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就是这样,关系一竿子便能打着。
新人拥吻环节,赵女士又哭了。
捉着餐巾纸抹眼泪,哭得伤伤心心的。等敬完酒散了席,于老爹留下续摊,于舟叫车回家,赵女士坐在车上看鹃鹃爸妈发的朋友圈。
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照片放大:“哪里能想到就结婚了,以前我们还是一个厂里的,都住家属院。粥粥,你还记不记得啦?”
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妈妈如果看你结婚,不晓得要哭成什么样子。”
于舟望着窗外,这条从小上学的必经之路,在发呆。她一直以来都是很按部就班的小孩,赵女士说要走这条路上学,她就从来没想改过,有时放学回家,同学说,于舟我带你走条小路,她都说不,她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毕业留在了江城,虽然没有按父母所想的回老家,但也很近,赵女士总觉得,如果于舟干不下去,早晚要回来的,回来考个公。
或者,和老家介绍的人在一起,两个人在江城安家,但逢年过节一起返乡,再过几年就带着小朋友一起。
她就有孙女了。
当初买这套房子时,于舟才高中,但赵女士望着花园,一眼就想到了于舟和她未来的老公停车到别墅前,牵着小朋友下车的样子,赵女士就站在门前的楼梯上,听小朋友喊“外婆”。
这样子过年才热闹。
于舟很乖的,赵女士梦想中的生活,于舟都大差不差地实现,所以她根本没有怀疑过,有一天于舟会找一个赵女士很满意的女婿,生一个机灵可爱的小团子。最好嘛是个女孩子,如果于舟没有时间,她可以去江城照顾,有养于舟的经验,她一定能养得更懂事。
车辆在别墅前停下,于舟一言不发地手揣兜下车。
上台阶时,赵女士过来挽她,于舟突然问:“你今天份子钱送了多少啊?”
“啊?2000呀,你这几个阿姨,我们以前院子里的,小孩子结婚,都是这么多的。”
于舟进门,坐到沙发上玩手机:“你不心疼啊?”
“那心疼嘛还是心疼的,”赵女士穿的小靴子,坐在换鞋凳上拉拉链,“我指望你呀,你到时候我给你大办,全都给她收回来。”
“如果收不回来呢?”于舟刷着微博,轻声问。
赵女士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用力把鞋一拽,放到一边,脚伸进拖鞋里,拖鞋有些软了,一下子没蹬进去,她俯身将鞋面拎起来:“怎么会收不回来啦?”
“慢点嘛慢点,你也不用着急,但总归是能收回来的呀。”赵女士穿好拖鞋,满意了,洗完手走到客厅坐下,“你吃苹果伐?”
于舟摇头,她不敢看赵女士,仍旧木然地望着手机屏幕,不断地把微博首页往下拉,不断地看它弹回去。
像在用橡皮筋弹自己的心脏。
还没开口,她就已经很难过了。
从小到大,赵女士对她特别好,别人家小朋友有的东西,不用于舟开口,赵女士都会买给她。上小学,班里流行复读机和随身听,赵女士来接于舟,看到了,问她:“这个你不想要呀?”
“我不想要,我不听磁带呀妈妈。”小于舟说。
“那我们粥粥也要的,你就放在书包的侧面,看起来很潮流的。”赵女士笑得和春天的花一样。
初中暑假,于舟报古典舞班,那时于老爹工作忙,没法接送她,赵女士每天骑自行车送于舟,下班后又载着她回去。
她自行车骑得不好,歪歪扭扭的,于舟坐得心惊胆战,赵女士笑她胆子老小,说要摔嘛也先摔妈妈的呀。
如果于舟跳得太热了,会想要在路边喝一碗冰凉的桃羹,赵女士就把她放下来,自行车停在路边,说:“你不要跟你爸爸讲哦。”
俩人一起喝一碗,然后又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回家。
初中毕业,江外附中来招生,高中去这里念,比较好申请国外的大学。
赵女士看那些宣传资料,看也看不明白,只问于舟:“粥粥呀,你想要去伐?”
“很贵的这个,留学更贵。”于舟说。
“那有什么关系啦,你老娘我这点钱是有的,卖一套房子就是了。”
于舟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说离家太远。赵女士高兴了,拍拍胸脯说:“那就最好了,我真是几天没睡好,我跟你爸讲,你要是去念,我会很担心的,你那么小,住校会不会被欺负呀?”
