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明昧假装没听见。
连城月:“……师尊。”
宁明昧:“嗯。齐免成躲哪儿去了?有阴谋?”
从今天早上开始,齐免成就消失了。
连城月:“在和师弟谈之后,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现在,还不能把这个决定告诉师弟。但师弟暂且,先只和我在一起吧。”
宁明昧:“受够你的人称代词了。”
连城月:“好的,师尊。我在。”
就无语。
连城月:“师尊想知道监天司的特殊法门。可是师尊为什么不来问我呢?明明,我在人间也是耕耘多年。师尊应该第一时间,就想到我才对。”
连城月这话里竟然还带了点抱怨的味道。宁明昧眉头一挑,总算在人群里看到连城月的方向:“还要我问,你自己不会主动说?”
连城月:“是的,师尊,所以我正在找师尊主动说。师尊有所不知,人界皇室直系子弟,人界其他人,和人界的监天司,修行的是三种不同的法门。其中,人界最广为人知的修炼方式,是炼体,想必师尊也知道。”
“嗯。”
人界天资不足的人也可以靠炼体强化身体。至强的炼体者,甚至可以与一些修士对抗。能让他们变得如此强大的原因,不仅是强健的体魄,还有他们体内的“气”,与各种民间武功。
也可以算是所谓的内功吧。至少在过去的研究里,宁明昧是这样理解的。
连城月:“是的。这些气有各种颜色,以红、橙、黄色为主,也有绿色或粉色等。但唯独人界皇室的气,是不同的,甚至到了可以形成特殊法术的境界。他们的气,是一种蓝色的气。人界皇室将其称为皇室负天之命、天赋皇权的象征。与此同时,他们的气也十分强大。当年最初的人皇就是靠着这样的气一统人界。除此之外,监天司虽然声称自己使用的是特殊的法术,但我发现,他们使用的,也是与皇室极为相似的、一种纯白色的气。”
宁明昧耐心听着。一会儿,连城月话锋一转:“然而,即使民间的炼体者众多。能够炼到有可视的‘气’出现的,也只有进过人界官方设置的学堂的人。师尊不觉得这很奇怪么?这就像是,他们不是接受了某种指导,而是被朝廷赋予了某种资格一样。我正是因为这微小的一点,才发现其中异常的。”
“你还发现了什么?”
“在师尊离开的那几百年里,我曾和巫云、巫雨一起做项目。在这个过程中我体会到一点:对于没有灵根、没有以灵力修行的普通人来说,想要拥有超自然的法术,是要付出代价的。譬如黎族人,他们或者通过祭祀,向天地借力,又或许以自己的魂魄、乃至寿命为祭品,来换取改变天地的法力。修士使用灵气,魔修使用魔气,鬼修使用阴气,等价交换,这是普通人和其他所有生灵的原则,世界上没有凭空产生的能量。”连城月说,“但人界的‘气师’在使用法术时,我注意到,他们和外界是没有能量交换的。”
“能量不可能凭空产生或出现。所以,他们消耗的到底是什么呢?一开始,我以为是他们本身的寿命。然而,人界的气师,都很长寿。后来我想,或许等级越高的气师,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会更明显一些,不过,我始终也没有得到研究的机会。”连城月道,“但今天在皇宫内转悠时,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
“师尊在仙界呆惯了。仙界是很干净的。可人间不一样。尤其是深宅大院中,总是少不了残魄或冤魂的。可我发现皇宫,竟然完全不一样。这里面……”
“一点残魂也没有。”
“它们像是完全,被吃掉了一样。师尊,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宁明昧思索着,思索着,忽然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模糊的想法。
红色的,橙色的,蓝色的,白色的……
像是什么东西的颜色……
“本尊对人界皇室的修炼法门很感兴趣。不知道可否进去看看。”宁明昧开口道。
“可以,当然可以。”负责招待他们的王爷说。
训练场里当然会留下打斗的痕迹。宁明昧看着墙和砖,专门去找那些陈年的痕迹。吴旻在旁边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宁明昧来找他。他瞥了和许窈在另一边的黄竹桃一眼,来到宁明昧身边。
“看来宁峰主,看起来不是很着急啊。”他笑眯眯道。
“我着急?”宁明昧还在看地上的痕迹,“我看着急的,是吴峰主吧。”
“我?”
