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他就更后悔了,恼恨得一夜夜地睡不着,去看望孟梨,还屡次吃闭门羹。那时孟梨一看见他,就吓得直躲,他的心都要疼碎了。
“你不敢说话,是因为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无法抵赖!”孟梨冷笑,“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对我忽冷忽热,我现在不喜欢你了,你却要对我死缠烂打,你说,你是不是贱?”
“阿梨,此前种种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你可以打回来,翻倍,十倍,百倍千倍,只要你能消气。”常衡语气急切地道,“可,可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也是在你死……”话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下去了?哦,是你杀了我呢。你不说的话,我都忘了。”孟梨扬起脖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你用刀子,插进了我这里!”
“……”
“想要我原谅你,是吧?那你怎么不去死呢?”孟梨质问他,“你与其跪在我面前,祈求原谅,怎么不想方设法,找到可以让你死的法子呢?”
“……”常衡沉默半晌,才问,“是不是只要我死了,你就能原谅我?”
孟梨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往轮椅靠背倚去,合上了双眸,“常衡,你总是有那么多的理由。”
“说到底了,你只是不够爱我,如果你足够爱我,那天晚上……我,我应该就不会死了。”
如果常衡足够爱他,那么,早就应该从诸多事上,发现他是个狐妖。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我残废了,也不会让你好过。”
“常衡,你母亲九泉之下,不会安息的,因为她有一个不负责任,残杀无辜的儿子。”
“你师父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的,他辛辛苦苦教出的徒弟,不仅没有继承道观,还跟一个男人私奔了。”
“你是师门之耻!”
……
“姬洵,既然,你都无法接受和原谅你父亲迟来的道歉和关心,那你就该明白,现在的我,就是当初的你。”
孟梨一字一顿地道:“你怎么能为难曾经的自己呢。”
等回去时,外面的天色都暗了。
孟梨疲倦地倒在轮椅上,眯着眼睛半睡半醒。任由常衡把他抱起来,脱掉鞋子,安置在床上。然后熟练地绞了湿帕子,给他擦脸擦手,等做完这些之后,才坐在了床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
反复思考孟梨白天的话,一夜未眠,第二日常衡就收拾好了东西,带着孟梨一起回到了离国。
时隔十四年,他终于打算放下那段过往,接受生父的道歉,并回到故土,与病入膏肓的老人再见一面。
可却在半途中,就闻听从皇室中传出的丧讯——皇帝驾崩了。
那一瞬间如同五雷轰顶,让他整个人震在当场,心绪久久难以平复——他此生最恨自己的父亲,可他也像极了父亲。
当年,他的父亲受狐妖迷惑,一时丧失理智,错杀发妻,从此后,失去毕生所爱和膝下爱子,此后余生都活在悔恨之中,靠着残留的那点回忆,守着心里的裂痕勉强度日。
一直到死,也没能等来儿子的原谅。
而常衡也在十四年后,步了他的后尘。
进一步,彼此折磨,退一步,爱而不得。
常衡一时间只觉得前途渺茫,余生无趣,万念俱灰之下,竟一口血喷了出来。
人也脱力般,慢慢倒了下去。
单膝跪地,勉强用短刀撑着身子。
孟梨惊闻动静,有些惊愕,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常衡低声喃喃:“原来,得到和失去,真的从不由我。”
“我那么费尽心思,不想和他成为一样的人,可到头来,我比他的任何子女都像他……”常衡摇了摇头,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眶里淌了出来,“我爱上了一只狐妖,我还杀了我的妻子。”
第76章 只当是可怜我吧,阿梨
带着一个双腿残废,只能坐轮椅的废人,千里迢迢赶回离国,是一件非常艰难又费劲的事。
孟梨心里清楚,他纵然再恨常衡,还是希望常衡能回去见老皇帝最后一面。
