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顾承宴是要小憩的。
赛赫敕纳本来会和敖力他们去钦那江畔狩猎、打渔,或者会处理一些早晨还没有处理完的事务。
库里台议事之后,近来传到王庭的消息都是喜讯,什么那部的夫人又添了新丁,或者是发现了新的夏季牧场、水草茂盛。
这些小事交给老梅录料理就足够,赛赫敕纳干脆躲懒半日,直接搂着顾承宴一起午睡。
本来吃饱了就犯困,靠在小狼崽熟悉的温暖怀抱里就更加嗜睡——他都算不清,他来草原后,有多少次是从昏迷中醒来——就过去了时光数日。
“近期的鹰讯你还是要留意的……”在彻底睡过去前,顾承宴还是忍不住嘱咐赛赫敕纳道,“康居国或许也会派人找你的。”
毕竟伊列国的王后、王子都不在,这种机密情报即便康居不知,他们也会从多年对阵的经验中窥得端倪。
再派人往下一查,就会知道斡罗部的科尔那钦带了二十勇士和一辆车南来了王庭。
康居国王不是傻子,自然会猜到诺拉夫人这是向草原狼主求援,所以他肯定也会想要来合纵连横。
赛赫敕纳却只是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然后重吧唧了一口顾承宴的头顶,“乌乌别想啦……”
他虽然不知道顾承宴从前在中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却知道肯定不自由、不快乐,总要和人斗。
若说从前,老梅录跟他说的——当上狼主才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一句虚言,那现在他多少明白了:
只有他一天天强大起来,真的得到草原百姓的信服、拥戴,才能够让顾承宴每日过得无忧无虑。
顾承宴从前的日子辛苦,劳心劳力,还染上了会呕血的病症,多半就是忧思苦虑累出来的。
赛赫敕纳揉揉怀中人的后脑,他希望顾承宴开心、顺意,每日担心的就是大白马是不是又多吃了一口马草,新的大白羊换绒毛后毛发打结了……
乌乌喜欢草原,而他喜欢那个能在蓝天碧草中自由无拘、快乐策马的顾承宴。
所以,这狼主位,他会好好坐稳。
……
诺拉夫人的孩子刚足月,这回不放心,也是带在身边,她是先起身离席的,着急回来也只是怕孩子有变。
这孩子算得上是她丈夫伊列国王的遗腹子,国王还没能见儿子一面,就毒发身亡、死在了大殿。
看见王后着急地赶回来,陪同而来的乳娘和侍女都有些惊讶,“您不是……陪着狼主说话呢么?”
“斯亭如何了?”
“您说小王子?”乳母转头看了眼摇篮,“刚吃过睡下了,是有什么事么?”
诺拉夫人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孩子睡得香甜,轻轻松了一口气后又追问:“斡罗部的人来过没有?”
“斡罗……?”乳母和侍婢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没来过就好,诺拉夫人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这时候才来正经想顾承宴所说的那些话——
她被夹在戎狄的斡罗部和康居国之间,虽说伊列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固守不是长久之计。
丈夫在时,确实跟她提过很多次草原上的狼族仗义豪爽,但他都是在讲草原传说的时候才这么用。
戎狄豪爽不豪爽的她不知道,她就知道近十年来,戎狄的斡罗部暗中给了他们许多支持——金银、兵马。
但这种帮助也有条件,伊列国也在商贾和矿脉资源上给了斡罗部许多便利。
国主觉得这就是一时的朝贡,若能得到斡罗部庇佑,只是一些金铁矿,料也没什么。
但诺拉夫人却觉得斡罗部强大,不可能永远这样帮他们,而金矿、铁矿总有挖空的一日。
到那时,斡罗部只怕会抛弃他们这个“无用”的盟友,转而去寻求更强悍、更有力的国家。
丈夫是个温恭谦和的人,向往中原汉地的繁华,却在遇事的时候总是会理想化,有事做事天真异常:
在那个康居国的细作混进来前,其实康居还不怀好意地邀请过他们夫妻去康居,说是想重修旧好。
要不是她阻拦,丈夫就要一头热地过去了。
诺拉夫人虽然书读不多,但也知道中原史书上的鸿门宴故事,康居国那样邀请他们,根本就是请君入瓮。
之后丈夫被毒害,康居国多次调兵来袭,斡罗部倒是派出了不少勇士帮忙,但——
诺拉夫人相信,他们肯定还想谋求更大的利益。
跟着科尔那钦来到草原王庭,一则是因为斡罗部真真切切帮助过他们伊列,二则是——她也动念想要倚靠赛赫敕纳。
诺拉夫人听说过顾承宴,他本是汉人国师,被先狼主大军压境后,被迫和亲来的草原,做了狼主小妾。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放逐到极北草原,是最近一两年才被新任狼主找回,还要他做王庭唯一的遏讫。
顾承宴年纪和她差不多,而且草原上也有传言说——狼主赛赫敕纳对美女不感兴趣,只爱成熟的妇人。
说有个戎狄部族送了他金发碧眼的波斯美女,他看都不看一眼就给人推到一边,只顾着和大他九岁的顾承宴厮混。
诺拉夫人少时就是西域出了名的美人,成婚嫁与伊列国王后,更是艳|名远播西域、中原、草原三地。
她有作为美人的骄傲和自信,觉着既然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都可以得到狼主青睐,她为何不可以?
