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萨满的东西,本该是由继任之人保藏,但时人皆知大萨满和老萨满关系不好,所以最终是老梅录收着。
老人点点头,请赛赫敕纳稍待片刻,自己去库房找出来老萨满生前留在王庭的一应用物:
除了那块被保存在木匣里的骨卜,还有他一身的行头:神帽、神袍和神靴。
赛赫敕纳捧出骨卜来看了看,那皲裂的纹路很繁复,隐约能辨认出:南、神明、狼主和真几个字。
看见骨卜后,赛赫敕纳更是深信不疑,觉得骨卜和由此而生的谶言,就是老萨满预言了顾承宴的到来。
“爷爷,乌乌这病您一定先帮我瞒着。”
老人点点头,他都晓得,“您放心。”
“之后婚典的事,还要您多操劳。”赛赫敕纳欠了欠身,然后转身挑帘回毡帐。
而老梅录看着他的背影,第一回阖眸、双手交叠在胸口,仰头朝着金帐天窗的方向跪下,诚心替顾承宴祈福。
草原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替百姓着想的狼主,而顾承宴更是在他见过这么多人里,难得聪慧善谋的。
老人希望草原能得少说数年的平安,而不是再起烽烟,自然也希望那个终于改口叫他“爷爷”的孩子,往后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
狼主和遏讫大婚的吉日,定在了虎力日。
十二翟王前后带领部众赶来庆贺,并送上一应贺礼恭祝,王庭两部一直驻扎在这儿,所以也帮忙招待客人、准备典礼用物。
阿利施翟王和巴剌思翟王送的贺礼最丰,一则因为部族实力雄厚,二则是关系紧密、表示亲近。
兀鲁部、捏古斯部和乞颜部,这三部也是忠诚于赛赫敕纳的,只是部族稍小,实力不如前两者雄厚。
极北的伯颜和阿克尼特两部照旧是没来,只遣人送上了比库里台议事更厚的礼,其中阿克尼特部还专程将雅若遏讫的遗物装箱送了来。
因为有穆因的缘故,那牙勒翟王倒是早早带着勇士们赶到,还送来了一整群的肥羊。
他这次带了夫人一起来,瞧着是个皮肤偏黑但十分英气的女子,眼神锐利如山鹰。
科尔那钦、不古纳惕部翟王紧随其后,两人一路上都是说说笑笑、相谈甚欢,送的贺礼也只能算无功无过。
——看得出来,并没有很用心。
最后来的是札兰台部,蒙克瞧着似乎比之前作战的时候胖,腰间的肉都堆起来一圈,毡袍都没遮住。
送来的贺礼倒是很丰厚,不过特木尔巴根暗地里告诉顾承宴,说那些东西有一半都是从乞颜部抢走的。
而且蒙克这人行事颇为不检点,来到王庭拜见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后,竟然直接搂着两个漂亮女奴去找大萨满。
——生怕别人不知他和大萨满之间有交易。
大萨满照旧是照单全收,将两个女奴都留在了他的营帐内。
老梅录看看吉时差不多,便派人去请大萨满出来,由他主持了祭天仪式后,才正式主持开宴。
大萨满前些日子才被赛赫敕纳敲打过,虽然手下蒙克送来的美女,但也不敢拖延怠慢,便是很快赶了过来。
等他燃起香烛,对着祭神台跳过一圈祭祀舞蹈后,老梅录才起身亲自敲响了铜锣,宣布恭迎狼主、遏讫。
列坐在金帐两边的各部翟王、王庭五阶官,还有一众勇士都纷纷跪下来,用右手扶着左胸、躬身俯首:
“恭迎狼主,恭迎遏讫!”
