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的身份几经变换,铁柱还是那个铁柱,善良、热忱,和草原上的蓝天一样。
“是哦,”穆因还是颠颠跟来了王庭,“师父你不是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吗?要不我去少林寺给你偷点秘笈?”
顾承宴:“……”
若是少林寺秘笈有用,那昔年掌门早就上藏经阁跪求了,少林功夫和青霜山的道法虽说不同宗,但都是修身养性、清心静气那一脉的。
若他内劲还在,倒是可以试试少林的洗髓经,但可惜,现在他内劲全无,重新修炼的话……
“得了,”他踹了穆因一脚,“少林寺在哪你就知道,别胡思乱想,做这些有的没的。”
“那小五肯定知道,我请他带我……哎呀!”
穆因的话没能说完,挑帘进来的赛赫敕纳就不客气地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青霜山的宗门戒律第七条,你又忘记了。”
穆因抱着头,眼泪汪汪地回想了一下——这条戒律说的是:不可奸|淫、不可偷盗。
他吐了吐舌头,既然师娘回来了,那这毡包里就注定没有他的位置了,所以他麻溜地蹿了出去。
“你怎么……”顾承宴有些惊讶地看向赛赫敕纳,“青霜山的宗门戒律,你怎么这么熟悉?”
赛赫敕纳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弄出来一本小册子——是顾承宴之前写下来教穆因的,上面全是戎狄语。
“乌乌的事情,我当然每一件都要熟悉。”
顾承宴好笑地拉过小狼崽,将他手里那本册子放到一边,“那你的事情呢,巴剌思翟王怎么说?”
赛赫敕纳哼哼,心想乌乌的心里当真是没有半点风花雪月,明明刚才气氛正好适合接吻,他却要提政务。
“他说开春以后那队汉人就往北挪动了一小点儿,倒是札兰台部今日遭到袭击,有些自顾不暇。”
“……袭击?”
先前伊列国的事顾承宴昏着,赛赫敕纳后来也没有专门给他解释,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阿丽亚的事。
赛赫敕纳简单讲了讲,顺手塞了一枚草原上早熟的红果子进顾承宴嘴里:“蒙克活该!”
原来是阿丽亚?
顾承宴倒没想到,这姑娘能走到这一天、这一步,也算是……他没看错人。
“那群汉人,你就这样放任不管了?”
“那我不是来问乌乌你了吗?”赛赫敕纳自己也吃了一颗果子,“你觉得他们是来干嘛的?”
原本,赛赫敕纳以为汉人皇帝会集结大军,正巧和斡罗部来个南北夹击,然后威胁他交出顾承宴。
结果不仅斡罗部不经打,就连汉人皇帝的动作都超乎他的预料——派一小队人马过来是做什么。
鬼鬼祟祟的,真不是英雄好汉。
顾承宴歪着头想了想,却也没能找出头绪——他离开中原太久,实在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从前,他肯定要让小狼崽派人到中原打听,先从京城的八大家族开始,然后再是朝堂和宫闱。
经过一番推演,才能知道这一小队汉人何意。
但现在顾承宴满心想的都是赛赫敕纳和草原的事,一点儿不想分神去考虑凌煋,反正没有威胁,他也就躲懒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赛赫敕纳不知道他这些心路历程,只当顾承宴是确实不知道,便耸耸肩,转头与他讨论起:晚上吃什么。
顾承宴想了想,随口说了个牛肉。
赛赫敕纳便接下去,说正巧有头兀鲁部送来的小黄牛,细嫩的前腿拿来炒,后腿拿去炖汤,其他的或烤或腌,也可以做成肉鲊。
听着小狼崽说这些,顾承宴是从未有过的心安,赛赫敕纳只会让他高兴,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想蓝天白云、大白马、大白羊,还有雪山和碧绿的草毯。
两厢对比,前世和从前,他过得还真差劲。
“乌乌又发呆!”
一刻的走神被捉住,赛赫敕纳扑着他闹了一会儿,然后才牵着他出去看那头小牛。
等两人串好了肉要烤的时候,巴剌思勇士又赶到了,带来了新的消息——
那队汉人终于主动提出来,想要见见狼主。
“要见我?”赛赫敕纳接过顾承宴手上的肉,“他们什么人啊,就想要见我?”
他一边将盐巴和油洒在肉串上,一边拱了拱顾承宴,让他将孜然和越椒粉末递过来。
巴剌思勇士躬了躬身,双手递上了一只小匣子,“汉人说,您或者遏讫看到这个,就会明白了。”
“什么东……”赛赫敕纳本来是专心在弄肉的,结果眼角余光一瞥,却见小匣子里是一只白瓷胆瓶。
胆瓶的形制,根本和顾承宴仅剩的那只一模一样。
匣子底部,还放有一枚剑穗,剑穗是浅黄色,但样式看起来,倒和顾承宴随身那柄一白剑很相似。
赛赫敕纳瞬间眯起眼睛扭头,“乌乌!”