便提出,让常衡抛下自己,独自回离国。
常衡说什么也不肯。
恰好姬宁派出来请常衡回宫的侍卫们赶到,并早已经备好了马车。
常衡应该是挺着急的,脸上的神情一直很凝重,孟梨好多次醒来,都会看见常衡坐在一旁,微微垂着头,烛火映在半张脸上,半明半昧的,显得十分落寞悲伤。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他每次都能立马察觉到孟梨醒了,会温声细语地问孟梨,是不是饿了,口渴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想方便,在得到孟梨的否认之后,便会给孟梨掖一掖被子,哄着他快些睡觉。
饶是马车里已经铺了很厚很软的被褥和毛毯,但躺久了,人会不舒服,再加上最近下了几场雨,官道并不平坦,还泥泞,车身一直摇摇晃晃的。
久而久之,孟梨晕车了,原本肤色就白,一晕车脸上就更没什么血色了。但他想着,生死是大事,不好因为自己和常衡之间的感情纠葛,就让常衡错过与至亲的最后一面。
所以就强忍着,一声不吭。
卷着被子,用衣袖挡着脸。
可还是被常衡察觉到了,将他连人带被褥,一起抱在了怀里,轻轻揉着他的腰背,为他舒缓身上的不适。
当天晚上就命人寻了一处客栈停下,要带着孟梨在此先住一夜,洗洗澡换身衣服,再吃些新鲜热乎的饭菜,好驱一驱一路上的尘气和疲倦。
“时间紧迫,我等奉命,务必赶在陛下下葬之前,请殿下回宫!”侍卫首领拱手道,这也是姬宁下的死令,如果请不回殿下,那他们所有人都得没命。
常衡神情冷漠,态度更是坚决,他只一记眼神扫过去,刚刚说话的侍卫立马噗通跪下,额头碰地,再不敢阻拦分毫。
吩咐了一番,便抱着孟梨上了楼,将人安置在床上之后,他就一刻也没停过,只要事关孟梨,就不肯假手于人。
哪怕是送来的热水,也要检查是否干净,更别说是饭菜了,反复用银针试毒,才敢喂给孟梨吃。
孟梨也确实疲惫不堪,在马车里被常衡抱在怀里,虽然不至于颠簸,但总也睡不安稳,才吃了几口饭,眼皮子就睁不开了。
隐隐约约就听见耳边传来温声细语的哄声,让他张嘴,再多吃一点。
他机械性地张了嘴,又机械性地嚼了咽下去。
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张嘴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再醒时,就已经到了离国。
孟梨醒来后还一阵懵,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一觉睡了那么久,他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的锦被又厚又软,虽然人间已然入春,但离国靠近北方,自然还是冷的,好在殿里烧了炭盆,就算他此刻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绸衣,就这么坐起身来,也不觉得冷。
环顾一周,没看见人。
他好似一个人被丢在了这里。
不巧的是,他想方便,但腿脚又不灵便,即便不至于行如枯木,但也绝对站不起来。
孟梨犹豫着,要不要喊人,还是自己爬下床,想办法解决了。
忽然,外面传来推门声,随即脚步声渐近,孟梨寻声望去,刚好和进来的侍女四目相对。那侍女“呀”了一声,很是惊慌,连手里捧着的香炉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忙转身快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来人啊,人醒了,快去通知殿下!”
这让原本打算出声把人叫住的孟梨,又默默闭上了嘴。
不一会儿一群侍女捧着衣服,还有洗漱用品鱼贯而入。
甚至把轮椅都推来了,看样子都知道他有腿疾。
为首的侍女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公子,可否允许婢子们,为公子洗漱宽衣?”
孟梨摇了摇头,直接拒绝了。他真的很想方便,温声细语让众人出去。
“公子,请允许婢子们伺候公子。”说着,侍女们就纷纷忙活起来,挽床帘,倒热水,绞湿手帕,还有跪地要伺候孟梨穿鞋。
孟梨吓坏了,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伺候过,更何况还都是一些妙龄少女,这让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忙拉紧被褥,连声拒绝:“不,不必了,真的不需要你们伺候。”
“你们放下东西,都出去!”
