缠这些事,他转头对老梅录说,“他们的饭食还请您安排。”
“是,这个自然。”老梅录应下。
赛赫敕纳点点头,在王庭内环顾一圈后,目光停留到了金座前面的长案上,然后他大步走过去、给上面的东西挪开。
顾承宴看着他,歪歪脑袋问了句这是要做什么,结果赛赫敕纳只给他拉过去,按坐到长案后:
“乌乌先坐。”
他收拾好长案上的文牒和卷宗后,又转身喊了两个小勇士来帮忙,一起到金帐后的毡帐内。
今日的午饭赛赫敕纳是早就准备好的,昨日炖的鱼汤还有,正好一夜过去凝成了冻能凉拌做鱼胶。
而新宰的鸡子正好拿来炒了一份儿小炒鸡,还有其他水荇蒸菜和酥饼子。
不算丰盛,但是飘香四溢,两个小勇士帮忙抬进来的时候,科尔那钦和诺拉夫人都忍不住频频侧目。
顾承宴看着他家小阿崽,摇摇头,笑着给人拉下来坐,亲自与他布了一盏茶。
“谢谢乌乌。”赛赫敕纳笑盈盈的。
科尔那钦在下首坐着,目光注意到顾承宴那一节露出来的手腕,微微眯了眯眼睛,转首挪开视线。
倒是诺拉夫人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举起手中的酒杯面向金座的方向:
“狼主和遏讫感情要好,真令人羡慕,我敬你们——”
赛赫敕纳勉勉强强举杯,顾承宴拧了他一把,他才给了诺拉夫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果然,一杯酒饮尽后,诺拉夫人搁下酒杯就一声长叹、声音哀戚:“若亡夫还在……”
列伊国的国主比诺拉夫人大上两岁,若没被康居国的小人下毒,此刻应当正是人生得意的时刻:
妻子貌美、孩子健康,百姓安乐,举国平安。
但康居国觊觎伊列国所在山崖下面的金铁二矿年久,也对他们占据这样有利的地势不满。
“亡夫在世时,曾经与我讲起草原狼族的豪迈英勇、任侠仗义,妾身一人死不足惜,可不能让百姓们跟着我受苦受难……”
说到情痛时,诺拉夫人还挤出两滴泪来。
顾承宴看着她,这位夫人和那个被蒙克送来的女奴是差不多的人,但她又比阿丽亚的段位稍高些——
曾经的阿丽亚是一味用媚术惑人,现在这位诺拉夫人明显是为过政,知道用些权术手段。
先捧起整个草原民族,然后又给你冠上仗义仁侠的帽子,将自己说得是无比谦卑,其实不过为达目的。
赛赫敕纳不接她的茬,只转头将这一套用到了科尔那钦身上,一面给顾承宴布菜、一面絮絮道:
“是啊,草原民族最是仗义,您瞧我这位兄长便可知一二,他身后有我们草原上人口最多的斡罗部。”
“而且斡罗部距离您的伊列国又近,他都愿意带着您不远万里到王庭来求助了,肯定也能帮您说服斡罗部出兵。”
“不瞒您讲,我近日正要忙着大婚,实在腾不出手打仗,而我这位兄长尚未成婚,不若今日我来替二位保个大媒——?”
说着,赛赫敕纳还站起身,好像就要立刻给此事坐实,“下个月的十六是个上上大吉日,正巧我与乌乌也要补办一场婚典……”
“兄长,不如您和诺拉夫人也凑一凑,我们一起办婚典,想必会热闹很多!”
科尔那钦脸都绿了,忍了半晌后才笑着摇摇头,“哪有主上您这样……乱点鸳鸯谱的?”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然后耸肩转头看了眼诺拉夫人,“您别见怪,我从小长在深山没规矩惯了——兄长他们就一直是这般对我的……”
他的声音委屈,眼神也分外无辜,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锥心:“我明明都有乌乌了,他们却还是不住地给我介绍姑娘、塞女奴……”
说到这里,赛赫敕纳又转向老梅录,“爷爷,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欺负我?”
骤然被点名,老梅录只能尴尬一笑。
倒是顾承宴看了科尔那钦一眼,替小狼崽垫了一句:“那么,您这些年不成婚,是因无人替您主持的缘故么?”
科尔那钦噎了噎,还未开口,顾承宴就又抢先摇头叹了一息,语调口吻和小狼崽的如出一辙:
“还真是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刚才科尔那钦这浑人非要叫他小妈,那他就好好使一使“长辈”的权力。
“也是你阿塔猝然离世的缘故,让王庭对你久疏照顾,实在是我们的疏忽……”
顾承宴转向老梅录,询问似地口吻,“还未请教梅录您,若我没记错的话,第三特勤今岁也是二十又七了,这年纪……早该成婚了!”
老梅录愣了愣,之后连连称是:“是老奴办事疏忽,这些年竟是忘记了张罗第三特勤的婚事。”
科尔那钦被他们围着说了一通,竟然是开不了口插话,眼看就要被赛赫敕纳他们话赶话逼着与诺拉夫人有些什么。
他立刻沉眉,眼神锐利地看向诺拉夫人。
诺拉夫人接触到他的眼神,却没动怒,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直到科尔那钦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才微微笑着拦了一句:
“大遏讫、老先生,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们的三王子殿下似乎是瞧我不上,他这是头婚,不大好娶我一个孀居带孩子的寡妇为正妻。”
当然,她这话也不好说死,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当时的承诺还算数,若是三王子能帮我击退强敌、复了夫仇,我就算是洗手与你家做奴婢,又有何不可?”
