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师哥不敬,”凌煋接口道,“朕……不,是我已经处死了他。”
“哦?”顾承宴挑眉追问,“什么时候?”
凌煋一愣,讪笑道:“那样的低贱之人,我不记得了,师哥也……不用挂心。”
顾承宴看着他,心里早就知道答案:
凌煋定然是处理不了朝廷和后宫的乱局,眼看江山不保,才会想到要来找他。
又担心用百姓、用解药威胁不够,便是将曾经他身边那些人一应都找了由头处死,就算是“替他出气”。
在青霜山的时候,顾驰就教过凌煋:
天地万物,自然之理。
许多事情尽力就好,几百年最后不如人意,也不要抱怨、不要有执念。
可惜凌煋出生皇室,天生就贪图权势、要做说一不二的上位者,偏他性格偏激,当不来贤达君王。
即便不贤达,他也可以守成,只可惜凌煋登基之后就信重小人,听信了他们的阿谀奉承,算是自毁长城。
顾承宴点点头笑,“你们中原的事,我自然不挂心,陛下要见我,如今已经见到了,草原风大,还请陛下回去吧?”
凌煋一愣,他身边的死士也变了脸色,“国师!您、您不能不管我们啊,您要是不回去,这、这天下就要大乱了呀!”
“是么?”顾承宴摇摇头,戏谑一笑,“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若少我一个就要天下大乱,那昔年——我又怎么会来草原和亲呢?”
这话真是堵得那些死士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纷纷着急地看向凌煋,而凌煋则是压低眉头,咬牙道:
“师哥你……这是不愿意跟我回去了?”
“笑话,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说着,顾承宴从袖中取出了凌煋派人送来的那一瓶子药,毫不留恋地将它们悉数倒在了草地上。
凌煋张了张口,往前追了两步,却猛然顿住,因为顾承宴长叹一声,还是唤了他一句:师弟。
“昔年我就教过你,若为贤君明主,天下自然归心,掌权和弄权,也不止有威胁陷害一条路可以走。”
顾承宴示意赛赫敕纳松开他,一跃跳下马,他才落地,赛赫敕纳就紧跟着跳了下来、扶住他。
顾承宴摇摇头,告诉小狼崽自己没事。
然后才转头看向凌煋,“今日种种,皆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天下,我只有本事助你得一次,往后如何稳坐江山,便是要看你自己。”
前世他心血耗尽,却只换来凌煋的心生妄念。
如今在草原上看过开阔的天、广袤的草原,洁白的雪还有真正待他好的小狼崽,顾承宴哪里还有那份心。
“那你……”凌煋忍不住提起青霜山,声音开始颤抖,“师哥,你就不、不怕我——”
顾承宴:“……”
他刚说了不要用威胁的手段,凌煋这会儿又要用青霜山众人的生死安危来胁迫他了。
不过这回顾承宴还没开口,赛赫敕纳就在旁嗤笑了一声,“你若真有这个本事,倒不如去做做看?”
一听这话,凌煋的脸登时羞红,半晌都没憋出一个新鲜的词。
顾承宴好笑地回头看了看他家小狼崽,赛赫敕纳当真不愧是狼王,见事明白、嗅觉敏锐。
若是几年前,凌煋大权独揽、百官都听命于他,那青霜山的安危自然是顾承宴需要考虑的。
如今他都沦落到这地步,顾承宴倒不觉得他有那样的好本事和手段了。
“朕……我和我师哥说话!关你什么事!”凌煋忍无可忍,终于是对着赛赫敕纳不客气地喊道。
赛赫敕纳咦了一声,打量了一圈他们周围的天地、四方,“抱歉?你们所在的位置好像是我的领土。”
凌煋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后,竟然是直接匍匐跪下了,然后在顾承宴震惊的表情里,缓缓膝行过来。
赛赫敕纳戒备地上前半步,生怕这汉人皇帝对顾承宴不利,而顾承宴也从没见过凌煋这样。
既是天子,跪天地、跪父母,先帝已去、魏美人早亡,凌煋跪他,当真是体统和脸面都不要了。
凌煋一步步膝行到顾承宴身边,长身拜下、眼中氤氲泪花,“师哥,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
“我会给你解药的,我也会请武林豪侠让他们帮你想办法恢复内劲,师哥我不能没有你,求你跟我走吧。”
凌煋越说越激动,又膝行两步伸手想要去抓顾承宴的衣摆,结果手才抬起来,赛赫敕纳就揽着顾承宴接连后退两步。
他抓了个空,面容有些扭曲,抬头看了一眼赛赫敕纳,终于忍不住剖开自己全部的伤口:
“师哥,京城高门已经与我离心,睿王在蜀中已经集结了许多私兵,还有很多当科举子离京投奔。”
“西北边境上萧家拥兵自重,已经隐隐有长驱直入、南下京畿之势,若这些都不加阻拦……”
凌煋眼眶里的泪水汩汩往下流,看向顾承宴目光诚恳,“师哥,你就忍心看着生灵涂炭、战祸再起么?”