“公子恕罪,婢子们奉命在此伺候公子,若是伺候不周,被殿下知晓,怕是要责罚婢子们。”侍女恭恭敬敬,低眉顺眼,没有半点嫌弃和不耐烦。
手下轻柔却也麻利得很,还示意一旁的侍女过来帮忙,试图将人架起来,安置在轮椅上。
“饭菜早已经备好,请公子洗漱之后,由婢子们伺候公子用饭。”
“我,我不饿,我想再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孟梨觉得难堪,紧紧压着被褥,不肯让侍女们掀开,他真的快忍不住了,尤其耳边还传来侍女们侍奉茶水的声音。
他强撑着,挪动着身子往床里面蜷缩,可无力的双腿挂在腰下,很难拖动。还因为情绪紧张,而泛起触电般的刺疼。
“公子不必拘束,伺候公子是婢子们的职责所在。”侍女依旧温声细语,“婢子们定尽心尽力,伺候得让公子舒坦。”
孟梨懂,孟梨明白。
可问题是,他现在想方便一下,但又不肯让侍女们伺候,那实在太难以启齿了,便再次请她们出去。
“公子放心,我等都是殿下派来,专门伺候公子的,也知公子腿脚不便,定会小心伺候。”
为首的侍女一眼就看出孟梨想方便,便回眸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两名面容清秀的小太监走上前来,一人拿着恭桶跪在床边,另一人则是行礼之后,轻手轻脚掀开被褥,要扶孟梨起身。
孟梨怎么好意思让这些人伺候他,更何况是伺候他方便!!!
当即脸都红了,连声拒绝,紧紧拽着被褥,说什么都不肯松开。他本身就体弱,才说几句话就开始剧烈喘气,更是力气小到,连几个小太监都推搡不开。
一边咳嗽,一边大喊大叫让他们都滚开。
可他越是反常的举动,越是让人觉得他是弄脏了衣服和被褥,两名小太监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让侍女们先行退至一旁,其中一名小太监道:“公子莫怕,就让奴才们伺候公子更换衣物。”
随后就左右夹击,要伺候孟梨方便。
孟梨羞愤交加,越发裹紧被褥,死活都不肯让他们碰,一声声呵斥他们,让他们滚出去。
“公子,天气冷,若是穿着湿衣,恐要寒气入体,到时殿下怪罪下来,奴才们可担当不起啊。”小太监忙道,还一脸愁容。
“让,让常衡来!你们都滚开,不许碰我!都不许碰!!”孟梨大喊,咳得原本苍白的面容,也覆上了一层血红。抓起枕头就往人身上乱杂。一声声大喊着常衡的名字。
可他的抗拒,并不能阻止这些人碰他,反而为了防止他情绪失控再伤着自己,一窝蜂地涌过来,又是求,又是劝,闹成了一团。
正僵持间,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随即是一声厉呵:“你们在做什么?还不住手!”
那些侍女们慌忙退下,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常衡疾步冲了上前,将一旁的小太监踹开,一把扯过被褥,将人包了起来抱在怀里,急问他有没有事。
孟梨都吓傻了,整个缩得跟鹌鹑一样,还一直哆嗦,下意识把头脸都往常衡怀里埋,两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怕,没事了,不怕啊,有我在,没事了,不怕……”常衡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抚,随即又冲着跪了一地的人发火:“放肆!谁准许你们碰他的?来人啊——”
外面立马涌入一群侍卫,吓得跪地众人面如白纸,连忙叩头求饶。
常衡刚要将所有人狠狠发落了,忽觉衣襟一紧,低眸一瞧,就见孟梨更用力地揪着他的衣襟,还微微摇了摇头。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常衡只好屏退众人,他知道孟梨脸皮薄,不习惯陌生人伺候,所以并没有吩咐侍女伺候孟梨,想必是阿宁的意思。才刚抱着孟梨哄了没一会儿,就察觉出了异样——那被褥竟有些温热的濡湿。
他瞬间就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