“吴峰主若是不着急,也不会频频在我面前晃悠来、晃悠去了。”宁明昧看也不看他,“吴峰主,你要拿到这个来人间的机会也不容易吧?难道不想借此机会做点什么么?还是说,面对曾经的友人的坟墓,你也可以无动于衷吗?”
吴旻眼皮动了一下,却保持着冷静拊掌道:“宁峰主,你查东西比我想象中,还要查得快。虽然我已不再是他的朋友,不过他的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你确定吗?他的魂魄,也早就被当做燃料烧掉了吧。”宁明昧说完,果然看见吴旻的脸色一变。
他猜对了!
猜想成真,宁明昧却没有感到轻松,甚至有点心惊肉跳。
那些人身上的“气”竟然真的是火焰!烧人的灵魂,助长自己的火势,而且还能绑定在天下人的身上,这个火中火,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方峰主?宁峰主?还有吴峰主,好久不见啊。”
清亮的女声响起。宁明昧回头,看见的竟是陆梦清一行人。原来烟云楼的人也已经到达此处。而随侍在陆梦清身边的人,是宋鸣珂。
几百年过去,宋鸣珂已经成长成美丽青年模样。他跟在陆梦清身侧,谦和温柔,这对师徒如今倒像是和好如初了。宁明昧和他们两百年不见,如今又忙着自己的事,无从打探其中细节。
“午夜子时,我来找你。”吴旻在宁明昧耳边说。
宁明昧上前与陆梦清交谈。此刻他没有注意到,方无隅正在角落里,皱着眉头看着他。
而宋鸣珂微笑着看着宁明昧与陆梦清,心里却想着出发前,他从乌合众那里得来的话。
“你能再次坐稳亲传弟子的位置,离不开我们这些年来的帮助。现在,需要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
“仙门百家到齐,皇位传承之时,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刻。监天司那些人防着我们如铜墙铁壁,所以需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宋鸣珂握紧了手指。
“在今夜杀了官羽,将此事嫁祸给监天司!不需要犹豫,官羽她对你处处为难,抢你的首徒之位,她的父亲还是当年迫害星火岛的祸首之一,她早就该死了!”
第333章 “你是谁?”
“而且,关于你身世的那份证据,已经从她在京城的线人手里到了她的手里。她如今按兵不动,只是在等回烟云楼之后,再把证据公开!她这次来京城,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官羽该死,她的确该死。
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是虚情假意。
入夜,宋鸣珂在驿馆里,握住了自己的匕首。
“如果我杀了官羽,你们能保证让我成为下一任丝岛岛主吗?”
“当然,就像陆楼主再不愿意,如今你也已经是掌门首徒了。等到那时,无论是成为丝岛岛主,还是成为下一任楼主,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宋鸣珂,成为烟云楼楼主,才是你的真正目标吧。”
“是又怎么样?他们忌惮我,却又利用我。这本就是我们应得的。他们不要我成为掌门首徒,我偏要成为掌门首徒。他们不要我成为丝岛岛主,我偏要成为丝岛岛主。等我成为岛主、楼主、乃至联合宗门的话事人……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他们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哈哈,鸣珂,你可不是孤军奋战。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支持你爬到更高的位置。就像当年,我们支持你成为陆楼主的首徒一样。不过她如今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陆梦清派人调查你当年竞选的事情还不够,甚至拜托官羽来调查当年被你杀掉的谭中行的事情。你说这师徒,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这师徒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竞选的事我已经找人去善后了——就像过去许多桩桩件件一样。距离成为丝岛岛主只差一步,我不会让任何事情阻拦我。”
宋鸣珂轻轻弹了一下匕首。这真是一把很好的匕首,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后,宋鸣珂便磨练出了它。那时的他本以为,他这样做只是害怕琴的攻击力实在太弱,不能承受住他身世曝光后,烟云楼众人可能对他发起的围攻。
可如今的他回望过去,双手只沾琴弦的少年,最终还是握住了匕首。或许,他将匕首藏入古琴的那天,他的潜意识早就意识到,会有今日。
可这又如何呢?
