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鬼鬼祟祟的动静很快便消停了,只剩下虚掩的窗户吹进来的冷风,那风中夹着一丝西域香料的味道,是客房女眷所用的……
尤娅回想起桂公公身边两名少女,和他那老态龙钟的扭曲的脸,不禁打了个寒颤。
*
地羊斋的房间虽不少,但总归是个空间有限的荒野食馆,一直躲在同样的地方,很难保证不被发现,再说对侵入者来讲,干躲最没意义。
江之野离开后,沈吉没敢休息片刻。
他始终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每每有外人经过,便会将身体完全折叠进小小的杂物箱内。如此这般防范着,终于熬到了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的时刻,那无声的搜索才算告一段落。
梦傀提醒:“他们快要做长生盅了。”
沈吉:“嗯,馆长肯定能把汤慕唬住,我得去厨房去蹲蹲有没有机会放了阿丹,现在局势越乱越好。”
说着他便把江之野给的奇妙药粉倒了些在身上,左拍拍,右拍拍,然后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顺着天窗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了出去。
*
沈吉本人确实没有强大的行动能力,好在角色平日做贼的身体记忆帮了大忙。
他很熟悉地羊斋的结构和其他人的行事轨迹,虽费了些周章,还是顺利地窜到了厨房杂物间,躲进了角落里用于储存粮食的竹篓里。
那竹篓的体积并不大,目测放只大狗都费劲。所以不太会有谁觉得里面躲了个活人,更想象不到沈吉是以怎样扭曲的姿势待在篓子里的。
没有客人的日子里,沈吉常被唤来厨房做苦工。所以他很清楚自己躲避的地方极容易被忽略,若非太过倒霉,是绝不可能露馅的,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偶尔一赌,也是必要之举,否则很难找到机会靠近汤慕。
梦傀顶着紧张的氛围吐槽:“你这样子比恐怖片还吓人,我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沈吉在心里哼笑:“机器人会做梦吗?”
梦傀没有回答。
此时最早起来的那批帮厨已经到达了厨房,他们像往常一样,按照汤师傅的习惯开始准备做菜所需的各种材料,全程都表现得勤勤恳恳,一丝不苟。
如果不提人肉这种原材料,汤师傅确实把烹饪弄成了艺术,他不计成本去完成的那一道道极其繁复但味道奇妙的菜肴,少有人能够复刻。
但肆无忌惮的残害同类,已经触犯了人性的底线,这使得所有惊艳的创造都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原本稍显吵杂的厨房忽然安静了下来:是汤师傅来了!
沈吉忍耐住身体的麻痛,努力扒着竹篓的缝隙偷看,果然到个那熟悉的消瘦身影,而汤傅身后还跟着憔悴如孤魂野鬼的汤慕少爷,憔悴得可怕。
昨天的麻烦好像根本就没有干扰到汤甄的心情,他淡定吩咐:“让偏厨准备羊酥八珍,当早餐给桂公公送去,告诉他稍许空腹更便于长生盅功效的发挥,午餐还是免了,日暮时分我们准时开席。”
待到最会来事的帮厨应了声,小跑出厨房,汤师傅又说:“你们也都出去,这里交给阿慕便可。”
看来馆长的推断八九不离十,这老头子没精力继续认真记录菜谱,是要当面将自己的绝学传给儿子了。
可惜汤慕根本就没有学习厨艺的心情,他显然已经哭不大出来了,一张脸如丧考妣,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角落闷声不语,跟丢了魂儿似的。
汤师傅恨铁不成钢的唾弃道:“瞧你那出息!今天我要教你的,可是能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的手艺。你若诚心摆烂,不如现在就滚出去,找根房梁赶紧吊死!”
一位严酷的父亲故意说出这种话来,当然并不是真的要儿子立刻自尽,可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汤慕的心神,他觉得对方的每个字都很决绝,难免恨意如潮。
见养子没有任何反应,汤甄竟然伸手给了他一拳,直打的汤慕涌出鼻血,这才咬牙切齿道:“司青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就是为了看你这张死脸吗?废物!”
