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只是一介普通的书生,宋大人现在朝中担任要职,自然不会认识学生这样的小人物,”还没等齐子元开口,杨诠便接了话,“但宋大人总该认识冯谦吧,不然又怎么独具慧眼地选了他做此次春闱的会元?”
“冯谦能成为会元,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实称得上是此次春闱的最佳,这是所有参与阅卷的同僚们一致的意见,非我一人决断,”宋清说着,目光顺着杨诠的脸一路向下,将他整个扫了一遍,而后才轻轻笑了一声,“就像所有人都觉得你的文章看起来洋洋洒洒,实则文理不通,看起来读了不少的书,却全无自己的主见,仅凭着这样的水平想要入仕,还差得远。”
“你……”
能来到都城参加春闱的举子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即使落了榜也常觉得是时运不济或者怀才不遇,而此刻宋清居然当着堂内堂外的一众人直接点破了杨诠的不足,让他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眼见杨诠整张脸涨的通红,指着恨不得当场扑上去,位置离他最近的周济桓放下手里的茶盏,轻咳了一声,漠然开口:“杨诠,你方才说宋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职,从进了门没见有丝毫敬重也就算了,现在是还打算当着陛下的面冒犯朝廷命官吗?”
周济桓声音不大,却让杨诠整个一凛,那一瞬涌上心头的激愤也跟着退了干净。
他下意识地转头朝正位看了一眼,发现从进门起面色都很和缓的小皇帝这会已经沉下了脸,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即使不仔细看,也能猜得出来里面此刻写满了不虞。
再年少的皇帝,到底也是皇帝,尤其在这样的场合,自己还是不要冒犯天威的好。
“学生……学生自知此次落榜是因为自身欠缺,对此次阅卷并无异议,”杨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冯谦的文章被定为此次最佳,学生也无异议,因为那文章根本就不是出自他手,自然也不是他的水平。”
“所以你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冯谦的文章是由我代笔的?”宋清发出一声嘲弄的笑,轻轻摇了摇头,“他那篇文章在你们这批举子里固然算好,硬要赖给我,未免有点可笑了。”
“宋大人替人代写总不会一点不掩饰等着人来发现。您身为主考,早早知道考题,可惜被锁在贡院中不能与外界联络,无法泄题。索性提前将文章写好,开考后再递给冯谦,待他抄写过后再毁了您那份,自是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够发现,又或者即使有人碰巧撞见,却也拿不出凭证来……就像是此刻,”杨诠也轻笑了一声,“宋大人早就料理好了一切,自然敢来和学生当面对质,就是吃定了学生拿不出那份您亲笔写的文章。这么说来,从冯谦那儿收受贿赂的事儿,您也是不会承认了?”
“既没做过,又为何要承认?”宋清淡淡道,“不止今年,自我为官以来,每逢春闱递送拜帖或者土仪、礼品的学子数不胜数,不管他们来自何处,又是何人引荐,我都未曾见过,至于东西,更是一样都未受过。今年冯谦或许让人上门过,可能也送了东西,但按照我府里多年养成的规矩,是断然不会收的,你上过门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宋大人既不承认,学生也无话可说,”杨诠对宋清的态度毫不意外,也不执意去辩驳,而是回转视线朝齐子元拱了拱手,“陛下,学生请求和冯谦当面对质,或者叫来他的小厮随从仔细问问那日的情况。”
陷到现在这个局面,冯谦确实成了关键。
齐子元心中烦乱,却也只能看向孙朝:“冯谦来了吗?”
“来是来了,”孙朝面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犹豫,凑到齐子元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冯谦并不在驿馆,府役们花了会工夫才打听到,发榜后这个冯谦表面是不想被来贺喜的人打扰,实际是和几个交好的举子在烟柳巷包了几个花魁……现下人还是醉着的,臣让人给他灌了两盏茶,正在后堂等着。”
“他……”因为孙朝的动作,堂外的举子们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齐子元抿了抿唇,“算了,带进来吧。”
孙朝应了声,匆匆忙忙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带着两个府役搀着个脚步踉跄的年轻人进到内堂里。
隔着几步距离,齐子元已经可以清楚地闻到这人身上混杂的酒味、脂粉味,不由皱起眉头——不管杨诠有没有凭证,冯谦现下这幅模样难免不让人怀疑。
“孙大人,”齐子元闭了闭眼,“你来问吧。”
孙朝点头,走到冯谦跟前,示意那两个府役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的人:“冯谦?”
“谁叫我?”冯谦晕乎乎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这是哪?我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京兆府,”孙朝冷声道,“有同场考生状告你贿赂考官、科场舞弊,你可承认?”
“贿……贿赂考官、科场舞弊,”冯谦用力地晃了晃头,似乎极力想要清醒过来,“谁说的?”
