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霜难得遇上这样痛快的场面,正欲多说几句,却突然听见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圣驾到——”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了。
除外戚一党之外的朝臣们,却是又惊又喜。距离上次小皇帝出席朝会,可是过去半年有余了!
贺兰修站在阶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慎步伐虚弱地走向龙椅,轻咳了一阵才道:“听说太傅出了事……咳,朕实在心焦不已……咳咳,便想来问问,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太后打算如何处置?”
他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很容易便能看到,大多数朝臣都因为他的到来,脸上绽出了欣喜的神情。
……除了他最想看见的那张脸。
第61章
午时将至, 巍峨高华的宫城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中,竟也透出了几分暖意。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真切地知道,此时宫中之肃穆冰冷, 简直宛若寒冬。
一众宫人内侍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 却不敢出声讨饶,满心绝望地等候着自己未知又早已注定的命运——身处权力漩涡的正中心, 想要平安终老, 从来都是奢望。
贺兰太后语气凌厉,眼神如刀:“陛下龙体有恙, 御医已再三嘱咐静养,你们作为贴身近侍,为何不劝谏君王保重龙体, 反倒坐视陛下上朝劳累?”
“太后明鉴, 奴婢等有拦过陛下, 可陛下执意前往……”
“既是拦不住, 也该及时知会哀家, 为何竟无一人前来奏报, 说陛下不顾龙体,非要上朝?”
“太后息怒……咳。”一旁的容慎勉力直起身来, 语气虚弱道, “是我惦念着与太傅的师生之谊,这才关心则乱, 让太后担忧了, 咳咳……是我的过错。但这些宫人确实无辜,他们已尽力劝谏, 是我听不进罢了,还请太后……咳, 勿要责罚他们。”
贺兰太后眼神一暗,语气却愈发温和:“陛下既是病着,就当好好静养,珍重自身才是。至于这些个宫人……有陛下亲自求情,哀家自然不好驳了陛下的面子,不然反倒显得哀家不近人情了。但既是侍奉不周,那还是换一批得用的来才好,这些人也不必再侍奉君侧了。陛下觉得呢?”
她以为容慎至少会求情留下一两个心腹,谁料容慎居然恭谨道:“太后说的是。能免了责罚,这对他们来说已是大恩,他们也自然会记着太后的好。”
宫人们也纷纷叩首道:“谢太后,谢陛下,此等深恩,奴婢等定当铭记于心!”
贺兰太后定睛打量,只见容慎面色苍白,低眉顺眼,一副不中用的傀儡模样,任她如何试探打量,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来。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外却进来一个内侍,通报道:“禀太后,太尉求见,已在长乐宫候着了。”
贺兰太后立刻起身道:“哀家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打扰陛下静养了。”
容慎垂首道:“太后为朝政殚精竭虑,此乃大齐之幸。”
贺兰太后又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才淡淡道:“陛下好生保重龙体,哀家得空再来探望。”
出了皇帝寝宫,她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直到一路回了长乐宫,看见等候在内的贺兰修,她才稍稍放缓了神情。
贺兰修一见她便唤道:“姑母。今日之事,是我疏漏——”
贺兰太后一摆手:“不必自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皇帝天然占据着祖宗礼法的立场,关心老师更是君子之德,名正言顺,能奈他何?明知是局,我们也只能入了。你能识破廷尉等人的奸计,让贺兰家躲过这场无妄之灾,已经是大功一件。”
贺兰修垂眸道:“姑母说的是。事已至此,懊恼无用,敌暗我明,本就棘手。前方已然设下重重陷阱,我们与其提心吊胆去排查陷阱,倒不如另辟蹊径,出其不意。”
贺兰霜眼神一亮:“你说得没错。若一直处于被动,即使我们技高一筹,也终究会疲于应对。倒不如主动出击,先让他们乱了阵脚,届时自身难保,自然也就分不出精力来给我们挖陷阱了。”
“说起来,今日也不全然都是坏事。那一向不偏不倚,不屑于牵涉党派之争的大司农段璎,居然主动站出来为我们说话,言辞还如此犀利,这倒是奇事一桩。”
贺兰修嗤道:“奇事么……倒也未必。段氏向来不参与党派之争,却并不是想要遗世独立,而是在胜负未明之际,不愿行险招求富贵,更想自保罢了。如今有心人将他们牵扯进这趟浑水,便是已然将他们视为对头,他们若再不向我们示忠,只一味保持清高姿态,又有谁能护住他们?”
