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样的道理。脚踝是我自己的,也是自己扭伤的,为什么要怪到别人头上去?”眼见陈敬张了张嘴想要辩驳,齐子元放缓了语气却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朕知道母后一切都为了朕好,但这件事,还有以后很多类似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朕不想惊动母后。”
“……奴婢明白了,”沉默良久,陈敬终于应了声,说完又不免担心地看向齐子元的脚踝,“但陛下的伤……不然奴婢悄悄带个太医过来看看?”
“其实就是扭了一下,在永安殿的时候已经处置过,”齐子元说着,想起了齐让给的药膏,“朕从永安殿带了药膏回来,待会涂一下就好了。”
第二十四章
不知道是齐让的手法过于可靠,还是那药膏实在神效,齐子元的脚踝第二天就消了肿,恢复的程度就好像前一日的扭伤是他的错觉。
同样恢复的还有郑太傅的课。
大抵是对齐子元这个学生实在不放心,着了凉的郑太傅只短暂地休息了一日,便又兢兢业业地出现在了仁明殿。
和他的《资治通鉴》一起。
但出乎齐子元意料的是,郑太傅对他拒绝为齐穆棠恢复王位的事没做任何提及,就仿佛对前一日早朝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疑惑之下,他后知后觉地回想了郑太傅来授课的这段时日,发现除了自己偶然提过一次早朝的困扰,郑太傅确实素来只授课,对朝堂之事绝口不提。
倒是符合了先前他一直要致仕的传言。
但不管郑太傅是不是真的要致仕,对于授课的事确是格外的一丝不苟,愈发繁重的课业就是证据。
临近年关,朝中的事务也多了起来。
早朝的时间逐渐拉长,送到仁明殿的奏本越来越多,再加上每天郑太傅那里要抄写的东西也越来越长,让这段时日的齐子元十足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日理万机。
正值晌午,难得有阳光照进暖阁。
齐子元刚送走郑太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在殿外候了许久的鸿胪寺少卿就被引进了门。
“陛下,”鸿胪寺少卿将厚厚的礼单呈到齐子元面前,躬身道,“西域各国来送岁贡的使团已全部抵达都城,安置在了城南驿馆,这是岁贡的礼单。”
“岁贡?”齐子元脑子里还装着刚学的秦昭襄王,机械地接过礼单翻了几页,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直接问道,“和往年比有什么变化?”
“大都相同……只有北奚例外,”鸿胪寺少卿回道,“陛下继位时北奚旧主重病,国中无人主事,并未遣使来送贺礼。所以这次北奚新主让人补了给陛下的贺礼,甚至还主动加了两成岁贡。”
“主动加了两成岁贡?”齐子元有些奇怪,将礼单翻到北奚那页仔细看了看,“过往有这样的先例吗?”
“也有,北奚新主大概是想借此向大梁示好,”鸿胪寺少卿回道,“况且看似是他们多付了两成的岁贡,实际会换回更多的回赐,于他们来说也没多少损失,所以也会乐得如此。”
“那这北奚新主还真是聪明,这么算起来倒是我们亏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礼单朕看过了,清点过后按例收存就好。招待使团和回赐的事儿也交由鸿胪寺全权处理,不用再特意向朕禀报。”
“是,陛下。”鸿胪寺少卿应了声,又朝那礼单上看了一眼,“这次岁贡里有些是西域的新奇东西,陛下若是有心仪的,臣遣人送到仁明殿来?”
再新奇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些香料布匹、奇珍异兽,对齐子元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刚要拒绝,垂下眼帘又看了看礼单:“这些香料布匹之类的,或许母后会喜欢,让人把礼单送去慈安殿……”
话说了一半,他略微顿了一下,“再给永安殿送一份,看太上皇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鸿胪寺少卿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应了声:“是,陛下。”
总算处理好了岁贡的事儿,齐子元松了口气,正要叫陈敬把鸿胪寺少卿送出去,陈敬仿佛有感应一样进了门。
瞧见还在殿内的大理寺少卿,陈敬欲言又止,直到对方有眼色地主动告辞之后,才终于开了口:“陛下,安定王齐坤求见。”
自那日早朝为齐穆棠请封王位被拒之后,不知是为了表示不满,还是有别的缘由,齐坤一直称病不朝,所以齐子元有好一段时间都没见过这位表叔父,蓦地听见他的名字都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儿?”