“我……”杨诠正要开口,却被孙朝冷声打断,“本官审案,不喜旁人插嘴。”
说完,他又转向冯谦:“谁说的不重要,你只说有没有此事?”
“当然没有!”冯谦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晃了两下又整个摔在地上,声音也大了起来,“到底是谁嫉妒我,跑过来诬告?”
孙朝明显不想被这醉鬼沾上,向后退了一步,语气却一如既往:“那你手下的小厮去宋府送东西也不是奉你的意了?”
“宋府?哪个宋府?”冯谦抓了抓头发,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到底是谁在诬告我,要是让我……”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旁的府役掩住了嘴,只能拼命的挣扎,发出嘈杂的呜咽。
“陛下,”一旁的曾蔼摇了摇头,“冯谦现下醉成这副样子,问出来的东西也做不得数,不如让他先下去醒醒酒,也省的在这里惊扰了圣驾。”
齐子元虽然没那么容易被惊扰,但也知道曾蔼的话说的没错,便点了点头,示意那两个府役将人带了下去,而后看向了孙朝:“把他的小厮随从都叫到京兆府,分别询问冯谦自抵达都城后的所为,而后汇集了一起拿过来。”
孙朝立刻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点了点头:“陛下稍歇,臣这就去。”
第五十七章
冯谦不愧出身大家,一路从闽州过来,光马车就准备了十多辆,随侍的仆从小厮、护卫加起来更是有几十个。其中大多的只是干些跑腿打杂的活,时常一天到晚都见不到冯谦一面,每个都询问不仅浪费时间,也实在是没必要。
因而孙朝只从中挑了几个平日里跟冯谦最亲近、最受信任的,分别安置到不同的房间单独问讯,纵使这样,等挨个问过、写好状纸又盖上手印再呈到齐子元跟前,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
齐子元靠坐在后堂的软榻上,接过孙朝递过来的状纸挨个翻看。
这一日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他难免有些疲倦,幸好孙朝早已预估到了需要等候的时间,早早将人请到了后堂。
不用一直面对那些明知要等很久也不肯散去的举子,纵使根本没法入睡,只安静地闭上眼躺了一会,也感觉松了口气,先前繁杂纷乱的意识也逐渐清明起来。
“状纸上的内容和他们每个人都确认过了?”匆匆扫了眼第一张上的内容,齐子元又抬起头看向了孙朝。
“陛下放心,都确认过了,有几个不识字的,也挨个给他们读了一遍,”孙朝如实回道,“确认无异议后才盖了手印。”
齐子元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垂下视线继续看了下去。
花费了一个时辰才获得的状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还没用上一刻钟。
依状纸上所言,那个冯谦往日在闽州的时候确实不怎么靠谱,被书馆的先生退学也确有其事,还惹得其父冯安平大怒,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直到乡试结束,都被关在家里读书,再没能出门一步——至于乡试冯谦是不是靠自己通过的,就不是几个小厮能知道的了。
反正在小厮眼里,就是冯谦中举后,冯安平心花怒放,不仅大排筵宴,给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发了不少的奖赏,还准备了几马车的礼品,让冯谦一并带到都城,用来结交和打点。
甚至连要结交和打点的名单都事先准备好了。
至于冯谦,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闽州前事先被冯安平警告过,到都城后一直还算安分,整日待在驿馆里读书睡觉,也不怎么和其他举子走动。直到发榜后,确认自己中了会元,便故态复萌又去了烟花巷。
“那几个小厮都确认,东西的确送进了宋府,”齐子元放下状纸,拧起眉头,“并且未被退回?”
“回陛下,所有人都是分开审问的,回答虽然不尽相同,除了因为时日渐久,有些细节记不清楚,整体上并无出入,也不像是事先串过供,”孙朝顿了顿,又道,“据他们所说,冯安平准备的都是闽州的特产土仪,只是为了表示心意,并不贵重,宋大人纵使收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一点特产土仪,收了固然不能代表什么,”齐子元把状纸递还给孙朝,“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硬要宋清承认自己收了根本没见过的东西。”
孙朝捧着状纸,沉默了一瞬:“事已至此,陛下,宋大人府上……。”
“……去他府上问问吧,”齐子元抬手捏了捏额角,同意之后又忍不住嘱托,“只是普通询问,阵仗不用太大,也别惊动周遭的百姓。”
“臣明白,”孙朝拱手,“来回估计还要些工夫,臣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不用,”齐子元摇了摇头,“待人回来了过来告知朕。”
“是。”
孙朝应声,施了一礼后,缓步退了下去。
门开了又关,有一瞬齐子元似乎听见了前面内堂的嘈杂和烦恼,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进到京兆府就默不作声但一直不离左右的韩应终于开了口:“这已经小半日了,陛下水米未进……您要是不放心这京兆府里的东西,属下去城里买一点回来?”