顾承宴眨眨眼,却只是拍了拍赛赫敕纳的手背。
小狼崽患得患失,一点儿也不自信,总害怕他跟别人跑了,只要碰着他,就要给他整个勒紧。
“松松,”顾承宴屈指,好笑地在赛赫敕纳手背上挠了挠,“要叫你勒死了。”
赛赫敕纳撇撇嘴,丢给凌煋一记眼刀,放下了自己横在顾承宴腰间的手臂。
结果就在他松手的同时,顾承宴转过身来,带着满面浅笑,捧起了小狼崽杀气腾腾的脸。
气成大头鱼的小崽子歪了歪脑袋,眼里全是困惑。
顾承宴垫起脚尖,眼睛直勾勾看向赛赫敕纳的蓝眼睛,大大方方在众人面前亲了他一口。
一口啄吻似乎不够,顾承宴嘴角上扬,看着小狼崽渐渐亮起来的蓝眼前,又扑上去重重压了两下他的唇瓣,然后在牵住他的手转过身、直面凌煋:
“我不走,这里才是我的家。”
凌煋跪趴在地上,瞪着面前两人是说不出来的震惊,他的心在瞬间被撕成无数块,有的在冒酸水,有的却腾起大片的火焰——嫉妒、恼恨和无尽的后悔。
他张了张口,却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顾承宴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晃悠两下赛赫敕纳的手,“天晚了,我饿了,我们回家?”
赛赫敕纳当然说好,但扶着顾承宴上马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凌煋一眼,并且撂下狠话:
“有我在一日,你若再敢觊觎、欺负我的乌乌,戎狄铁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中原的皇帝,这一点,我要你牢牢记住。”
他特意换了中原官话,说的语序还有些混乱,但森寒的语气和眼中满溢的警告威胁……凌煋不会看错。
那是一种上位者的威压,就像先帝坐在金座上看他,眼神无波无澜,像在看蝼蚁、看臭虫。
凌煋实在不能接受,他咬咬牙,终于忍不住从地上蹿起来,一把拽住了大白马的马缰:
“师哥,我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比我强?!”
他和顾承宴算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多年共患难的生死兄弟、君臣。
师哥他,他怎会看上这么个异域戎狄?
顾承宴瞧着他,正想开口说什么,站在马下的赛赫敕纳就老实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直接将凌煋给掀翻在草地上。
十六个死士着急,“陛下?!”
“我比你年轻、比你漂亮,聪明伶俐还比你能干!”小狼崽一跃上马,扬起马鞭,“傻子才选你!”
顾承宴眨眨眼,选择忽略赛赫敕纳故意咬错的重音,那能干二字……
好吧,他低头浅笑,放松自己靠到小狼崽结实温暖的胸膛上:漂亮小狼,确实很能干。
两人头也不回地绝尘离去,身后一众勇士更是拨转马头扬起草地上的春日的新泥。
在阵阵马蹄声里,凌煋摇晃两下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膝重重跌进了湿软的泥地。
他最后一句追问,问顾承宴是不是不想活命了,他明明有解药,甚至还有当年杏林世家老神医的药方……
但远去的那道背影毫不留情,他所有的话都被草原上的春风吹散,慢慢消散在草场里——
“师哥,师哥……”
凌煋又喃喃念叨了两句,终于在十六位死士靠过来时,呕出一口艳血、彻底晕了过去。
第72章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 顾承宴才辗转从再次北上草原的小五口中,听到了凌煋最后的结局。
据说他那日北上草原求他不成后,在南归返回京师的过程里, 就被身边死士泄露了行踪。
在西北边境上囤兵的萧家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于是出动将他掳了去。
而后挟天子令诸侯,宣称以沈家为首的京城八大家族是奸邪小人、威胁皇帝安危,因此举兵“清君侧”。
京城高门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盘踞在京城多年, 旁支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自然也有兵马对峙。
两拨人马在京畿对峙,各有死伤,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 戎狄的札兰台部却往南越过边境,长驱直入连夺西北十三郡。
十三郡隶属于西北两州,算是军事扼要, 若再失守, 京城大门洞开, 戎狄铁骑便能长驱直入攻到江南。
萧家到底是武将, 心中常怀报国心, 主动与京城高门和解, 说愿意暂歇干戈、一同扛敌。
只可惜沈宰相年事已高,不像从前那般对八大家族有绝对的控制力, 他一人答允下来, 还没组织起联军,八个家族内部就出现了内讧——
龚家人悄悄潜伏进了后宫, 将沈贵妃斩杀;沈家的几位公子又因此挟持了萧皇后,让萧家帮忙斩杀龚氏。
如此一番折腾, 札兰台部一路都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反而在一个月内直逼京城。
这时候,京中高门的人也不想抵抗了,再次是丢盔弃甲、携家眷南逃。
萧家人虽然勉力抵抗,但到底是军心涣散、寡不敌众,萧家的男丁几乎都在此战中战死、京城失守。
中原武林倒是组织了义军,青霜山掌门也和其他门派的首领一起赶赴前线,带领百姓抗敌。
札兰台部打到江南,因为不熟悉水上作战,倒是攻势暂缓,没能继续自己的胜利,只能沿长河与汉人对峙。
“这时候,睿王才从蜀中起兵,带着他早就准备好的人马一路北上,如同救星天降。”
小五啊呜一口咬下半张酥饼,大力嚼了两下,“虽然天下百姓都很感激他,但师父悄悄与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狡猾!”
顾承宴靠在一张摇椅上,闻言笑着放下手中的书,闭上眼睛靠到靠背上随意摇晃两下,抬手捏了捏眉心。
小五一瞥眼,发现小师叔手中拿着的还是医术,而且上面圈点笔记,看得很是认真。
“那之后呢?”顾承宴是当故事听,谁不知道今岁年末新帝要登基,还要封赏众多抗敌的有功之臣。
小五啊啊回神,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