顾承宴捏着装孜然的罐子,双手一下举起来,“那是青霜山纷发的,人人都有,小五也有一个。”
赛赫敕纳这才哼了一声,让巴剌思勇士起来,“我知道了,东西你先放下吧。”
巴剌思勇士点点头,退出了毡包。
而自从他放下了东西,顾承宴和赛赫敕纳都没有多看那匣子一眼,照旧是洒料、烤肉。
他们都默契地知道了:那一小队神神秘秘的汉人里,有谁混在其中。
想来这人还真是大胆,竟然敢单枪匹马闯入草原。
“他也不怕我杀了他,”赛赫敕纳轻嗤一声,“当真是……哼,乌乌,你说他坏不坏!”
“都知道他是个坏人,你还跟他置气,”顾承宴抬了抬他手中的肉串,“要烤糊了。”
赛赫敕纳呜了一声,低头将那些牛肉都翻了一个面,转头检查灶上的汤没煮过,这才开口道:
“他就是故意的,拿乌乌你的命开玩笑,要不我还是弄死他吧?”
顾承宴啧了一声,握住小狼崽的手摇摇头,然后趴到他肩膀上小声说了几句,然后才笑着看他道:
“这样……好不好?”
赛赫敕纳抿抿嘴,头摇成拨浪鼓,“我都恨不得给乌乌你整个藏起来,你怎么还要跟着我去见他啊?”
顾承宴心说凌煋找来草原就是为了寻他,他不出面,按着凌煋的个性,肯定还会再想其他办法。
倒不如他去见一面,直接断了这人的念想。
看着小狼崽气鼓鼓、满脸都是杀意,顾承宴只能凑过去再哄,“我保证给他气死,这样成不?”
赛赫敕纳哼哼唧唧,最后十分勉强地同意了。
谁让对方是顾承宴呢?
从在雪山偷偷看过他那一眼后,赛赫敕纳就知道,自己根本拒绝不了他软着声音的任何请求。
不过两人腻腻歪歪,当天晚上的牛肉还是烤糊了,黑黢黢的跟煤蛋蛋似的,全部倒进了门口的铁桶。
……
既然决定了要见面,赛赫敕纳思来想去,还是让敖力带上五十勇士跟随,顾承宴也带上了穆因。
本来应该两人各骑一匹马,但赛赫敕纳就是睁着眼说瞎话——说大白马胖了,要控制体重。
所以最后是他们并骑一匹,由大白马颠颠驮着,来到了南部的奈龙高原上。
此时已是春二月,南部的草场早褪去了浅白色的外皮,变成了淡淡的绿色。
青石灰石畔的树木抽条、发芽,又生出一大片新绿,巴剌思部的勇士们则远远埋伏在地:
若是这队汉人要对狼主和遏讫不利,他们就能及时赶过去,远处的弓|弩|手也做好了准备。
远远一看,顾承宴就认出了这队汉人——是凌煋身边的暗卫,是他最信重的那十六人。
他们看上去形容憔悴,也不像是从前那样趾高气扬,远远瞧见了顾承宴,都扑通跪倒在地:
“国师、国师求您救命!”
最后从帐篷中走出来的,是一身粗布灰袍的凌煋。
赛赫敕纳不知情,但顾承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身衣衫,几乎和他当年逃难上青霜山时一模一样。
凌煋简单挽了个发髻,口唇周围还有零星的青色胡茬子,走出来两步后,他痴痴看着顾承宴唤了一句:
“师哥……”
赛赫敕纳的脸已经整个皱起来了,他跟着顾承宴学了这么多汉文,当然知道这两个字是何意。
他翻了个白眼,一下搂紧了顾承宴。
顾承宴好笑地回头看他一眼,瞧着小狼崽俊俏的一张脸都快变成十八个褶的小包子了,才抬手挠挠他的下巴。
凌煋呆呆地看着顾承宴和那个草原的小狼主互动,脸上是他许久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他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攥住狠狠揉捏了两下,挤出来的不仅有他的心头血,还有浓烈的酸意。
凌煋忍不住上前两步,又再次开口唤了句师哥。
顾承宴咳了一声,放松自己靠回到赛赫敕纳怀里,似笑非笑地问道:
“数年不见,陛下怎变得如此狼狈了?”
他这话一问,凌煋还没开口,那十六名死士却好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说凌煋这些年和京城八大家族斗了个你死我活,利用泥腿子将军却也没能很好地掌控住边境的囤兵。
后宫里,贵妃沈氏和皇后萧氏斗个不停,选秀进来的女子们也是各自有自己的势力门第。
这么几年,前朝纷争不断,各地还有民乱起。宫廷里更是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新生,大多落下死胎。
京中八大家族对凌煋不满,凌煋又对在北境的囤兵不满,萧将军多少次被言官弹劾,凌煋都没办法。
“总之您走以后,朝堂就乱了,百姓也都盼着您能回去,陛下也知道自己的错处,要迎您还朝呢!”
顾承宴听着,只觉好笑。
多大的脸,以为提及百姓他就会乖乖跟他们回去?
他忍了忍,控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顺便低头安抚地拍拍赛赫敕纳的手背,让臭小狼松开他些——
再勒下去,他就要喘不上气了。
“那……皇城使呢?”顾承宴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