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让垂下眼帘,端起汤碗浅浅尝了一口:“确实不错。”
“是吧,”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回头看见江维桢诧异的目光,便也盛了一碗递过去,“江公子也尝尝?”
江维桢看了齐让一眼,内心复杂地接过汤碗:“有劳陛下。”
一顿本来是借口的午膳最后竟吃得其乐融融。
自中毒后,齐让的食欲都不算太好,今天却难得的多吃了半碗饭——从那碗汤开始,齐子元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契机,时不时地夹一点东西过来,小心翼翼却又充满期待地说:“皇兄,要不要尝尝?”
对于这种直截了当的关切,齐让是没办法拒绝的。
同样没法拒绝的还有许戎,一顿饭下来,他的小肚子都圆了起来,懒洋洋地窝在齐子元怀里不断打呵欠。
“来吧,小不点,”江维桢伸出手,“你也差不多该午睡了。”
许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齐子元:“我不困!”
说完,又打了个呵欠。
齐子元用手指蹭了蹭他眼角的泪,笑道:“不午睡可长不高哦!”
“我想长高,”许戎犹豫了一下,“那哥哥还会来找我玩吗?”
齐子元顿了顿,抬头看了齐让一眼:“你可以……”
“他扭了脚,暂时不能陪你玩,”齐让在许戎满脸的失落里,徐徐道,“你们可以一起练字……”
他说着话,转过头看向齐子元,“但是要等陛下有时间。”
齐子元:“……”
顶着许戎看过来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他只好点了点头:“好啊。”
得到了承诺的许戎终于满意地投入江维桢的怀抱,进到内殿去休息。
午膳吃过了,齐子元也没有再叨扰的理由。
他看了看齐让还是很苍白的面色,小声开口:“今天打扰皇兄了。”
“还好,”齐让回视他的眼睛,“没怎么打扰。”
“那朕……我,就先回去了,”齐子元起身,“皇兄也好休息一会。”
“等一下。”
齐让的目光在齐子元身上稍稍停了停,突然起身进了内殿,片刻之后又轻手轻脚的出来,将一个药瓶放在桌上:“陛下的脚踝虽然复位了,这药膏还要用几天。”
齐子元看着那个眼熟的药瓶,轻轻点头:“谢谢皇兄。”
而后收了药瓶,又朝着齐让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永安殿又恢复了惯常的安宁。
等江维桢哄睡了许戎从内殿出来的时候,齐让又坐回了游廊里的软椅上,正仰着头看树上的梅花。
“人走了?”江维桢在另一张软椅上坐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今天莫名其妙地吃了好多东西。”
齐让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嗯。”
“你……”江维桢看了他一会,“今天心情很好。”
是肯定的语气,所以齐让也没否认,自顾盯着树上的梅花看了一会,突然开口:“明日找个牢靠的人去一趟乾州。”
“嗯……嗯?”江维桢疑惑,“去乾州干什么?”
“有些事有点困惑,”齐让道,“需要有人去乾州查一查。”
江维桢思索了一会:“你那个弟弟有问题?”
“也算不上有问题,”齐让回过头来看他,“我今天和他说,如果他愿意当好这个皇帝,我可以帮他。”
江维桢挑起眉头:“你……”
“我不想有朝一日拿回皇位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大梁。”齐让微阖眼帘,低声道,“如果……到时候我会留他一条命。”
第二十三章
大概是在永安殿这半日过得太愉悦,蓦地回到仁明殿,齐子元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其实若论起来,只有几个近卫的永安殿才算得上冷清,却让他感受到了穿越以来难得的自在。
有那么一瞬,齐子元不用去刻意装成那个大梁的昭宁帝、周太后的亲生子,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可以做回那个毫无顾虑的自己。
可惜,只有那么短暂的一会。
齐子元歪倒在软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正倒茶的陈敬立刻朝齐子元看去,“可是今日午膳吃得不顺意?”
“没,”齐子元回过神来,半坐起身,“有要处理的朝务吗?”
陈敬将倒好的茶递到他手里:“刚用完午膳,陛下不先歇歇?”
“还是先处理完吧,”齐子元接过茶喝了一口,撇嘴道,“不然也歇不安生。”
陈敬便也不再劝:“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梁开国设中书省,掌制令决策、辅佐皇帝处理政务。
在齐让中毒新帝又未继位的这段时间,由太后下旨,将朝堂内外、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交由中书省全权处理,直到齐子元登基,逐渐熟悉了朝政,积压在中书省的朝务便又陆续送来了仁明殿。
第一次看见满书案的奏本时,齐子元十分茫然,后来发现送到他这里的朝务虽然紧要,大多中书省已经拟好了处置的诏令,并不需要自己真的做什么决策。
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再要处理朝务也不再抵触——毕竟对比起来,处理一整晚也没有抄一遍《大学》的字数多。
殿内又点起了乌沉香,这是这段时日下来,齐子元在各种各样的熏香里最喜欢的一款,并且已经逐渐能体会到其自带的提神醒脑的功效。
当然总还是不如冰美式。
换了一身轻便衣袍的齐子元在书案前坐下,顺手翻开最上面的奏本,不出所料入眼的还是诘屈聱牙的文言文,其中甚至还夹杂了零零星星齐子元看不懂的字,他粗略地扫了一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干脆连中书省的拟批都懒得再看,直接伸手去拿朱笔。
然后就看见了那支一直摆在书案上的宣笔。
那确实是一支顶不错的笔,紫毫做笔头,青玉的笔杆,加上诸葛氏的名号,连齐子元这种半路出家的现代人都能看得出这笔的贵重,以至于每每用它写练字的时候,总会隐隐地生起一种暴殄天物的愧疚感。
就和每次面对这皇位的感受差不多——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暂时成了主人,但心里十分清楚这终归不是自己的东西。
齐子元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奏本,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突然开口:“皇兄这些年是怎么处理朝务的?”
