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毫不犹豫地,江维桢伸手拿过盖子,扣回汤盅上,朝着齐让露出个笑容:“想吃点别的什么,我去尚食局给你问问?”
“不用了,”齐让摇着头靠回榻上,声音里带着笑意,“就是刚打算对阿瞳刮目相看,还想着以后你们好歹不用只喝白粥了。现在倒觉得留在军中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合适的。”
“其实也还好,”江维桢摸了摸鼻子,试图替许瞳的厨艺挽回一点口碑,“是汤煲到最后,我急着走,匆匆忙忙的她才把糖当成了盐……第一次煲汤的话,已经很成功了。”
“嗯……很成功,”齐让点头,“那这盅汤就劳烦你了,别浪费了阿瞳的心意。”
江维桢扭过头朝那汤盅看了一眼,立刻伸手将它推得更远了一点,才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有件事儿忘了和你说,看着北奚使团的人回了消息。”
齐让应了一声,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许:“如何?”
“一部分收了礼品的官员遣人将东西又送回了驿馆,也有一部分还了礼,还有几个收了东西却没有任何的动静,”江维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递给了齐让,“名单在这,还了什么礼也记录在其中,大都和你预料的差不多。”
齐让接过名单,翻开之后粗略地扫过一遍,再抬眼看向江维桢:“许家呢?”
“许家……”江维桢摸了摸鼻子,轻哼一声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昨天宵禁后,趁着街面上无人,许励拿着宿卫的令牌,亲自将北奚那个绿眼睛的使臣接进了府里,通宵畅饮。”
第二十九章
能在都城做到四品以上的官员都不是常人。
或者恩荫出身背靠大树,或者科举入仕才能出众,总之是各有各的本事,也各有各的人脉渠道。
因而不到半日工夫,鸿胪寺少卿面圣请罪,并将北奚使臣所送玉璧造册入库的事儿就传遍了大半个都城。
等齐子元好不容易上完郑太傅的课,还没来得及透口气,新修正过的岁贡礼单就摆到了他书案前。
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在这个科技、交通、体制都落后的朝代见到这么高的办事效率。
齐子元感慨着,将礼单直接翻到了北奚那页,然后就无比直观地看到了北奚国主这次遣使团来大梁的心意。
“居然这么多东西?北奚就算是产玉,这手笔是不是也太大了点?”眼见礼单直接多了几页,齐子元忍不住惊讶,“北奚以前的国主也都这么大方吗?”
“奴婢常年在后宫,对前朝的事儿并不了解,”说到这儿,陈敬犹豫了一下,小心措辞道,“还有就是……这种事儿毕竟不太好见光,即使有,也不会传出来。”
“这倒是,要不是那日皇兄……”齐子元在礼单上轻轻敲了两下,盯着上面北奚两个字皱起眉头,“专门加了两成岁贡,又送了这么多东西,这么大的成本……这北奚国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前朝的事儿陈敬确实不怎么清楚,一边上前给齐子元斟茶,一边顺着猜测道:“许是前些年被打得怕了?”
“前些年……”
齐子元接过茶盏,一边喝着一边思索。
北奚原本只是与大梁西北接壤的游牧民族,自立国后便臣属于大梁,一直数百年来相安无事。直到上任国主继位,连续吞并了周边数个部落后野心膨胀,趁元兴帝驾崩、齐让年少,举兵直犯大梁边境。
定国公江深临危受命,统兵三万在北关大破北奚军,降其众万余,逼得北奚国主不得不遣使称降,又继续老老实实地交起了岁贡。
算起来也过了十余年。
那天齐让说,这个北奚新主,比其父更有野心,也更有耐心,所以……
思量间,有人敲响了暖阁的门,外殿的小内侍把一个细长的锦盒交给陈敬便匆匆退了下去。
“什么?”齐子元放下礼单,有些好奇地看向陈敬手里的锦盒,“谁送来的?”