汤慕终于开口,嗓音哑得极其难听:“我不想学长生盅,我不想做羊肉,我不想在连滴水都没有的戈壁了此残生,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我呢?如果这就是你养我的意义,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让我活。”
这些话并非他的气愤之语,更似真心所想,闻言汤甄反倒没有暴跳如雷,只嘲讽道:“我看你是想当皇帝吧?世上轻松的事不少,但哪轮得到你?这就是你的命,你生来如此。”
养父吃一席话当真是一点希望都不给了。
汤慕抿住苍白的嘴唇,缓慢点头,改口说:“爹,我现在头痛的厉害,你教我,我也记不住了……不如还是直接把那页食谱给我吧。”
“食谱?”汤甄露出怪笑,“长生盅不是一张简单的食谱啊,农民要根据土壤的状况去施肥,长生盅也要根据食客的身子去调整食材,你真以为简单几行字,就能让你学会长生之法吗?肤浅至极。”
汤慕并没有相信这句话,眼尾变得赤红:“你莫不是非逼我用司管家的骨头熬了汤,才心里舒坦吧?”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也不在乎父母的苦心。”说话间汤甄已走到案板前的大竹筐旁,掀起了上面的纱网。
里面赤红的骨与肉确实是司青禹留下的,他冷酷地哼笑:“万事开头难,你一直不怎么愿意料理地羊,现在亲手把他烹了,也算是留个纪念。”
这位父亲的发言真让沈洁感觉头昏脑胀,只能说汤甄的确是个天才,人情世故在他心里轻如鸿毛:其实哄着养子去学烹饪,有一万种方法,他偏使出最不在乎汤慕死活的态度,这岂不是在玩火吗?
不出所料,汤慕的面色变得更差,他勉强拿起菜刀:“那您教吧,我帮忙做配菜。”
可汤甄不想让养子逃避,非要相逼:“你去把这些骨头焯了水,我先教你如何熬制底汤。”
这下就连梦傀都忍不住了:“这老头疯了吧?”
汤慕的两只胳膊不住发抖:“不是说一定要用你选中的地羊,效果才最好吗?怎么不宰只新的?”
汤甄不以为然:“这底汤只是烫菜用的,真地羊熬的才是真汤,已经在被送来的路上了,你急什么?快去!”
他最后两个字变得极其凶恶,不容置疑,汤慕没的选择,步履迟疑地走到那筐骨肉面前,虽再也看不出司青禹的模样,眼里却还是涌出了悲伤的泪水。
此时鼎里的水已经煮沸了许久,正冒着汩汩水泡。
汤师傅满意地看着儿子端起竹筐,正欲夸奖他时,汤慕却瞬间翻了脸,直接将那些肉块和骨头全砸在汤甄得意的脸上!然后他想也不想,又拿起案板上的刀用力捅进了汤甄的肚子,而后充满恨意地疯狂搅动。
这一系列变故只发生在两秒之间,汤甄试图发出惨叫,嘴却被汤慕发狠捂住。
一个是得了绝症的老头,一个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他们两个的力气本就不成对手,更何况汤慕恨他爹恨得要死,更是超常发挥。
慌乱之间,那小子竟然选择将汤甄大头朝下,直接塞进了滚沸的青铜鼎里!汤甄的身子骨完全遭不住热水汆烫,几秒之后……便彻底不动了。
爹被煮了……这下子汤甄头脑彻底空白,他丢下刀频频后退,满脸六神无主之色。
“汤师傅,地羊送来了!”
门外传来报告声。
汤甄哪敢让别人看到汤师傅已经被他煮了,立刻颤声说:“放在门口,滚远点!”
谁晓得他话音刚落,一把利器竟抵在了他的后腰,汤甄来不及回头打量,便被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捆住了双手,直至被推倒在地上,才诧异地瞪大眼睛:“沈——”
结果话未说完,沈吉又抹布塞住他的嘴巴,而后才在心里说道:“梦傀,标记!”
正看戏的梦傀赶快工作。
“梦傀触发玩家标记请求……”
“标记成功!”
“汤慕,25岁,地羊斋少东家。”
“很得汤师傅宠爱的养子,做甜品乃是一绝。”
“当前同化指数:65%”
猜对了!