贺兰霜看着他脸上势在必得的神情,心念急转道:“莫非昨日那廷尉左监段珵……”
贺兰修微微笑道:“正是。段轶乃我心腹,大司农段璎又掌天下钱谷,重要之至,因此这段家,无论于情于理,我都是定要收入囊中的。只是大司农迟迟下不了决心,我便不得不推他一把。段珵此人,势利之徒,不堪大任,却极擅审时度势,鉴机识变,由他来说服兄长,简直再合适不过。”
“我原本没有想这么早便动手,于是只将段珵调入了京中,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再用上这颗棋子,岂料竟有人先一步算计上了他们,那我也只能顺水推舟,令他们仓皇之下,不得不倒向我们了。”
贺兰霜赞叹道:“这般行事周全,心思缜密,又能因势利导,莫说族中,就算是在朝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你。”
贺兰修谦恭道:“我也只是想多借几股力,能为姑母分忧罢了。”
自打那日小皇帝拖着病体在朝会之上露了面,朝中的形势就悄然发生了改变。
穆太傅中毒一案最初分明闹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最后却是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半个大人物也没有折进去。
朝中高官大多对此事三缄其口,反倒是在某些人眼中嫌疑最重的太后和外戚一党,却毫不避讳地时而提及,催促廷尉尽快破了此案。
廷尉身为太傅门生,恩师遭人暗害,自己却无能破案,竟因羞愧上表请辞,说自己无德无能,不配位列九卿。
太后挽留了两次未果,便贬了他两级的官,另外提拔了一个以刚正著称、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的朝臣做廷尉,此事便就此了结了。
穆太傅听闻此事,不知为何,竟气急攻心,吐了一回血,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却是从此闭门谢客,再不肯过问朝政之事。
这一连串的事情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是各有猜疑,不敢深思。
外戚一党自觉占据了上风,有那沉不住气的便开始洋洋得意起来,而忠君保皇那一拨人却是愈发对外戚恨之入骨——折了一个太傅,一个廷尉,却连中伤外戚的流言都被洗清了大半,实在是得不偿失!
但无论暗地里如何风波涌动,面上他们都始终保持着一团和气。
比如现在,众人就正在兴致勃勃地探讨着秋猎之事。
小皇帝体弱多病,登基之初朝中事务又多,连太后也忙得分不出身,因此这秋猎就搁置了下来。
但去岁,却是在没有皇帝出席的情况下,由太后成功主持了一回秋猎。
因此今年,众人也没有异议,默认了会由太后再主持一回。
谁料,郑王突然出列道,皇帝最近病情似有好转,若是能出宫去松快松快,心情转好了,说不定身体也就大好了。
宗室们一向难缠,但确实身份贵重,连太后也不得不礼让三分。而这位郑王乃是先帝的弟弟,今上的皇叔,地位自然不言而喻,即使放在宗室里面,也是最为尊崇的那一批。
好在郑王又道,皇帝只是随行散心,秋猎大事还要由太后主持,这才令贺兰霜面色稍霁。
于是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竟是没有一个人记起要不要问问容慎,他想不想去,要不要去。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容慎掀开马车的帘子,面无表情地向外面望去。
四周分明是宫城之中无法得见的秋日美景,他的眼里却蕴起了怒气。
不远处,一男一女骑在各自的骏马之上缓缓前行,不知说起了什么,那女子脸上竟漾起了十分甜美的笑容。
“福禄,你去打听打听,那是谁家的小姐?”