“说是永安殿,”陈敬打开锦盒,将里面的卷轴呈给齐子元,“好像是幅字画。”
“朕想起来了,是除夕那夜皇兄为我写的那幅,原想着带回来装裱一下,结果睡着了也忘了拿,”齐子元拆开卷轴看了一眼,“没想到皇兄还帮我裱好了。”
卷轴慢慢摊开,露出里面熟悉的飘逸字体,还有一小本薄册跟着落了下来。
“这是……”
在陈敬的疑惑中,齐子元将那薄册拾起,翻开后扫了一眼,立时了然。
一长串的名单列着都城内四品以上官员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们从北奚收了什么礼,给了什么回应,甚至包括还了什么礼。
再配上鸿胪寺才送来这份新的礼单,北奚使臣送礼的前后脉络就清晰而又完整地展现了出来。
守在近前的陈敬没料到这锦盒里还会装着这样的东西,只扫了一眼,就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去瞧那薄册上的内容。
齐子元瞧见他的动作,垂下眼帘没说话。
宦官参与前朝的事儿一直是很多君主的忌讳,历史上也有各种明晃晃的经验教训摆在那里,不然齐让登基后也不会费尽周章地裁撤了内侍省。
陈敬素来谨慎小心,在这些方面尤为主意,却不知道齐子元是不在意的。
就像眼前这份名单。
退了位的太上皇却能如此容易地掌控都城四品以上官员的行动,若是换了别的皇帝,只怕已经想方设法地开始防备,采取各种各样的行动,甚至不惜要了对方的命以保万无一失。
到了齐子元这,倒是更信了齐让那日的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现在应该确实没想拿回皇位。
至于将来……要是有朝一日齐让重新坐回了那张龙椅,也不过是拿回本就是他的东西。
反正就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阻拦不了的。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凭借着这段时日的交情,能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齐子元想着,又晃了晃脑袋。
反正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何必为了没发生的事儿平白焦虑。
他当初成日里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的时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穿到古代,莫名其妙地当起了皇帝。
虽然很难,倒也活了这么长时间。
所以世事无常,真到了那一日,也总有那一日的出路。
“我去趟永安殿。”齐子元看了一会名单,突然起身,顺带把摆在一旁的礼单一并收进了怀里,“要当面谢谢皇兄专门让人送来的……这幅字。”
“……是,”陈敬虽然莫名其妙,还是应了声,“奴婢伺候您更衣。”
午后的永安殿是一如既往的温馨而安宁。
许是刚刚胡思乱想了一通的缘故,迈进院门瞧见惯例坐在游廊上优哉游哉地晒太阳的齐让,齐子元内心忍不住生起了一个先前从未有过的怀疑……他该不会是跟自己一样不想早起吧?
迎上那双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眼睛,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一干二净。
“皇兄,”大概是除夕夜的相处还算和谐,再到这永安殿,齐子元莫名就放松下来,直接在另一张软椅上坐下,“阿咬呢?”
“和韩应学了半天拳,消耗了不少精力,午睡去了,”齐让从泥炉上拿了茶壶,替齐子元斟了一盏,“他很喜欢那压祟钱,一直贴身放着。”
“那就好,”齐子元接了茶,歪头看向齐让,“那皇兄呢?”
齐让抬眼:“我怎么了?”
“压祟钱,”齐子元小口喝着茶,“皇兄喜欢吗?”
“……喜欢。”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地提问,齐让回答的有几分无奈,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有人会问这个?”
“送礼物就是希望对方能开心,当然要问啊,”齐子元理所当然道,“我也很喜欢皇兄送的那幅字。”
齐让看了他一会,转过脸给自己倒了盏茶:“字里的东西陛下也看见了吧?”
“看见了,”齐子元道,“所以来问问皇兄。”
“嗯,”齐让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问吧。”
“那份名单我仔细看过了,都城四品以上官员都记录在其中,”齐子元缓缓道,“却唯独少了上将军许励。”
“所以陛下觉得我为了维护岳家,故意隐瞒?”齐让侧过脸,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子元。
“皇兄要是想维护许家,不把北奚给朝臣们送礼的事告诉我不是更省事,”齐子元托着腮,“名单里没有许励,肯定是因为他有特别之处,所以才想来问问皇兄。”
“陛下倒是直白,”齐让收回视线,“许励官拜上将军,掌宫禁宿卫,自然不会被北奚忽视,名单里没有写他,只是因为他不仅受了礼,还在除夕夜将北奚的使臣请进了府里,至于还了什么礼,又讨论了什么,就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了。”
齐子元有一瞬的讶异,跟着思绪就转到了别处:“北奚那个新国主花了这么大的手笔,费劲了周章,大概就是想跟朝臣们搭上线,有进一步的接触和联系。可是之后呢,他们又想借着这联系做什么?”
