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录看了一眼身边的敖力,点头说自己知道了,不过还是嘱咐勇士不要轻易去打扰在雪山别院的狼主。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这几日都在雪山别院,王庭的事务都交给了老梅录,偶尔阿克尼特勇士看见,也说看见遏讫侧坐在那头大白狼身上,而主上带着他们在冰钓。
这时,敖力才明白了赛赫敕纳当初为何要设这个伏纳匐官,原来是为了针对斡罗部的蓄奴。
“西戎王庭昔年就是苛待奴隶以至引发民愤,才被中原汉人联合西域诸国所灭。”
老梅录放下手中的鹰讯,仰头揉了揉眉心,笑着对敖力道:“这是教训,也算是给我们的警戒。”
“可……”敖力想了想,忍不住问,“我们各部蓄奴不多,那还好说,可若是奴隶的数量远超主家呢?主上开这个先例,不是……”
老梅录点了点手中的鹰讯,却没有直接回答敖力的问题,而是让他去多看看圣山的狼和草原的鹰。
……
“若是贤主,何来暴|乱,又何来乱民?”
顾承宴的嗓音还是有些哑,但靠着大白狼,却能笑着与穆因讲明白他们这么做的道理。
穆因抿抿嘴,转而看向结冰的河面,浮漂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师父和师娘坐在这里有什么趣儿。
他挠挠头,转向赛赫敕纳,“那师娘,坏蛋抓回来你预备怎么办?”
科尔那钦谋害狼主,又挑起草原的争斗,按律法本该是死罪,但他是特勤、身份贵重,大约会被免死。
可若是免死,那他就会被没为奴隶。
本来成为王庭的奴隶正好能磋磨他的锐气,可现在奴隶有了伏纳匐这个封官,一切就都说不准了。
闻言,顾承宴也转头看向小狼崽。
这回对抗科尔那钦,他是对他家阿崽刮目相看,全局算无遗策,虽说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但最终大获全胜。
——孩子长大了。
赛赫敕纳看都没看他们,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冰面上的浮漂,突然用力一拉,就有一尾大红鱼跃出来。
“诶?!”穆因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怎么做到的!我怎么没看见有鱼?!”
小孩颠颠跑过去帮忙拆鱼,赛赫敕纳起身扭动两下、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乌乌觉得呢?”
“于理,应当斩草除根;于情……”顾承宴歪了歪脑袋,“我也不想他活着。”
科尔那钦狡诈,跟凌煋一样难缠。
他为了躲凌煋都“远嫁”草原了,如今自然不希望科尔那钦活着,但话说回来,这人也是小狼崽的亲眷。
顾承宴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却点点头,浑不在意,“那乌乌觉得他不能活,我就让不古纳惕勇士原地给他砸死好了。”
……砸死?
石刑在戎狄的传统里,大多是用来针对女子,而且是要求同一个部落的人施刑。
和箱刑一样,都是侮辱性极强的刑罚。
他意外地看赛赫敕纳一眼,却发现小狼崽只是俯身蹲下去继续串饵,并没有十分在意科尔那钦。
顾承宴不说话,看着远处的雪山出神,相反,赛赫敕纳指导着穆因放下鱼竿后,才走过来,笑着揉了揉他的脸:
“乌乌,我记着我告诉过你的,我的兄弟,唯有雪昆一个。”
听他这么一说,顾承宴便宽心了。
既然小狼崽不认这个“兄长”,那他更加不想操心科尔那钦,他爱怎么死就死吧。
只是没想到,科尔那钦没能被处置在押送的道路上,因为不古纳惕勇士在动手的时候,他高喊出一句他有重要的话对狼主说。
勇士们问他是什么,他却故意卖了关子不说,还强调事情关于大遏讫,若是赛赫敕纳不听,那必然后悔终身。
他说到这地步,不古纳惕勇士们也不敢动手了,只能一层层递了消息上去,最后由老梅录过来亲自与赛赫敕纳说明。
赛赫敕纳随口哦了一声,“那就带他来呗,我倒要听听,他还想说点什么。”
老人点点头去传令,以至顾承宴午睡起来得知这个消息,王庭的九旒令已经传到,想阻拦也来不及。
关于他的、不听会后悔的消息……
顾承宴的心怦怦跳,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只长颈胆瓶,看着赛赫敕纳的背影,数度欲言又止。
他曾经不畏惧死亡,甚至觉着自己一个人在极北草原上抱着大白羊终老也不错。
但当年他捡到了小狼崽,如今,如今更是……
顾承宴第一次生出些无措和惶恐的情绪,穆因接连喊了他两遍,他都没听着。
“师父!”穆因的大脑袋一下拱到他面前,“想什么呢你,我叫了你好几次了!”
顾承宴眨眨眼,侧首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什么事?”
“我是问啊,你们会留在极北草原吗?阿塔他们都说我在做梦,说了好多地势山川我听不懂的话。”
穆因趴在顾承宴腿边,歪着头看他,“师父,你给我讲讲?”
留在极北草原?
