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顾承宴对大白羊、大白马的态度,赛赫敕纳就已经将顾承宴的心境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情愿死在草原,也不要再回汉地去。
顾承宴不想他知道,那他就干脆装作不知情,反正不过是一个中原皇帝。
收拾完斡罗部和科尔那钦,他其实是故意等在极北草原上的,因为科尔那钦已经给札兰台部去信。
札兰台·蒙克收到信后,必然会着急地联络汉人皇帝,头前引路、带着汉人越过边境,向草原进发。
那时候,他就可以发出九旒令,让戎狄所有部落的兵力集结,一齐南下驱除外敌。
草原广袤又有骑兵劲旅,只要汉人皇帝胆敢带兵进入草荡,那他自然有千万种方法让他有来无回。
即便这皇帝胆小如鼠,不愿亲征,那他大可以借着讨剿札兰台部的机会,再次南下威胁汉地。
昔年,沙彦钵萨不过陈兵在边境,就已经吓得汉人皇帝送出了顾承宴和亲。
如今他会带着戎狄部族南下,长驱直入甚至攻入汉人的王庭,看看这个坑害他家乌乌半生的狗东西,到底长得个什么难看模样。
他不信,举整个草原之力还拿不下一个汉皇,更不信到时候他会找不到解药。
这些都可以背着顾承宴,不让他知道一点。
赛赫敕纳都已经跟大白狼、小狼他们说好了,到时候就让顾承宴到圣山上养着,每日泡温汤、吃羊肉。
再不成,就去信请也速·乌鲁吉回来照料着,总之他会带着解药回来,甚至混在蜜糖里哄顾承宴吃。
如今全怪科尔那钦,他和乌乌,本可以避免这场开诚布公,现在倒叫他们不得不面对了。
赛赫敕纳越想越气,手上的动作便没再客气一点,刀尖顺着上下一划,直接算是给人开膛破肚。
鲜血涌出来打湿了地面,他及时后退,并没有让那脏污的血碰到自己一点儿:
“输了就是输了,也别以为你这点临终的挑衅能改变什么,我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去取,不劳你担心。”
科尔那钦张了张口,只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脏腑在随着血流往外涌,鲜血灌过他的喉咙,最终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梅录、敖力和穆因都被赛赫敕纳这般嗜血的模样骇住,而顾承宴更是接连眨眼,心里一直转着:
小狼崽知道,而且一直知情这事。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终于亮起来,他说甩了甩手上的血,将小刀收回到靴内的刀鞘里:
“抱歉,乌乌,今天我本来是要给你去抓鱼的。”
老梅录在他走向顾承宴的同时,终于回神,一面招呼人将半死不活的科尔那钦拖出去,一面拉走了敖力和穆因,将金帐留给狼主和遏讫。
“所以刚才……”顾承宴仰头,找回自己的声音开了个玩笑,“你才用那样的手法给人开膛破肚?”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没有解开他身上捆着的带子,反而一脑袋拱到他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那毛茸茸的脑袋,顾承宴想要揉却碰不到,只能垂眸无奈地看着小家伙,“你……你早就知道?”
不说这个还好,他一提,赛赫敕纳可委屈坏了。
他抬头,凶巴巴地瞪顾承宴一眼,瞪过还不解气,猛地一起身,脑门撞上顾承宴脑门。
顾承宴本来就是被他整个困在皮裘里,这么一撞重心不稳,只能往后仰倒在金座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赛赫敕纳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嘴唇微微发颤,一双蓝眼睛像是狂风席卷、波涛汹涌的海,里面有千万种情绪在变换。
但小狼崽这样看着他半晌,最终却是自己眼睛红了,他重重咬了下嘴唇,声音充满了委屈:
“乌乌你,是不是不信我?”
疼痛顾承宴能忍,尴尬窘迫这些情绪或者是自己的性命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他就是看不得小狼崽顶着这张漂亮的脸委委屈屈。
偏此刻他的手都被扎束在皮裘里,根本没办法摸摸小狼崽的脸,也没办法靠近小家伙安慰他。
顾承宴挣扎了一下,急得浑身都冒汗:“我……我不是……”
“那乌乌你被欺负了怎么不告诉我?!”赛赫敕纳恼火地凑上去重重咬他一口,“是嫌我打不过他?!”
顾承宴颈侧本就被他咬得青红交加,好在现下在冬日里,一月的极北还能用厚绒的领口围上。
刚才这一下,赛赫敕纳是扯开了他收拾规整的领口,尖锐的虎牙深深契进了顾承宴的肩膀。
“唔……”
他咬得重,当真是气急了,顾承宴痛呼一声后就将剩下的声音全部憋回了肚子里,眼尾都洇红了。
偏这样的忍气吞声,更让赛赫敕纳生气,小狼崽磨了磨牙,气呼呼地冲他眯起眼睛:
“乌乌是不是,要气死我?”
顾承宴舔舔唇瓣,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错,只能眨巴眨巴眼,无辜地看着他。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心想他家乌乌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学什么不好,竟然学了小狼装可怜那一套。
他瞪着顾承宴看了一会儿,直给人看得不知道怎么样好了,才慢腾腾伸手解开了系在顾承宴胸口的绳结。
双手得以解放,顾承宴第一时间就圈住了小狼崽的脑袋,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下巴。
抿紧的嘴唇撬不开,顾承宴也没有坚持,只是搂着他的脖子,认认真真解释道:
“我只是不想你有事,他比不上你。”
这答案赛赫敕纳不喜欢,鼻孔里出气扭头哼哼:
乌乌是笨蛋,他对腾格里发誓,要一天……不一个时辰,算了,还是……一小会儿不理他。
就一小小会儿。
顾承宴见小狼崽真的生气了,便曲肘稍微坐起来一点,长叹一口气道:
“我知道你比他厉害,也知道你要是调兵遣将肯定能打败他,但是阿崽,他年草原百姓要如何议论你?”