老梅录抿抿嘴,伊列国即便是小国,但也是交通要塞,在中原、西域和草原上都有名。
人家刚死了丈夫,就要她过来做奴婢,这不是跟康居国主的威胁无二,这法子也不过是说说。
科尔那钦点点头笑,正准备应下来说几句,但没想到顾承宴却摇摇头,搁下了他手中的果茶:
“夫人这话差了,便是将草原看成和康居、和波斯甚至是中原一样的地方了。”
科尔那钦皱眉,赛赫敕纳也停下了帮他添盏的手,好奇地看向顾承宴,想知道他会怎么帮草原说话。
顾承宴来草原之前,对草原的了解都是通过乌仁娜的讲述,后来又听过特木尔巴根的故事。
余者,都是他这么几年生活下来的体会。
草原民族不像是中原汉人那样只管拿着三贞九烈的框架来套女子,他们单纯地崇拜着每一个英雄,无论男女。
虽说草原上重视子嗣,像阿利施翟王那样的,就会将他的每一任妻子都当成是他自己后代和生命的延续。
但总体来说,顾承宴觉得诺拉夫人没必要这般自降身份,她比阿丽亚有实力太多。
连阿丽亚都可以自救,那为什么诺拉夫人要委屈求全,还与科尔那钦这样的人合作,惹来许多麻烦。
“我听乞颜哥利达说过,草原初代的狼主伯颜氏,他的额维就是没有丈夫孀居,不照样养育了草原的十二支部族先祖?”
顾承宴看了诺拉夫人一眼,“您有勇有谋,何必要这般委屈自己呢?”
诺拉夫人张了张口,却没因为顾承宴这句话动摇,她四两拨千斤地顶了回去:
“您不是中原人么?怎么如今竟是替草原说起好话来了,还真是应了你们中原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说完,还掩口轻笑一声,“对不住,奴家不太会说话,你们中原的官话我可能学的也不好。”
赛赫敕纳皱皱眉,他只是在想——这里哪有狗,鸡倒是有一只,不过已经死得偷偷的被做成了炒肉。
顾承宴笑笑,对方既然不接茬,翻反过来说这样的话,那他就还有一言:
“您为了复仇自然是什么都豁得出去,但您的孩子呢?那孩子本是一国的王子、太子,甚至将来能继承王位、统领一方。”
“但却在还不知事的时候,因为他娘亲一次选择,被迫成为‘庶出’的孩子,甚至是低贱的奴隶。”
顾承宴说到这儿,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散去,只重新端起赛赫敕纳帮他新添的果茶吹了吹,眼光陡然似箭:
“还是说——您一早算准了,我们这位第三特勤会成为狼主,所以您才可以这般不在乎孩子的将来?”
若说刚才只是言语交锋,那顾承宴这话就是阵前亮剑了,而他本就是国师、是上位者,身上有不怒自威的态势。
诺拉夫人面色微变,这是她没有往深里想的一件事——她的孩子。
科尔那钦也被顾承宴这番诘问给砸懵了,他再狡猾,不过是跟草原上的一众戎狄斗智。
顾承宴前世替凌煋驳斥过京中高门,两辈子的算计筹谋,什么文臣武将、老奸巨猾的东西没见过。
科尔那钦这点伎俩,比之京城里那八个高门大户,还真算是小儿科了。
“……我并无此意,”科尔那钦站起来,“小额……遏讫您言重了。”
心里想是一回事,宣之于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诺拉夫人也安静下来,仰脖饮尽杯中酒后,她点点头,不再如刚才一般咄咄逼人,声音也低了许多:
“是,多谢大遏讫教诲,我会考虑的。”
顾承宴回头看小狼崽一眼,拍拍手,“如此甚好,那大家快吃饭吧,都饿这么久了。”
这里头,响应最积极的当然要属赛赫敕纳。
他点点头接连说了三个好,然后殷勤地将那碟子炒鸡端过来递给顾承宴:“乌乌尝尝,这个嫩的。”
顾承宴嗯了一声,注意力再不放到躺下那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只转过头与小狼崽聊他们自己的事。
在他说完那些话后,科尔那钦明显地感觉到诺拉夫人在闪躲他的视线,很可能是关于孩子的话让她产生了动摇。
偏偏这一刻,科尔那钦不能直接承诺他将来会成为狼主,会像是赛赫敕纳的娘亲雅若那样,从女奴成为遏讫。
两人各怀心思,这顿饭也是吃的食不知味,先后找借口告辞了。
“主上,遏讫,需不需要找人盯着他们的动向?或者,联络靠近些的捏古斯部,让他们去帮忙打探消息?”
赛赫敕纳摇摇头,联络捏古斯部会打草惊蛇。
“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来找麻烦了,”顾承宴捏起巾帕擦擦嘴,“现在他们大概要内讧一段时日了。”
老梅录想想也是,便也放心地坐下来,继续大口吃饭——有狼主会做饭这重压力在,王庭这群厨子的手艺也愈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