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遥与李云锦不曾沉迷于幻境, 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 两人未曾受什么影响。
唯独狸珠,回来之后大病一场, 近来由两人照顾,身形单薄了几分, 双眼澄澈如碧波湖水,细看却恍若枯木。
“三年来, 未曾与你们说境外情景, 如今各州之间受邪祟侵蚀,仙道弟子忙于清扫邪祟暇不应接………如今你们既已出来, 也是时候下山了。”
三年之期,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狸珠有些恍惚,灵法君的话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 他随薛遥一并叩首。
“薛遥,你需回离州一趟……那里同时出现了青鬼与红棺相的踪迹, 无论如何,你需回去看一看。”
“弟子知晓了。”薛遥应声。
他们三人向灵法君道别,狸珠从殿中出来,李云锦在他身后, 扯住了他的衣袖。
“……狸珠。”嘶哑的嗓音传来, 李云锦出声,喊了他的名字, 狸珠不由得顿住。
还是不习惯说话,李云锦从袖口里拿出来纸张,在纸上写了字。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他们三人此行目的地不同,狸珠要前往江州,李云锦去子赫,薛遥去离州。
狸珠见状,他十分想朝李云锦笑一下,只是笑容莫名有些勉强,只点点头。
“若能顺利回来,自会再见。”狸珠说。
临行前,狸珠去了一趟后山,那处是他原先日日练剑的地方,离仙问山咫尺之遥。
仙君神像雕刻在石壁之上,神佛之面闭目垂怜,眸中慈悲万千。
狸珠立在神像前,当日赠他桃花可是错觉?
他伫立良久,得不到答案,原先没有任何感觉,如今见此神像,心脏的位置隐隐发疼。
狸珠摸摸自己心口,他握紧了剑柄,随即转身离开,目光愈发的坚定。
下山这日下了雨,狸珠与薛遥在山下分别。
“待我解决完离州之事便去找你,狸珠,好好照顾好自己。”薛遥对他道。
“我自知晓……你也是。”狸珠道。
“方见面又要分别,希望下次重逢,我们再也不会分开。”薛遥坐在马车旁,凤眼横扫过来,随即按了按斗笠。
“江狸珠,别了。”
狸珠眼见着马车远去,在他视线中化成一个渺小的黑点,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仍在千山之上,沿着雨色往下,入目的是一片湖泊,他撑了一把伞,一路走出明镜台。
三年时间,仿佛没有变化,也似乎有许多变化,路过的弟子少了许多,各自忙着凡世的任务,结界戒严,比三年前严密许多,战损英台上多了许多弟子名姓。
雨珠从伞边密密麻麻的落下,到了凡世边缘,此地一片萧瑟之景,因近来邪祟作乱,村落之间大多前往城中避难,外城村民一到日暮时分便早早地归家关门。
倒是还有一些谋生的村民守在这里,通常是为了拉客赚些银两,所为生计。
狸珠收了伞,他上了一辆马车,对车夫道。“我要前往江州……此去路途遥远,先生可要前去,若是前往,我路途之中会庇护先生。”
对方没有讲话,他却听见了拉动缰绳的动静,隔着车帘,狸珠扫了一眼,见车夫戴着斗笠,只能看到背影,以及拉动缰绳的手。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十指修长,覆有薄茧,皮肤枯白,形似美玉。
狸珠只看了一眼随即闭上眼。如今当真是世道变了,富家公子也要靠接客谋生了。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驶,狸珠闭目打坐,不过行驶了一个时辰,他未曾放松警惕,几乎是邪祟气息出现的那一刻,他同时察觉睁开眼。
狸珠身形在马车里消失,他到了马车外,见周围黑雾环绕,如今在阴林之中,他掌中长剑出鞘,一道剑意过去,黑雾随之消散了。
车夫拉扯缰绳的动静顿住,似乎受到了惊吓,好一会没有反应过来。
狸珠把剑放在了一侧,随之在车夫身旁坐下来了,他对车夫道,“我在这里守着,你不必担心,继续行路便是。”
他说着扫一眼身旁人,身旁人戴着斗笠,那张脸完全被遮住了,完全看不见容貌。
“……小公子,不必在此守着,进去休息便是。”车夫开了口。
狸珠随之怔住了,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旁人,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只有那么一瞬,声色和记忆之中的人重叠。
明明是不同的声线。
狸珠随之摇摇头,眸中暗淡下去,他不要再被影响了才是。
“阴林之中危险重重,我在这里守着……至少过了阴林。”狸珠说。
车夫不再言语,狸珠的视线却时不时地转过去,盯着对方的身形看,可惜那斗笠遮得严丝合缝,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住在明镜台山下?”狸珠问道。
空气中十分安静,车夫一时没有反应,半天才反应过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狸珠是在跟他搭话。
“是。”车夫简短地回答。
“我听闻如今各州之间邪祟猖狂,你可知道一些?”