“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陈敬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但安定王今天是戴着孝来的。”
“戴孝?”
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不见,虽然不太情愿,齐子元还是点了点头,“那请进来吧。”
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表叔父给齐子元的印象还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人,不过十多日的时间,他好像突然就苍老了许多,连身形都消瘦了些许,两鬓微微泛白,双眼红肿,面色憔悴,穿了一身素色的棉衣,外面罩了件麻布做的孝衣。
“表叔父,”齐子元看了眼同样一脸茫然的陈敬,勉强开口,“好久不见了。”
“陛下!”齐坤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就跪倒在地,啜泣着开口,“老臣恭祝陛下圣安。”
穿过来这段时间,见过不少场面,也受过各种各样的礼,还是第一次被人哭着行大礼,齐子元惊得整个站了起来,一边示意陈敬将人扶起来,一边开口:“这是怎么了?”
“老臣,老臣……”齐坤虽然被扶了起来,整个人却好像站不稳一般,靠在陈敬身上,“陛下,齐穆棠昨夜去了。”
“啊?”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真真实实地有些惊讶,“怎么就去了?”
“回陛下,齐穆棠素来体弱,这些年生活困苦不得调养,前段时日又因为天冷染了风寒导致沉疴又起,老臣将他接进府里后立即找了太医来诊治……”齐坤说着话,忍不住又抽噎起来,“但已为时尚晚,”
“……朕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齐子元看着齐坤痛哭的样子,心情复杂地开口劝慰道,“斯人已去,表叔父……节哀顺便。”
“老臣辜负了陛下嘱托,”齐坤说着就又要跪下,“还请陛下降罪!”
“生死有命,这也怪不得表叔父,你当日也是可怜齐穆棠孤老才将人接到府里赡养,”眼见陈敬眼疾手快地又将人扶住,齐子元稍稍安了点心,“朕瞧着表叔父也清减了不少,还是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太伤心。”
“陛下仁慈,老臣愧不敢当,”齐坤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抬头看着齐子元,“其实老臣今日进宫面圣,不止为了报丧,也有要事相求。”
齐子元在心底叹了口气,问道:“表叔父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
“老臣是想,人既已死……”齐坤犹豫了一下,“请陛下宽宥齐穆棠过往罪责,恢复其王位,准他以亲王制入葬。”
不惜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上门,绕了一大圈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这个目的。
齐子元倒是真觉得这个齐穆棠有点可怜了。
被废了爵位在外面吃喝成困难的时候不见有人管,宗亲想要争取好处的时候先把他推出来当借口,现在人死了居然也还能当成筹码,再拿来进行一次道德绑架。
“其实表叔父说得也有点道理,人都已经死了……”齐子元思忖着,慢吞吞地开了口,“在这些身后事上再弥补也没什么意思了。”
齐坤愣了愣,赶忙道:“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只是觉得……齐穆棠好歹是齐氏的血脉,就这么没名没分的到了地下,列祖列宗看见了也会有所不忍啊!”
“说起列祖列宗……”齐子元恍然道,“要是被列祖列宗知道齐穆棠做的那些事,岂不是更让他们伤心,这么来说,就更不能恢复齐穆棠的身份,不然朕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也没办法面对列祖列宗了。”
“陛下!”齐坤没想到齐子元还能从这个角度拒绝,怔了半天,干脆又跪倒在地,哀嚎道,“陛下,昨日齐穆棠去世的时候,老臣就在跟前,可怜他一把年纪,死后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好说,”齐子元看向陈敬,“让人在城外找一处风水好的远离皇陵的地方,再备一副上好的棺木……还要什么朕也不太懂,反正安排人酌情去办,从朕的私库里出钱。”
陈敬应声:“是,陛下。”
“现在这样,表叔父可以放心了?”齐子元转向齐坤,语气真诚,“若还有什么别的需求,可以尽管跟陈敬说,毕竟是自家血脉,不用客气。”
又是跟早朝上差不多的套路!