按照汤甄这个人设和剧情发展来说,他对那长生盅本是完全不想学的,但刚才这家伙几度扭曲了自己的本意,试图让汤师傅把长生盅的食谱给到自己,其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便是他是一名玩家,而拿到关键食谱,是在副本中胜利的唯一条件。
尽管汤慕已经完全入戏了,他也没忘记这个目的,才会做出言行不一的反应来。
沈吉全靠偷袭方才得逞,全不敢放松警惕。他把汤慕拖到里屋,扯下了他的衣服勉强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将门开了个缝,把被丢在门外的阿丹猛拽了进来。
由于汤师傅做长生盅是极其保密的,此举虽然诡异,等在院子里的帮厨也不敢多问什么。
阿丹进厨房后看到这里的惨状,不由瞠目结舌,再望向沈吉,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沈吉可不想跟这人再提什么旧日情谊,他指了指后窗,在阿丹身上撒了些驱狼粉末后,便示意他随自己逃走。
生机再一次被摆在眼前,阿丹哪敢不从,他立刻点头低声说:“阿吉,你的大恩大德……”
沈吉割开少年手脚上的绳索,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率先从窄小的窗户上翻了上去,而后垂下绳子帮忙,阿丹好没有沈吉的灵活,行动起来稍显笨拙,但最后总算成功离开了恐怖的地狱厨房,随他快步拐去小路。
*
在地羊斋内,烹饪长生盅是顶顶神圣的事,虽然其他帮厨不敢偷窥,但充满野心的肖杲却控制不了内心的蠢蠢欲动,总想面对面地跟师父学些精髓。
他忙着给客人烹饪完早餐后,便准备好茶水,借故靠近主厨房,敲门询问:“师傅,你们忙了好半天,歇一会吧,现在时候还早着呢。”
可厨房内除隐约有沸水声外,再无其它动静,肖杲皱了皱眉,感觉哪里不对,壮着胆子把门推开,抬眼便见汤甄的半截尸体挂在青铜鼎旁!
泛着清香的茶具哗啦一下全碎在地上。
肖杲冲过去悲痛大喊:“师父!”
炖煮过许久,青铜鼎里的水已快熬干了,而汤甄则变成了一堆骨肉分离、难于形容的存在。
肖杲不算天才,但他对烹饪的爱是真的,对地羊斋的渴慕也是真的,师父在他心里一直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而今惨死成这副模样,那悲痛当然不是演戏。
肖杲瞬时间泪崩出来,将汤甄的身体拖到地上,又快速将侧室寻觅一番,自然发现了被丢在角落的汤慕。
杀掉父亲,对汤慕来说只是一时的愤怒之举,他又惊又怕地冷静下来之后,只想趁此机会把所有都栽赃嫁祸到沈吉身上,以摆脱自己的嫌疑。
没想到肖杲气喘吁吁地扯下汤慕嘴里的抹布,忽然变了质问的主意,根本没听少爷解释半个字,竟然伸出极有力的大手,咔嚓一下扭歪了他的脖子!
作为大徒弟,肖杲处理地羊是十分利索的,如今他也只是用熟悉的手法,多处理了一只罢了。
闻声而来的帮厨和仆人们,对于这等惨案自然都很慌张,但肖杲面上虽仍在痛哭,心里却捕捉到了全新的机会,抹着泪站起身说:“快去通知尤姨和桂公公。”
然后又补充了句:“把青铜鼎清理干净,长生盅势必还是要熬的,不然我们都难活命。”
*
昨日地羊斋的意外事件已经算是此起彼伏了,心怀鬼胎的各位对于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变故,多少都有些心理准备,但那准备,可并不包括汤师傅和汤慕这对父子横死在厨房。
几名宾客和尤娅齐聚宴会厅,场面颇为肃穆尴尬。
肖杲哭着给汤甄和汤慕披上了白布,哽咽说:“明明早晨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师父和师弟怎么就遭了难?我师父一身绝学,就这么没了,实在、实在是——”
在场的人表情都很微妙,只有许大人的不舍和尤娅的麻木显得还算真实。
尤娅不耐烦地骂道:“住嘴!”
紧着她又把白布重新掀开、亲自验尸。
汤师傅半截身子都被煮没了,但骨头上留着的刀伤仍有痕迹。至于汤慕,纯粹是被人扭断脖子暴毙的,如若试图推理,未必毫无思路。
尤娅的眼神逐渐复杂,冷冷地望向了肖杲。
但桂公公却并不想一探究竟,他咳嗽了好久,才垂手颤声逼我道:“所以,长生盅还能不能做了?若是不能,你们便直接给洒家一句准话吧。”
尤娅从不讨好他,淡声说:“汤师傅不在,没人能掌勺,而且他的食谱也不知藏哪里去了,反正我是从不进厨房的,我没有任何办法。”
事已至此,老太监必是大受打击。
江之野火上浇油:“确实,既然长生盅和汤师傅都没有了,我也不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怎么瞧这都是你们的家事,不如你们自行处理吧。”
几个客人真愿意一走了之吗?还是干脆连地羊斋都不想再去保全了?这答案谁也不知道。
但肖杲怎么可能允许终于到来的富贵被毁呢?
他马上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个头:“我可以做,汤慕并没有怎么跟师傅学过本事,师傅的手艺全都传给我了!加上有长生盅的菜谱辅佐,我必可以做得八九不离十。昨天是我找到的菜谱,我……我全抄下来了!而且我担心事情不会顺利,把提前把另外两只地羊昨晚也都喂了香料,味道当是不差的,阿丹跑了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