草原戎狄大婚,新人都是要穿上全新的毡袍,而且从里到外要集齐:红、蓝、黄、黑、白五色。
戎狄崇白,所以两人这套新制的毡袍都是纯白的外搭,领口缝上了赛赫敕纳亲自猎来的白狐尾。
腰带上镶嵌了大颗的绿松石、虎头铜扣,还有一股股用五彩绸编好的络子——都是阿丽亚带着附近小孩编的。
毡袍交错的领口下,中衣是一件黑领口蓝地的长袍,最里层的里衣是纯净的正红色,用的中原绸缎料。
而仅剩的黄色则出现在两人脚上,他们的靴子是新制的黄羊皮高筒,也是赛赫敕纳猎来的黄羊。
赛赫敕纳的长卷发就那般披散着,只在眉心悬了枚翠玉额珠,配合他湛蓝色的眼眸,显得神秘而尊贵。
顾承宴墨发半散,戴了一圈垂有细小珍珠的抹额,除了皮肤白皙、五官太过明艳,瞧着倒和草原戎狄无二。
两人携手从金帐中走出来,穆因和小五跟在后面,分别挎了花篮,正一把把抓着鲜花撒着。
这两小孩倒有趣,语言是半句不通,第一次见面时候还打了一架,穆因被擒拿得嗷嗷叫,连喊了好几声好哥哥。
偏是小五听不懂戎狄语,还只当这戎狄小孩在骂他,手上更用力,险些给穆因的胳膊拆了。
要不是顾承宴听见响动出来拦着,现在穆因就要变成“独臂侠”了。
后来经过他一番解释,两小孩才冰释前嫌。
也不知是怎么沟通了,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后来又好了——穆因拉着小五跑马,小五教穆因习剑。
对此,赛赫敕纳乐见其成:
两个小烦人精凑一对儿,最好到更远的地方玩去,总之就是不要来缠着他的乌乌。
金帐外铺着红毯,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走到红毯尽头,由大萨满分别递上三炷香,拜祭腾格里。
顾承宴闭上眼睛,依言三拜。
倒是赛赫敕纳先看了他一眼,才闭眼,希望长生天保佑他的乌乌长命百岁。
两人敬拜过神明,然后又转身来举了祀酒,与在座的众位共同举杯、敬拜大地,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其实仪式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赛赫敕纳不知从哪儿听闻了中原成亲有合卺、交杯的习俗,说什么也要安排上。
于是老梅录只能着人端上了两杯酒,如他所愿,让他和顾承宴两人各执一杯,交杯而饮。
顾承宴好笑地睨着小狼崽,赛赫敕纳却满脸坦然,还挂起了融融梨涡,唤了他一句:“乌乌。”
——小坏蛋果然是故意的。
明知他对他这张脸没有一点抵抗力,偏要当众对他笑,这不,险些手一抖给酒灌进赛赫敕纳鼻腔里。
众位翟王有面露惊讶的,但更多是含笑鼓掌,巴剌思翟王爱热闹,还忍不住站起来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赛赫敕纳满意了,接过顾承宴手里的酒杯,将两个杯子放到托盘上,才手牵手走回到金帐前。
敖力他们几个也早早端出了长案和坐席,正好方便两人落座,一坐下来,便有美酒珍馐上桌。
这会儿还早,所以王庭大厨准备的是精致的点心、炸肉和果茶,正方便垫着肚子。
各部翟王桌子上的也大同小异,只将果茶撤掉,只摆上几坛子美酒。
科尔那钦环顾周围一圈,等待两部翟王上前敬完酒、说了好些祝辞后,才突然起身相敬道:
“狼主,遏讫,怎么没见着也速部的弟兄?”
他虽然改换了称呼,但还是那张狐狸笑面,瞧着根本不安好心——
“听闻也速部最善冶铁、经商,怎么弟弟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派个人前来恭贺一二?”
赛赫敕纳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举杯饮酒却并没回答。
倒是不古纳惕部翟王嫁女后有恃无恐,竟也跟着举杯,装腔作势道:“特勤您有所不知,也速部都是商人,兴许是赶不过来呢?”