顾承宴稍稍一思忖就明白了:鄂博山祭结束后,赛赫敕纳脱离危险后不仅没有返回王庭,反而带着他住在了雪山小院,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加上他们最近和小狼、大白狼他们腻在一起,许多王庭勇士私下里都在传——说狼主是不是要迁都。
王庭在草原中部,到极北草原和到南方奈龙高原的距离都差不多,而且有大河流过、水草肥美。
雪山小院偏远,且到了冬日里气候多变,还会起吃人的白毛风,顾承宴摇摇头,讲给他听:
“所谓地势山川,就是王都的选址讲究,不能在完全开阔的平原上没有屏障,也不能太过贫瘠,百姓无法生活。”
穆因认真听着,半晌后得出结论:“所以,我们还会回王庭去?那——你们的狼狼怎么办?”
狼群里,只有小狼是草原狼,其他都是雪山狼,它们习惯了生活在圣山之上,不会跟着迁徙到那么远的地方。
赛赫敕纳在雪山别院逗留这么久,大约就是不舍得这群小家伙,也想要他多在圣山遗泽的温汤里泡泡。
这些话不好给穆因说出口,顾承宴只能解释完王庭的选址后,告诉他这些还是要看赛赫敕纳,他也猜不准。
“对了,你‘师娘’呢?”
顾承宴看看窗户外面天将日落,赛赫敕纳往日可从没有这么晚回来过,不都早早回来缠着他要吃的。
“啊?”穆因缓过神来,“师娘没跟您说么?今日不古纳惕部的勇士押送了科尔那钦来啊?”
顾承宴一下从炕上跳起来,若不是穆因扶着他,他都要扭着脚、摔倒。
“师父……?”
顾承宴着急,推开小院的门还被外面的风雪扑了一脸,穆因连滚带爬在后面拿上了他的熊皮袄——
开玩笑,若是师娘知道他没给顾承宴照顾好,凉着、冻着,他可要被揍的。
大白狼和小狼都不在,似乎是午后带着它们的狼群出去狩猎了,顾承宴只能招呼穆因借用了黑电。
两人一路疾驰赶到王庭金帐,顾承宴急匆匆踏入帐内,就看见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上的科尔那钦在诡笑。
而站在赛赫敕纳身后的老梅录和敖力,脸上都是惊慌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抬头看见他,更是眼露痛色。
……完了。
顾承宴心中咯噔一声,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科尔那钦联络札兰台,自然能知道凌煋对他做了什么。
“阿崽……”
赛赫敕纳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所以顾承宴喉咙发紧,开口的声音有些颤抖。
偏是科尔那钦癫狂的大笑起来,“你当上了狼主又如何?你还是护不住你最爱的人哈哈哈哈哈——”
赛赫敕纳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起身,先握了顾承宴的两只手过来,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摩挲了两下:
“手这么凉?”
他嘴角翘着,但眼底是深邃的暗蓝色,像是一点光都照不进去。
顾承宴挣了挣,心中千言万语想说,张口却被赛赫敕纳突然低头在唇畔偷了个香:
“乌乌先别说话,来这边。”
他牵着顾承宴坐到他刚才坐着的金座上,然后用自己座上的皮裘将他整个包包好,还顺便挪了炭盆过来。
赛赫敕纳用皮裘的系带在顾承宴胸前打了个结,满意地拍拍那个结之后,仰头对顾承宴露出个大大的笑颜:
“乌乌乖,等我一会儿。”
顾承宴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什么,赛赫敕纳就蹬蹬两步走下金座,抬起一拳就重重砸在了科尔那钦脸上。
科尔那钦的笑声戛然而止,穆因站得近,一眼就看见他的牙齿飞出去两颗,整张脸都变形。
一拳不够,赛赫敕纳又接连两拳,直将科尔那钦的双颊都打得凹陷下去、鼻梁断裂,眼睛也肿起一只。
科尔那钦本来还在笑,这会儿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巴豁着零散吐出几个音。
赛赫敕纳的拳峰因为用力已经蹭破了皮,但他却浑不在意地一把拽起了科尔那钦的领口:
“是么,这点事,都需要你来告诉?”
科尔那钦一愣,在场众人、包括被困在金座上的顾承宴都呆愣住。
“泥……你早知道?”科尔那钦嘴里和着血,断断续续问出来,“你……你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赛赫敕纳懒得和他废话,锃地一声抽出了靴上的小刀,一下抵在科尔那钦的腹部:
“当我是你?对身边的人全不在意关心?”
锋利的刀尖一点点攮进了科尔那钦的肚子里,疼痛让他隐约发起抖来,他却还是咬牙要讥讽道:
“别逞强嘴硬了,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要是知道,怎么不早将人送回……呃啊!!!”
赛赫敕纳笑盈盈转了半圈手中的刀,“乌乌不想我知道,我当然要装作不知情。”
“早在你们弄出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重瓣花时,我就已经请人去查过了。”
赛赫敕纳看过顾承宴的药,刮下来药粉也问过王庭两部的萨满,他们都说这是猛药,几乎是用来吊命的。
后来乞颜部送来鹰讯,说什么找到了治疗寒疾的药,那样明显的陷阱,他作为狼王又怎么可能上当。
只是从他被顾承宴救到雪山小院开始,那仅有的几次发作,顾承宴都假称说是畏寒怕冷,从没提起中原的事。
从前他不懂,后来找来特木尔巴根仔细一打听,才算是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不相信他的聪明乌乌会走投无路到真要来草原和亲,还会被第三遏讫毕索纱算计到流放极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