侍立在一旁的陈敬愣了愣:“回陛下,奴婢这些年一直在慈安殿,对太上皇知之甚少。”
“也是,”齐子元摆了摆手,低头又看向了手里的奏本,“不用在意……朕也是随便问问。”
陈敬顺着往那奏本上看了一眼,又打量了齐子元心事重重的表情,试探着开口:“不然……奴婢让人去架阁库找些太上皇在位时批阅过的奏本过来?”
齐子元想了想,点头:“也好。”
仁明殿的内侍、近卫都是周太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办事妥帖细致又手脚麻利,齐子元一份奏本还没看完,一个精致的盒子已经摆到了书案上。
“这里的奏本……”齐子元一边打开盒子,一边疑惑,“都是近几年的?”
“奴婢让人每年都选了几册,”陈敬稍稍收拾了一下书案,给齐子元空出一块位置,“陛下可以慢慢看。”
齐子元应了一声,打开最上面的一本。
按照上面的时间来看,这本应该是齐让亲政后批阅的第一份奏本,内容是有关西南的水患,中书省针对赈济给了拟批,齐让赞同却又提了更详尽也更符合西南情况的应对之策——和齐子元每次只写的那几个字明显是天壤之别。
齐子元抿了抿唇,继续翻了下去。
再后面的奏本里,批复的字数逐渐变少,言辞更精炼,决策也更果决,连字迹都褪去了稚嫩,愈发的遒劲洒脱。那个初继位还有点束手束脚的少年好像就是这样在这一份接一份的奏本里逐渐长成了一个杀伐决断睥睨天下的帝王。
皇帝和皇帝果然是不一样的。
自小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八岁就能通读四书,十三岁继位、十五岁亲政的齐让所展现出来的眼界、魄力还有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天下的责任感是齐子元这种赶鸭子上架的现代人抄多少遍《大学》都学不来的。
“算了。”
齐子元突然合上手里的旧奏本,轻轻摇了摇头。
一直默不吭声的陈敬往书案上看了一眼:“陛下怎么了?”
“想明白一些事儿,”齐子元将桌上的旧奏本收回盒子里,“朕还是先把眼下的事儿做完吧。”
陈敬有些不太理解,还是应了声:“那奴婢再去为陛下沏壶茶。”
每日送到仁明殿的朝务都是差不多的,平日里将所有奏本从头到尾粗略地扫上几眼,再批复完总共也用不上半个时辰,齐子元这次却在书案前耗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份奏本,连带着中书省的拟批都认真地读过,对整件事有了完整的了解和判断之后才会落下朱批。
虽然是和以往一样简略的同意,却又有些东西好像不太一样了。
等终于处理完所有的朝务,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中途陈敬试着提醒了几次,都被齐子元摆手打发了,现下对着满书案的奏本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饿。
“陈敬,”齐子元仰面倒在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戌时了,”陈敬一边收拾书案,一边道,“陛下是不是饿了,尚食局送来的肉粥一直在炉上温着,奴婢给您盛些?”
齐子元应了声,兀自在地上躺了一会,直到陈敬端着粥碗进来,才终于决定起身。
“嘶!”
在书案前坐了太长时间,齐子元几乎都忘了脚踝的伤处,蓦地一用力,红肿的位置立时又疼了起来。
“陛下?”陈敬循着声音看了过来,目光落到齐子元只着了一层单袜的脚踝上,“您的脚踝受伤了?”
成日里被陈敬寸步不离地照顾饮食起居,齐子元也没指望能完全将他瞒住,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已经好了。”
陈敬明显不信,凑上前来仔细看了看,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奴婢失察,连陛下受伤都没发现,现在就去请太医过来为陛下诊治。”
说着,起身就要走。
“哎,等一下!”齐子元叹了口气,“陈敬!”
陈敬脚步微顿,回身看向齐子元:“奴婢在。”
“不是你失察,是朕刻意要瞒着你。”齐子元半坐在地上,微扬着脸看着门口的陈敬,慢吞吞地开口,“你这么兴师动众地去叫太医,是想要惊动母后吗?”
陈敬想起晨间的事,脸色微变,立刻跪倒在地:“奴婢只是担心陛下身体,并没有告知太后的打算。”
“你先起来再说话!”齐子元有些无奈,“朕知道你没打算告诉母后,但你前脚到了太医署,后脚母后就会知道消息,之后仁明殿上下怕是都难免责罚。”
陈敬怔了怔,半天慢慢起身,低声道:“奴婢等照顾不周,连陛下受伤都未发现,自然是该受责罚的。”
就知道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