“不用,”齐子元回过神来,“朕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吃东西。”
“东西可以不吃,水总不能不喝,”韩应朝齐子元明显干涩的唇上看了一眼,犹豫着开了口,“属下随身带了水囊,您若是不嫌弃……”
“水囊?”齐子元有些奇怪,“怎么想起带这个?”
“属下给太上皇做近卫前,曾在江老将军军中待过几年,”韩应说着从身上摘下水囊,“北关干燥少雨,沙漠又多,便养成了随身带水囊的习惯。”
“那朕就不客气了。”齐子元接过水囊,打开盖子后胡乱地往嘴里灌了几口,小半日的干渴缓了不少,连心情好像也好了点,“多谢。”
“陛下客气了,”韩应立刻回道,“属下奉了太上皇的命,保护和照顾陛下便是属下的使命。”
“幸好皇兄让你跟着来了,”齐子元微阖眼帘,忍不住轻叹,“朕今日好歹……”
见他话说了一半,韩应有些许迟疑:“陛下?”
“没事,”齐子元轻轻摇头,“我睡一会,孙朝过来叫我。”
说是想睡一会,一闭上眼,各种纷乱立刻浮现在脑海中,一会是杨诠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地指控,一会是宋清据理力争地辩驳,还有个喝得醉醺醺的意识都还不清楚的冯谦,大着舌头否认自己的会元是作弊得来的。
费尽心思整理完思绪,种种困惑齐齐涌上心头——冯谦的会元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杨诠如此行为究竟源于自己是对冯谦的怀疑,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若真的有幕后之人,就打算只凭着这些单方面的口供,强行拖宋清下水?
“陛下,陛下!”
就这么思绪混乱地躺了不知道多久,齐子元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却又在听见韩应声音的瞬间恢复了清明。
“孙朝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正对上韩应的眼睛,茫然了一瞬,看见了他身后的孙朝,“去宋府的人回来了?”
“是陛下,”孙朝回道,“臣派人问过了宋府的门房、管事另随便叫了几个仆从问过,也在府里简单查看过,宋大人确实从不受学子的拜帖,更没收过任何人的土仪或者礼品。”
齐子元刚想松口气,目光凝在孙朝脸上,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但是?”
“府役在宋大人书房查看过往送到宋府的拜帖时,找到了这封信,”孙朝说着话,将拿在手里的信递了过去,“据说是压在放拜帖的盒子下面,看痕迹是已经拆过,并且看过很多次的。”
齐子元伸手接了信,一眼就看见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宋清亲启”。
“信是谁写的?”他将信封攥在手里,迟迟没勇气打开,抬头看向孙朝。
孙朝一字一句缓缓答道:“闽州,冯安平。”
果然。
齐子元闭了闭眼,竟没有丝毫的意外。
刚刚半梦半睡的时候仍觉得困惑的事,在这一瞬得到了回答。
虽然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不是冯安平亲笔所写,但能让这种东西出现在宋府,绝不可能是杨诠这样外地来的落榜举子能做到的事儿。
看来幕后指使早做了十足的准备,有这么一封信在,即使齐子元有意偏颇,宋清也还是被拖入了这场浑水里。
“召其他几位大人过来吧,”齐子元一边说话,终于打开了手里的信,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一味掖着藏着,反倒说不清了。”
“是。”
等孙朝将其他几人请进内堂,齐子元已经看完了整封信,如他所料,信上的内容便是冯安平以同乡之谊为由头,并许以重诺,要宋清在春闱一事上给与冯谦关照,至于如何关照,倒是并未言明——按照时间推算,写信的时候宋清还未被委任为春闱的主考。
“先前冯家小厮的状纸、还有这封信上的内容,几位大人现在都看过了,”齐子元端坐在椅上,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个接一个地扫过,“那几位觉得,此案现在应该怎么办?”
曾蔼和吕励面面相觑,反倒是周济桓起身拱手:“陛下,周家与冯家是姻亲,此事已经牵扯到了冯安平,按律,臣当避嫌,臣会回禀孙久大人,再派别人过来协理此案。”
“你……”齐子元本想说你不是已经多年不回周家,但毕竟周济桓和周家并未真的断绝关系,名义上还是周家的养子,按律确实该避嫌,便将目光转向了其他二人,“两位大人觉得如何?”
曾蔼手里还捏着那封冯安平的信,犹豫了一会,叹气道:“禀陛下,臣是相信宋大人清白的,但这信毕竟是从他府中发现的……”
齐子元手指不自觉地捏紧,骨节间发出轻响:“曾大人就说,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臣觉得……”
曾蔼支吾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倒是他旁边的吕励先行开了口:“臣觉得,眼下人证物证皆有……哪怕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也该先将一干人等收监,严加拷问之后,自然知道是谁在说谎。”
第五十八章
“严加拷问……”齐子元将这几个字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吕励,“那依吕大人的意,一干人等都指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