齐让喝了口茶,没有回答,明显的是齐子元也只是自己疑惑,并不需要回答。
毕竟这个问题也没有办法回答,谁又知道千里之外从没有照过面的邻国国主打了什么鬼主意。
“所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许励?”齐让放下茶盏,有些好奇地看着齐子元。
“今日鸿胪寺送了新的礼单过来,我对照看过了,许励已经把收下的玉石、珠宝,甚至……还有两个西域的美女,”齐子元皱了皱眉,“一并送到了鸿胪寺,算进了北奚的岁贡里。”
齐让微微敛眉:“所以陛下打算就此放过他?”
“私受礼品,暗中勾结别国使臣……我要是想,确实可以以他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为由发作,说不定还能顺带清理一下朝堂,”齐子元微微闭起眼,,“但我不能因为怀疑,就直接要了一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命。”
齐让有一瞬的沉默,看向齐子元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有时不该这么……”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原则。”齐子元轻轻舒了口气,改了语气,“况且我也想过了,如果北奚没安好心,就算我杀了许励,也不能就让他们就此打消念头,说不定会因此被惊动而变得更加谨慎。所以不如留着许励,就当做是……抛给北奚的一个饵?”
他说到这儿,扭过头来看向齐让,“不过这样的话,以后就真的要皇兄帮忙了。”
齐让放下手里的茶盏,迎上他的目光:“好啊。”
第三十章
到底比不得安心休养的太上皇清闲,齐子元在永安殿坐了一会,喝了半盏茶,便又匆匆忙忙地起身回了仁明殿——新年新气象,也自然有新的朝务和新的课业。
没了难得的访客,永安殿又恢复了惯常的安宁。
转过了年,天气暖了几分,盛放了月余的寒梅也逐渐凋谢,留下满地的残花。江维桢提过要打扫,齐让却坚持让它“零落成泥”,现在瞧着,倒是给这空落落的院子添了几分萧索。
“就说要打扫吧,”江维桢从殿里出来,见齐让盯着地上的残花发愣,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膀,“你们这种从小读多了书的人,看见这种景色搞不好就要伤感。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为赋新词硬说愁?”
“为赋……算了,”回过头对上那张没心没肺的脸,齐让纠正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感慨,“有时候还真是庆幸外祖当年同意你去学习医术。”
“那是因为我自小立志要从医,不然就凭我的聪明才智……”江维桢在旁边的软椅上坐下,“考个状元肯定不在话下。”
“嗯,不在话下,”齐让笑着摇了摇头,回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许戎今天这么久才睡着?”
“一沾枕头就着了,看得我都困了,跟着睡了一会,”江维桢目光扫过旁边的小桌,“谁来了?”
“新帝,”齐让淡淡道,“来问许家的事儿。”
江维桢没怎么意外,顺着问道:“刚说新帝是为了许家的事儿来的,所以他打算如何处置许家?”
“许励把北奚送的东西尽悉送到了鸿胪寺,所以……”齐让道,“就此掀过。”
“这小皇帝真就不怕许励暗中跟北奚有什么危害大梁的勾当?”江维桢讶异,“况且这许家是你的岳家,这不是清除你在朝中势力的最好时机?要是换了别的皇帝,别说许励一个,这朝中上下,但凡跟你沾了边的,都可以趁机清理出去,他居然连许励都不动?”
“他打算留了许励作饵,趁机看看北奚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回想起刚刚的对话,齐让的语气有些感慨,“他说他不能因为怀疑就要一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命。”
江维桢虽然行医,但久在军中,又自小因着齐让见惯了前朝后宫的阴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尤其是从一个本该杀伐决断的帝王嘴里,不由沉默了半晌,才勉强开口:“这小皇帝还真是……那接下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