齐坤几乎是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这样,就不怕宗亲寒心?”
装不下去了?
齐子元轻轻挑眉,脸上露出一点讶异:“宗亲为什么会寒心?因为朕不答应给因罪而被褫夺王位的齐穆棠恢复王位?朕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怎么还和宗亲们扯上关系了?”
“陛下……”
齐坤瞪着齐子元,一时居然分辨不出来这小皇帝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模作样。话还没说出口,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什么事?”齐子元示意陈敬开了门。
“陛下,永安殿送来消息,”门口的内侍道,“说太上皇有要事和陛下相商,请陛下去一趟。”
齐子元有些意外,扫量了殿中的齐坤,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你让人回太上皇,朕即刻就过去。”
第二十五章
刚迈出仁明殿,齐子元就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不论古今,这种有点血缘但又不是很熟悉的亲戚都是一样的难对付。
他现在愈发能够理解为什么齐让亲政后最先打压的就是宗亲。
这些人凭借着所谓高贵的血脉,享受着朝廷的供养,成日里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却还不肯知足,时不时地要把血缘、传承还有列祖列宗搬出来进行一下道德绑架,提一些光是听起来就觉得离谱的要求。
任由他们为所欲为下去,这皇帝换谁来都当不下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永安殿。
看着门口的匾额,齐子元后知后觉上次和齐让见面还是在永安殿吃午膳那日。这几天他忙得焦头烂额,连御花园都没去几次,更别提说好的和阿咬一起玩……或者练字。
莫名其妙就成了不守信用的大人。
齐子元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一边跟着引路的韩应向前走,一边在心里猜测齐让这次找自己是什么事。
永安殿里总有一种整个皇城都少见的温馨,尤其一进门就被小炮弹一样的许戎热情地抱住了腿,让齐子元立时就放下了先前的种种顾虑,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抱歉阿咬,这几天都没来找你。”
“没关系的,太上皇说哥哥有很多事情要做,空闲了就会来,”许戎笑眯眯的,“今天就真的来啦!”
“阿咬真是善解人意,”齐子元捏了捏那张肉嘟嘟的小脸,“皇兄在哪?”
齐让正靠在内殿的软榻上翻看刚刚送来的礼单。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从礼单上分出注意力,看向了推门而入的少年。
“皇兄,”齐子元把怀里的许戎放在地上,目光在齐让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礼单送过来了?”
“嗯,”齐让应了一声,“正要谢谢陛下。”
“不用客气的,反正……”
这些东西本就该是齐让的。
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随口道,“江公子不在?”
“他……有个故人到都城来了,去见见。”齐子元示意齐子元坐下,自己又垂下目光,继续看着手里的礼单。
齐子元在床榻边坐下,又把一直黏着自己的许戎抱到腿上,往齐让身上看了一眼:“皇兄叫我来是为了这个礼单?”
“也不全是,”齐让抬眸,目光在齐子元脸上略微停留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听说齐穆棠昨晚死了,齐坤刚刚披麻戴孝地去了仁明殿?”
齐子元已经懒得奇怪齐让是怎么做到人在永安殿,却对皇城内外的事儿了如指掌的,讶异的反而是齐让请自己过来居然是为了帮忙摆脱齐坤。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他说着话,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刚刚齐坤哭得还算真心实意,我简直都要怀疑是他故意杀了齐穆棠。”
齐让略略敛眉,沉吟着开口:“未必就不是。”
“嗯……嗯?”齐子元瞪大了眼睛,整个弹了起来,“齐坤他……”
“逗你的,齐穆棠年岁到了,身体又差,撑不过这个冬天也很正常。”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他到底姓齐,平白无故地死了总会有人去查验,齐坤没那么蠢。”
“那就好,那就好。”齐子元稍稍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讨人厌跟杀人犯总不是一个性质的。
齐让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微微沉默后又开了口:“所以陛下又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拒绝了齐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