赛赫敕纳正在心中数数,想着数到九十九,就不跟顾承宴生气了,他自己没去钓鱼,但请大白狼他们帮忙,这会儿应该已经满载回到了雪山小院。
前日,也速部的商人送来了新腌的菹菜,正好加上越椒,可以给顾承宴烧一大锅的酸汤鱼。
这会儿刚好数到五十八,顾承宴说什么他根本就没听,只是鼓起腮帮扭过头,摆出一副不听不听的姿态。
虽说从青霜山到京城,再到草原、雪山,顾承宴哄过不少孩子,还是第一回遇上赛赫敕纳这样的。
见小狼崽完全不接招,他舔舔唇瓣,只能坦白自己隐瞒病症的初衷:
“我这病,病得时间久了,就算他不给我下毒,也是时日无多,即便精心将养,只怕也没什么好寿数。”
“不是故意要瞒你,也不是觉着你打不过他、不如他,只是不想你在这件事情上劳心费神还不讨好。”
顾承宴伸手,轻轻揉了揉赛赫敕纳的脑袋,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阿崽,不生我气好不好?”
赛赫敕纳都快数到九十九了,偏是听见顾承宴这几句后更加恼火,还是忍不住反诘道:
“那你就让我看着你死啊?”
顾承宴语塞,吞了口唾沫道:“也、也不是……”
“那是什么?”赛赫敕纳当真是顾承宴的好学生,一句话的功夫,就反客为主掌握了主动权。
他拉着顾承宴坐起来,却趴在金座上给人逼得连连后退,只能被他摁到扶手上、捏起下巴:
“乌乌是准备告诉我,说我过几年就会忘了你,然后快快乐乐找个新遏讫,再生一堆孩子是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是不信我,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也不相信狼王的信诺!”
赛赫敕纳两句抢白,眼睛一眯又揪起顾承宴的前襟,他的一双蓝眼睛变成了暗蓝色:
“乌乌我告诉你,你要是敢随随便便就死在我前头,那我就敢抱着你的尸体不吃不喝上圣山。”
他扬了扬下巴,“到时候我们一起死,让狼狼给我们嚼碎了,一齐送回天上去。”
他的拳头攥紧,说着凶巴巴的话,声音却渐渐变低、变得沙哑,“……你看我,到天上揍不揍你。”
顾承宴僵了僵,喉结滚动两下,终于伸出手慢慢将小狼搂到了怀里,千言万语说不尽也道不明。
他不想小狼崽伤心,但小狼崽从动心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会接受他一厢情愿的安排。
赛赫敕纳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偷偷抬手蹭掉自己眼尾的泪,“我们一起想办法,乌乌,别擅自丢下我了。”
都这样了,顾承宴自然只能点头。
而赛赫敕纳得到他的首肯后,便换了个人一样,牵着他从金座上站起来,“走,我们回家吃鱼。”
“……你今日不是没出去钓鱼么?”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嘴角一翘突然弯腰将顾承宴整个扛起来,出金帐就一跃上了大白马。
看着顾承宴惊魂未定、扑闪扑闪的眼睛,赛赫敕纳坏笑着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这是秘密!”
第71章
在大多数狼群里, 狼王从不会欺负狼后,甚至狼王都是在单方面被狼后欺负:
猎到野|鸡、旱獭或灰兔之类小型的猎物,有时无论狼王怎么跳舞, 最后却连根毛都讨不到。
狼后到冬日里能在温暖的狼洞里安心睡觉,狼王却要带领巡逻的兄弟们一圈圈标记自己的领地、驱逐侵略的外敌。
到了来年春日,狼后怀孕产崽,狼王就更加忙碌起来——不仅要负责狼群琐事, 还要尽量找新鲜的食物回来给狼后享用。
有时候一日奔波, 狩猎带回来的东西, 大部分进了狼后的肚子,剩下的还要分给小崽子们。
赛赫敕纳同样, 他嘴里说得凶, 实际上从来没对顾承宴疾言厉色,也甚少说什么重话。
即便刚才揪了人脖领子,也不过是磨磨犬齿、恶狠狠咬他几下, 再说狼本来就喜欢啃咬彼此表示亲密。
地上欺负不了, 那便只能将自己的所有愤怒都放到炕上——将从前他们闹过的所有花样玩个遍, 然后又趁着月黑风高, 一张熊皮袄子裹了顾承宴到圣山遗泽。
温汤浸润一遍, 又在池壁旁狠狠欺负了一道。
顾承宴从一开始纵着他、哄着他, 到中途哀哀求饶,最后被逼得急了, 也开始推搡啃咬反击。
不过他那点力气, 在赛赫敕纳看来就是被轻轻挠了一下,哪怕是啃咬, 在狼王的眼里,也是亲密的。
他, 甘之如饴。
那锅子酸酸辣辣的东西,最后全便宜了小狼,大白狼吃不惯,小雪山狼们同样不爱吃这样的东西。
小狼高高兴兴自己霸占了一整锅汤,给肚皮吃了个滚圆,前爪在大白狼身上踩了踩,滋溜一声滑躺下来。
大白狼扭头看它一会儿,凑过去帮他舔顺背毛,又舔舔头腭嘴唇,两头狼亲亲密密挨挤到在小屋里。
这一次,顾承宴真是被小狼欺负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