不过今日到王庭一看,事情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小狼主赛赫敕纳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顾承宴作为汉人国师、还是个跟着他们皇帝造反起来的国师……手段眼光都很毒辣,很是难对付。
只怕,她和斡罗部的约定,也要重新谈。
这边,科尔那钦回到营帐,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重重锤了箱子一下:
顾承宴这人比他想象的复杂多变,竟然在短时间内就能想到诺拉夫人的死穴是她的儿子。
科尔那钦皱了皱眉,招招手叫来一名手下的勇士,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低调行事,好好办,别惊动王庭的人。”
勇士没有第一时间答应,“特勤,这……会否太过冒险了,不然……还是传讯给少爷再斟酌?”
科尔那钦犹豫了片刻,想到赛赫敕纳、顾承宴和老梅录三人一唱一和,还是坚持道:
“再不出手,他们就要上赶着给我张罗婚事了。”
勇士一愣,心想张罗婚事不是很好,但面上又不好说,只能点点头,“是,那属下去办。”
结果他出去没多一会儿,科尔那钦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以为勇士办事不利被捉住,却没想,竟然是来了一群王庭勇士。
为首一人科尔那钦见过,是阿利施部的少爷,常年跟在赛赫敕纳身边,据说是他的伴当、挪可儿。
“特勤。”见他出来,敖力躬身与他行礼。
但他身后那群勇士的动作却是停也未停,全部凑到了诺拉夫人的毡帐附近,然后进进出出地帮忙收拾东西。
“这是……在做什么?”科尔那钦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刚刚派出去的勇士有些局促地被排挤在外围。
“啊,您问这个,”敖力露出个假笑,“大遏讫说与夫人聊着投缘,想到西北客帐在整个王庭圈围的最外面,怕夫人带着孩子着凉、遇着什么事情不方便……”
“这不,就让我带人来给妇人挪近些,也方便聊聊西域的风土民情什么的。”
敖力一边指挥人,一边又赔笑对着科尔那钦一躬身:“啊,可是我们声音太大吵着您了?”
科尔那钦眼睁睁看着伊列国的小王子被乳娘抱出来,然后诺拉夫人也跟着登上了王庭过来的厢车。
“诶?!”敖力吓了一跳,“特勤、特勤您怎么了,您这——怎么晕过去了?!”
第55章
科尔那钦被气晕过去这事儿, 阿利施部的一众勇士私下里可没少往外传。
只要在王庭里看见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脸上挂满贼笑的,多半就是在讲这位第三特勤的闲话。
对外, 阿利施·敖力当然是义正辞严,说科尔那钦只是旅途辛苦、舟车劳顿才会如此。
但实际上如何,王庭勇士们心里明镜儿似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尤其是那几个跟着敖力去帮忙搬东西的, 他们过去时明明看见有个斡罗部的勇士在那伊列国王后的帐外鬼鬼祟祟。
经此一事, 敖力更觉他们遏讫料事如神, 有时候,只怕比大萨满还厉害。
被赛赫敕纳哄着, 顾承宴本来都准备睡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诺拉夫人带孩子过来住在客帐不妥——
科尔那钦的计划落败,难保不会对他们孤儿寡母的下手。
他刚才在金帐拿话点醒诺拉夫人,却也是同时给科尔那钦提了醒——诺拉夫人的软肋是孩子。
所以他料定科尔那钦会派人去抢那个婴儿, 然后用来要挟诺拉夫人继续执行他们的计划。
虽说这种做法有点不理智, 顾承宴并不确信科尔那钦会这么做, 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可惜科尔那钦终是沉不住气, 三番两次计划失败, 让这位特勤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是选择了剑走偏锋。
顾承宴挑帘, 远远看着老梅录任劳任怨地带了位萨满去给科尔那钦“看病”,忍不住嘴角噙满笑意。
“乌乌, ”赛赫敕纳突然从后面勾着他的腰给人拽回来, “我发现其实你也挺坏的!”
顾承宴被他逼得后退了几步,手也够不到帘子, 只能看着门帘放下来,再看不见外面来往的热闹:
“哪有……”
他拍掉小狼崽爪子, 这怎么能是坏呢,明明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本来斡罗部和伊列国的关系是很紧密的,但科尔那钦这么一来,诺拉夫人就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合作。
即便科尔那钦还没有得手,但这种潜在的可能和威胁,会让诺拉夫人动摇,并偏向他们这一边。
这样就很好,伊列国虽不是什么大国,但四通八达、资源丰厚,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往后对王庭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顾承宴偏着脑袋、回想了一会儿王庭金帐内的地形图,眼目前的问题还是——
打赢一场仗容易,守成很难。
对抗康居、甚至是斡罗部,顾承宴有许多现成的法子可以提供给诺拉夫人用,但,守下来之后呢?
伊列到底是小国,地势再险要也会有弹尽粮绝、百姓叛离的时刻,需得一劳永逸,才算是助他们度过难关呢。
赛赫敕纳瞧着他犯愁的模样,忍不住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胸口,像是条赖着主人撒娇的大狗狗。
“……别闹我。”
顾承宴的思绪被他打乱,无奈地推了小家伙一把,低头又被他脸上委屈的表情逗乐。
他伸手顺了顺赛赫敕纳的长卷发,替他拨掉双颊上沾染的碎发,“你也正经想想,就耍赖!”
赛赫敕纳哼哼,他其实也知道顾承宴在愁什么,可他一时也没有好的主意——
狼群如若遇上这样的事,要么低头俯首称臣,要么背水一战、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就此当上狼王呢。
但这样的法子放在伊列国和诺拉夫人身上就不太合适,伊列本来占地势、算是天时地利,再加上诺拉夫人是弱势方,国内百姓空前团结算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