她一直都尽力给于舟最好的。而于舟虽然总是跟她顶嘴,心里却一直在想,自己长大后,也要给妈妈最好的。
她很难定义什么是最好的,但别人家妈妈有的,她也想赵女士有。
赵女士扒拉别人朋友圈的时候,很羡慕;看新郎新娘相携着走红毯的时候,很羡慕;看鹃鹃的妈妈穿着旗袍坐在台上被敬茶时,她双手交叉竖着小臂,手肘搁在桌子上,脸稍稍地枕着手背,很羡慕。
所以,倘若赵女士向往的是老一代标准的“幸福美满”,想要亲朋好友见证的酒席和优秀可靠的女婿,以及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那于舟也并不排斥这样的家庭生活。
如果她没有遇到苏唱的话。
可她遇见了苏唱,爱上了苏唱,拥有了爱人的能力,也丧失了爱别人的能力。
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了另一条岔道,那条岔道很偏僻,人迹罕至,没有五花八门的文具店和满街飘香的小摊儿,但那里有苏唱。
于舟便想往那里去。
手机屏幕花了,因为于舟的手在出汗,她轻咽两次喉头,盯着微博首页说:“妈妈,我不想结婚。”
赵女士望着她,足够了解女儿的母亲,仅仅从称呼便能判别一切。
于舟成年后,通常管她叫“妈”,有时短促,有时拖长;烦躁时会皱着眉头说“赵青霞你干嘛”;“妈妈”这个称呼,出现在于舟很小的时候,而22岁的于舟,用它来示弱。
赵青霞哽咽着吸吸鼻子,眼泪就掉下来了。
于舟不乖了,对她用心眼了。
“哎哟,”她呼出一口气,慌不择路地看向手机屏幕,“她这个朋友圈台词写得太好了,‘此生相伴,唯你不可‘,哎哟,真的是感人。”
她说完,稳着手腕擦去眼泪,停几秒,才问于舟:“怎么不想结婚呀?那你要是不喜欢这么多人,不办也是可以的。”
说到后半部分,没忍住,鼻翼动了动,红透了。
“妈妈,”于舟望着黑漆漆的手机屏幕,眼泪一颗一颗砸下去,她忍着一浪一浪的酸涩,哽咽道,“广场舞刘阿姨说的,是真的。”
鼻腔一瞬便被塞住,她抽泣得肩膀都抖起来,拼命吞咽情绪,仍然无法平静地开启这个话题。
赵青霞沉默了,颤着气息,一呼一吸,盯着茶几的边缘,像一个被抢劫一空的人。
呼吸从急促变得稍显平静,于舟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她,想要说话,但下一秒,赵青霞冲了过来,劈里啪啦地打在她的肩上:“你搞同性恋!你搞同性恋,你为什么要搞同性恋啊?啊?”
“我们家是对不起你了还是怎么样,是没把她培养好还是怎么样?啊?”
“那从小,你要什么妈妈给什么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啊?你怎么不学好,怎么走歪路啊?”
“你这样妈妈怎么做人,啊?”赵青霞哭得不能自持,她想起刘三妹的眼神,不晓得背后传到哪里去了。
于舟从来没见赵青霞这样过,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打了几下便没了力气,坐在一边痛哭。
“妈,”于舟难过得声音都哑了,嗓子里凑不出几个完整的字,“我没有不学好,我就是喜欢她。”
“对不起,但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如果道歉能让她妈妈好受一点的话,她愿意道一百个歉,但她不能没有苏唱,她没有办法。
她想求求妈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恳求,这件事远比她所料想的要难,哪怕做足了准备开口,仍旧是一塌糊涂,半句有用的都说不出来。
没有任何理性分析,没有任何据理力争,她只想哭,只想让妈妈别哭了。
她抽了一张纸,递给赵青霞。
赵青霞给她一把拍掉,于舟哭着又递给她,赵青霞抽泣着拍一把自己的膝盖,接过来,狠狠地揉自己的眼睛。
“妈。”于舟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半个音。
“你不要叫我了,我跟你讲,我是不会同意的,你才22,你根本没有想好,”赵青霞极力深呼吸,差点喘不上来气,“你就是叛逆,你知道伐?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于舟的双肩松下来,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快速地吹出一口气,将快要淹没自己的疼痛驱赶出去,才尽量镇定地说:“我去年春天就遇见她了。”
“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给你打电话,是一件冒险的事。”
“苏唱,我好想你啊。”
“我会期待接下来的每一个节日。”
“等我请你喝莫吉托的时候。”
“但我觉得,你醉了也会救我,你永远都会救我。”
“你不要再喜欢别人了。”
“你得许愿,你不能做一个没有愿望的人。”
“有人欺负我,苏唱。”
“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
“我理想的房子啊,离公司近,通勤方便,有落地窗,然后,有苏唱。”
有苏唱。
这些回忆,其实也没有那么长,浓缩起来,像是当时在出租车上,奔赴苏唱的40分钟。
苏唱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个目的地,就是当你坐上出租车,所有的东西都在后退,性别、年龄、家世、过往、财富、姓名,以及自尊心,它们一样一样地被甩在车后,你背对着它们坐着,任由身外之物在后挡风玻璃里虚化成不重要的风景。
只要苏唱在前方,其他的都是后挡风玻璃上的风景。
爱情是造物主用来收服人类的枷锁,明知正被驯化,仍然甘愿低头,明知千疮百孔,仍然一往无前。
于舟无奈地笑了,她说:“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但初中毕业,不去江城,我想了一晚上。高中毕业,选科大金融,我想了一周。”
“所以,想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想是不是非她不可,用一年多的时间,够了。”
“我想清楚了,妈。”
第82章
赵女士没再说什么,擦了眼泪便上楼,关上房门没动静了。
于舟支了一个门缝看,她背对着门侧躺着,偶尔用床头柜上的纸巾擦眼泪。
很多时候年轻一代活跃在网络上,筛选后志趣相投的社交,很容易给人一种全世界都理解并接纳自己的错觉,像在冬天有暖气的屋子里,太阳暖融融的,总以为出门也不冷。
直到推开单元门,扑面而来的寒气总将人打得措手不及。
于舟自认为开明且尊重自己的父母,在这种事上,仍然看她像一个生病的怪物。
没有办法理解,因为“同性恋”三个字挑战了她好几十年的婚恋观,是属于她认知之外的东西。
晚上赵女士没有做饭,仍然维持侧躺的姿势,擦擦眼泪刷两下手机,又放回去吸着鼻子闭眼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