为了他的目标,他什么都能利用,什么都肯做。就像他知道,乌合众在他杀官羽这件事背后,一定也有其他的布局。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年来乌合众对他的支持已经很明确:他们也需要宋鸣珂做他们在仙界的话事人。
同为天下第一宗门的清极宗不好被突破,烟云楼便是唯一的选择,而在烟云楼中,宋鸣珂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在做首徒、做岛主这些事上,乌合众对他帮助良多。如今他们要宋鸣珂去亲手杀官羽,不仅是因为官羽手持宋鸣珂的把柄,更是因为,在为宋鸣珂提供更高地位的帮助前,他们需要宋鸣珂以杀死官羽的方式,向他们给出更多的、同阵营的诚意。
而对于宋鸣珂本人而言,只要杀了官羽,他依旧是那名抚琴的白衣少年。人的形象,始终是被展示在旁人面前的那一面。
万籁俱寂,与碧霄约定之时,宋鸣珂将匕首收进衣袖,准备带着匕首离开自己的房间。他将埋葬官羽的生命,亦如埋葬自己越来越多的秘密。天边稀疏地缀着几枚星子,这是无月之夜。京城一片死寂,却又像某种危机已经在暗中酝酿。
就在此时,房间内的烛火闪了一闪。一个身影被映照在墙壁上。
那人抱着手,看着他。
宋鸣珂的眉头动了一下,在看清来人后,略微惊惧的情绪从眉头爬下去,不悦的情绪爬了上来。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
“谁让你进我房间的?”他重复。
“……”
“你没听到话吗?不是让你在驿馆里等着吗?”
那人沉沉地看着他,这百年以来,向来对宋鸣珂言听计从的大妖的眼里有了让宋鸣珂看不懂的情绪。他说:“宋鸣珂,你为什么这副打扮?”
“……”
“你要我帮你销毁的东西,我帮你销毁了。你要我做的事,我给你做了。今日本该是你来听我的回报的日子。你忽然爽约,是为了做什么?”
“这和你无关。”宋鸣珂说。
两百年时光过去,宋鸣珂变了一副模样,这对从来没有善始的人妖的关系,也变了一副模样。宋鸣珂有越来越多的秘密,有越来越多的东西需要被埋在水下。也就在此刻,他意识到,身为妖族的有苏拓,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有苏拓对他有所求、有所图。既然如此,他付出、换取他需要的,就是最划算不过的交易。从只能被挟制,到熟练地反过来利用对方,宋鸣珂想到这里,竟然有种扭曲的、复仇成功般的快意。
尤其是当有苏拓受伤返回时。宋鸣珂看着有苏诀翻卷的伤口边缘,心里总想着,反正是你先开始的。
是有苏拓先招惹的他。无论有苏拓变成什么样,都只怪他自己。
只是这几年来,有苏拓的行为渐渐地也发生了改变。宋鸣珂注意到,随着有苏拓替他做的事越来越多,有苏拓看他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些更深更沉的东西。他变得比从前沉默,甚至不再像一开始一样,热衷于和他亲近。
但有苏拓沉默注视他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宋鸣珂想不通有苏拓在想什么。他也无暇让自己去想。只是,他隐隐地意识到,有苏拓这把刀,越来越不好用了。
总有一天,这把刀会脱手。
而今日,似乎到了刀脱手的那天。
“宋鸣珂,不要做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情。”有苏拓说,“有的事情一旦做下,就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那一刻宋鸣珂看着有苏拓,竟然很想笑。
有苏拓在教育他?他凭什么教育他?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他难道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开始的吗?
心里这样冷嘲着,然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依旧涌上了宋鸣珂的心头。他说:“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我这里说这句话?”
宋鸣珂习惯了。他习惯了将自己也当做砝码,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目标而将自己也视为一种付出。他也习惯了如今的自己对有苏拓说话的方式——就像从前那名白衣少年琴修翻出了自己最不堪、最黑暗的一面,将其肆无忌惮地扔在另一个人的面前。譬如现在,无论有苏拓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他都能够讥讽回去,并且他知道,有苏拓总能忍受这些讥讽。
可有苏拓给出了一个让他从头凉到脚的回答。
“我爱你。”有苏拓说,“我从十几年前开始意识到,我爱你。”
宋鸣珂像是被一桶恐怖的冰水浇透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闭嘴。”
“我爱你。看着你痛苦,我也会感到痛苦,也会同情你。这许多年来,你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日子。宋鸣珂,你今天到底要去做什么?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同情……他说他同情他?
宋鸣珂站起身来,他听见自己的关节在抖,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愤怒。可有苏拓像一堵墙一样拦住了他。他于是说:“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