福禄见皇帝脸色不好,连忙应了一声,一骨碌就钻出了马车。
马上的男人似有所觉,回头朝容慎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们的目光就缠在了一处,迟迟没能分开。
直到那女子又凑过去说了什么,贺兰修才若无其事地扭回了头。
容慎盯着那女子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就在这时,福禄终于回来了:“陛下,打听到了,那位小姐是太尉大人的外甥女,其母早逝,一直跟着戍边的父亲生活,最近许是开始打算议亲,这才回京城来了。”
眼见容慎的脸色由阴转晴,福禄大着胆子道:“太尉一向不近女色的,陛下何必担忧。”
“他是不近女色,可若是个能给他权势的……”说到这里,容慎止住了话头,转而对福禄道,“你最近长进不小,打探消息的速度越发快了。”
福禄眯起眼睛笑道:“都是陛下教得好。说起来,若不是上回陛下用计,让太后把您身边侍奉的宫人全换了,顺势把咱们安插在新换过去的人里头,福禄哪会像今日行事这般方便。”
他打探消息的能耐再大,也要有处施展才行。天子身边的内侍,行事之便捷,哪里是宫中的普通太监能比得上的。
福禄原本是想奉承陛下一句,谁知这话反而惹来了对方的愁思:“若不是上回惹恼了他,他岂会如此狠心,连着两个月都不肯来见我。”
福禄张了张嘴,想劝解一二,终究还是又闭上了。
秋猎共行七日。
前六日里,容慎一直待在自己的帐内,只听福禄传回些消息来,无非是哪个武将拔了头筹,哪个文臣赋诗几首,但终归是太尉最为勇武,虽说出手不多,但猎得的尽是猛禽。
第七日,太后赐宴,奖赏了一众文臣武将,明日就要回宫了,众人也算是尽兴而归。
容慎在帐内踱来踱去,好容易等到福禄回来,忙问:“见到他了没有?”
福禄苦着脸道:“奴才没用,重兵把守之下,太尉又在宴上,根本近不得太尉的身。”
“……也罢。”容慎的神色暗下来几分,“他若是想见我,自然会来。若是从此不愿再见我,递多少消息也是徒劳。”
福禄忙道:“待会宴席散了,福禄再去一回吧?陛下来这趟就是为了见太尉一面,总不能白费这几天……”
“谁森*晚*整*理说我是为他来的。”容慎淡淡道,“秋猎何等大事,我若不来,岂不是令朝中人人只知太后而不知天子。何况这几日,没少有朝臣往这边偷偷递消息,这一趟可谓收获颇丰。”
福禄看着他的脸色,暗暗叹气。既然收获颇丰,怎么还愁眉不展呢?
又过了一会儿,容慎正要睡下,突然听得帐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陛下可曾安寝?”
他立刻坐起了身。
那道熟悉的声音微微放低了些:“我在外面等你。”
月光之下的树林影影绰绰,隐约有了几分阴森的模样,但对于偷欢的鸳鸯来说,这里满是情热缠绵,既隐蔽又刺激,哪里顾得上什么阴森联想。
容慎倚在贺兰修的怀里,已经意乱情迷了起来,两条腿都微微有些发抖。
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根本顾不上要说。而且,在抱住贺兰修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他没有说的必要,贺兰修也未必想听。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误会,只有心照不宣。毕竟,情爱在权力面前的分量实在太轻。
这一晌欢愉,才是他们在当下唯一能握得住的东西。
直到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异动声。
火光跃动,天子居住的龙帐被重兵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映在容慎不可置信的眼里,冰得他浑身发冷。
“你今晚将我引出来,原来是为了……”
身旁的男人从容地替他理好凌乱的衣服,声音极为冷静,而且不容置疑:“逆臣作乱,借口保皇和铲除外戚,欲挟天子以乱江山。此乃谋逆大罪,人神共诛。幸得天子夜晚失眠外出散心,这才免于被逆臣挟持。”
“陛下,可记清了?”
第62章
时至深秋, 天气渐渐转凉了,京中的酒肆茶楼倒是越发热闹了起来。
几个衣着豪奢,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前呼后拥地进了门, 抬脚便要往二楼去, 店小二连忙陪着笑脸上前拦住:“几位公子!几位公子还请留步,这二楼的雅间……已经坐满了。”
为首的那个公子哥儿当即脸色一变:“放肆!你可知道我们是何等身份?难道你还想让我们跟这些庶民一起坐在大堂饮酒作乐不成?”
他这声音不小, 大堂里立刻便有人循声怒视过来, 但看见他身上的锦衣华服,再看看周围严阵以待的家丁护卫, 到底还是忍住了。
小二点头哈腰道:“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怕贵客们上楼白跑一趟,因此特来提醒一声。公子们若是不嫌弃, 可以移步对面那座新开的揽月楼。那也是我们老板的产业, 酒水装潢都不差的, 雅间也更多些, 定然还有富余。”
一旁另一个纨绔少爷嗤笑一声:“什么新开的揽月楼, 听都没听说过, 也配让小爷捧场?再者说,凭什么让我们移步, 捡别人挑剩下的?楼上坐的又是些什么贵客, 难道他们就移步不得?”
小二苦着脸道:“公子,您就别难为小的了, 能订得起雅间的定然都是贵人, 小的哪里敢上前冲撞。更何况这是先来后到的事儿,您——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