车夫:“……仙门山下自然好一些,邪祟不敢过来,至于其他地方,我先前未曾去过,今日接了小公子,是头一回出远门。”
“我未曾去过江州。”
“听闻江州是个极美的地方,今日有缘送小公子前去,倒能见一见传闻之中的水乡。”
“江州确实美,”狸珠说,“若是夏天前往,能看到好些莲花,乌篷船密密地驶在莲花丛中,当真是绝景。”
车夫未曾言语,狸珠于是收回目光,定是他的错觉。
他们当日行至夜晚,狸珠虽说有能力保护车夫,他尚且能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但是考虑到车夫的体力,还是选择了休息。
当日在寺庙之中休息,狸珠进行了一番检查,确认安全之后他们在这里停留。
凡世之中,仙君神像随处可见,狸珠踏入时看了一眼,此神台之上为人间相,人间所载对仙君颇有忌讳,不知其名姓,只知其为救世之主。
他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视线有意避开。
深夜,烛光若有若无的照亮一片天地,寺庙之外突然传来了女子的求救声,狸珠当即睁开眼。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救命——”
狸珠提着剑瞬身过去,见到寺庙之外惊慌爬过来的女子,她身上遍布邪咒,身后是一团慢吞吞追踪的黑雾。
正常的邪祟自不可能如此行路,此邪祟恶劣至极,故意留此女子性命,由着对方挣扎逃脱。
狸珠一剑便斩了那团黑雾,女子浑身发抖,身体几乎完全被黑雾侵蚀,密密麻麻的阴咒啃噬着她。
“救救我……”女子挣扎着朝他这边爬。
狸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在幻境之中学会了吟诵,已经熟练至极,他闭上眼,掌心之中有柔光出现,吟诵声自天际而来,轻盈地落在耳边,为女子祛除了邪咒。
“此为驱邪令牌……我已为你祛了邪咒,你拿着令牌,路上任何人喊你都不要回头。”狸珠单膝跪地,他把令牌放入女子掌中。
女子并不知短短时间发生了什么,邪咒已经祛除,她感激地看向狸珠,呆呆地接过了令牌。
直到女子的身形消失,狸珠才收回视线,他转身,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远远地立在屋檐之下。
狸珠莫名觉得有些违和,对方何时醒来的,方才可是在看他,为何他没有察觉?
“……你醒了,可是被吵醒了。”狸珠问道。
隔着斗笠,车夫似乎在盯着他看,半天收回了目光。
车夫什么都没说,他们二人隔着不近的距离,他见车夫拿出了什么东西。
是凡世的机关皮鼓,一共有十二面,皮鼓在车夫手里,车夫没花多长时间,转眼间便把打乱的顺序复原了。
狸珠脑海里嗡嗡作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瞬身至车夫身前,以对方无法反应的速度掀开了斗笠。
一张布满疤痕的面容映入眼帘,漆黑沉目柔顺温和,除了那双眼之外,脸上的疤痕骇人交错,五官平平无奇。
因了他掀开斗笠,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对方眼中透出冷淡的情绪。
“抱歉……我……失礼了。”狸珠向后退了一步。
车夫按住了自己的斗笠,扭过了头,对他道,“我脸上疤痕骇人,并非有意吓到小公子……还望小公子多多包涵。”
狸珠不由得抿唇,“是我不对……抱歉。”
他打消了疑虑,又看一眼对方手边的十二面皮鼓,坐回了原位,丢掉了脑袋里的胡思乱想。
第二日狸珠睁眼时车夫已经醒来,出寺庙时他见车夫停下来,他走出两步,不由得转身。
狸珠顺着看过去,只见车夫俯身,掌中似托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似乎是蚂蚁。
路过有蝼蚁挡路,此人停下来,为蝼蚁让路,垂怜蝼蚁,将其放生。
狸珠不由得顿住,他何时在意过蝼蚁性命,未曾留意过脚下,自然不会关心。
“先生圣人之心,既见蝼蚁,可窥半边苍生。”
“小公子过誉了,举手之劳,并非难事。”车夫温声回道。
因了车夫这一举动,狸珠观察车夫的时间更长,如此他长时间坐在案板上,又总是盯着人看,难免惹人嫌。
车夫注意到了,未曾开口赶他,只对他道:“幸有小公子垂怜,此番挣些银钱,家中妻女至少不必饿肚子。”
此为善意提醒,狸珠随之收回目光,这车夫实在有些自恋。
他不过多看两眼,就以为他对他有心思?
第一百一十九章
狸珠在夜间打坐, 曾短暂地陷入梦境之中。他梦见薛遥在同他告别,李云锦在远处看着他,他自己追逐梦中的白衣少年, 眼见白衣少年在他面前消失。
他骤然睁开眼, 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 双目垂落,低头看自己掌心, 突然想起了什么,去碰自己脖颈。
脖颈之间, 原先他佩戴的指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狸珠掌中空空, 回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似乎从桃坞幻境出来之后就没了。
窗侧的寒风迎面吹来, 狸珠感应到什么,他顺着看过去, 对面的人气息平稳,并没有睡着, 视线似乎落在他身上。
狸珠盯着车夫看了半天,那斗笠实在是碍眼, 他先前已做了失礼之事,他于是收回了目光。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索性起身,行至窗前, 远处山间一片黑暗, 纵湮黎明尽头缝隙之间,苍穹逐渐变得透明发白, 无边夜色为黎明前夕。
他原本看着远处,此地院子连接了一片桃林,倏然一团黑雾浮现,形同鬼火一般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狸珠盯着看了一会,一道剑光过去,那团黑雾倏然消散,他想也没想便提剑追上去,临走之前在院内布了一层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