他这话就说得有些讽刺了,谁不知道商人在草原上消息最灵通,哪会因为经商而赶不过来。
众人听了这些话也是神色各异,唯有赛赫敕纳老神在在,眼神戏谑地看了眼科尔那钦,然后笑着转身与顾承宴咬耳朵。
顾承宴也闷闷笑,弯眼睛看那两人。
不古纳惕部翟王明显有些悚,对视半晌后就移开了视线,倒是科尔那钦不闪不避,还追了一句:
“您这话说的,也速部不是消息最灵……”
“也速部来迟,还请狼主、遏讫见谅!”
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科尔那钦的话,伴随着这道声音而响的,还有达达马蹄、阵阵驼铃以及隆隆车辙声。
众人循声转头,竟然看见也速翟王策马在前,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商队,而他们每个商队都有牛车和骆驼。
骆驼上挂着一口口精致的皮箱,牛拉的板车上却是令刚坐下的不古纳惕翟王又一蹦站起来的——
一筐筐铁矿石、铁器和各式兵刃。
乌鲁吉跟在也速翟王身边,两人并骑到宴会现场,在红毯边沿双双下马跪下行戎狄大礼:
“主上,遏讫,也速部上下百姓感念两位大恩,特遣我做代表,送上铁脉山今岁新产的原矿百石,以及刀箭、马镫等一应用物,还请两位收下!”
赛赫敕纳正准备牵着顾承宴起身,乌鲁吉又跟着朗声道:“也速部全族,愿为主上、遏讫鹰犬,替二位锻造草原上最利的箭、最快的刀!”
说完,他拜了拜,然后眼神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科尔那钦和不古纳惕翟王一眼。
赛赫敕纳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当众笑出声来,他和顾承宴对视一眼,两两起身、亲自过去扶起也速部翟王和乌鲁吉:
“也速部的兄弟们舟车劳顿辛苦,我们怎会怪罪,还请上座入席!”
老梅录和王庭的侍从们当即加座位上菜,也自有人帮忙卸货、端走那一车车的铁矿和兵刃武器。
不古纳惕翟王看着那些东西,后背上隐约渗出一点汗,看向科尔那钦的眼神也开始有些不坚定——
也速是这草原上最大的游商、铁匠部族,虽说他们人丁不旺,但冶铁、打铁的技术在草原上当属第一。
如今也速部已经宣誓对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效忠,意味着往后也速商人就是王庭的探子、是王庭的消息来源。
同时,若他们彻底同王庭撕破脸,以后草原上的铁器、铁矿,甚至是铁匠,都会和他们再也没有关系。
科尔那钦也没想到也速部翟王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他僵了僵,但还是维持着体面饮下手中酒:
“原来……也速翟王带了如此重的一份大礼,倒是我多心多虑了。”
他坐下来闷闷押了一口酒,想到他上铁脉山时挨家挨户告求,都没能得到这群铁匠的青眼,真不知赛赫敕纳和那汉人是用了什么邪术!
科尔那钦越想越不得劲,便是一记眼刀扫向了旁边的不古纳惕翟王,翟王无法,只能出头询问:
“也速兄弟,据我所知,您常年都在极东远海经商,这次怎么回来了?其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么?”
说完,他还怕自己打探的太过明显,便又找补了一句,“您这一路的经历肯定很传奇,我们也听个新鲜……”
也速部翟王瞧不上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东西,也不绕弯子,直接请赛赫敕纳解下腰间的猎刀:
“这是我部乍莱歹老人最后所锻之刃,老先生认可的主上、遏讫,料必不会有错。”
“而且——”也速翟王将顾承宴他们留下的采矿装置简单一说,“遏讫和主上真心替我们着想,这样的明君圣主,我部为何不追随?”
科尔那钦一边听,一边瞪着那柄猎刀快将满口银牙咬碎:好个赛赫敕纳!当初他去兀鲁部,原也不是只为了参加什么洗礼!
他还以为这小子天真幼稚什么都不懂,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好筹谋的狼崽子!
不古纳惕翟王被当众戳穿心思,外加惊恐得知乍莱歹老人亲自为赛赫敕纳锻刀,踉跄一下就跌坐下去。
唯有科尔那钦还不死心,等酒过三巡后,他又主动挑刺,举杯问起了西域和伊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