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一直目光涣散、双眼无神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者瞧见书案上宋清的尸首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整个跪倒在书案前,跟着痛哭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大人,我,我这就下去陪你!”
说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奔着几步外的墙柱撞了过去。
然后就被一只手拉住了后襟。
孙朝看起来清瘦,力气却不小,一只手就止住了那管事撞柱的势头,还将他整个扯倒在地上。
寻死不成,那管事倒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直看得孙朝皱起眉,探寻的目光看向了一直坐在一旁的二人,询问他们的意见。
齐子元放开紧握的拳,徐徐起身,走到那管事跟前。
“宋管事,做戏做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瘫倒在地上,老泪纵横的老者,语气格外冷漠,“今日带你过来,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至于你的命……”
他回过头朝书案上看了一眼,才说完后半句话,“你就是一头撞死在这里,宋大人的命也救不回来了。”
那管事听完最后一句话,哭声愈发凄厉,伴随着不住地哀嚎:“是我对不起大人,是我对不起……”
“那就来说说,”齐子元蹲下身,看着那管事的眼睛,“你是怎么对不起他的?”
“……我,是我,”宋管事抽噎着回道,“是我在他的茶里放了砒/霜……是我害死大人的,是我害死他的。”
“你在宋清的茶里放砒霜?!”虽然事先也有过这种猜测,但是这一刻齐子元还是忍不住惊怒,一把扯住了宋管事的衣襟,几乎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宋清待你不薄,好端端地你为什么要下毒害他!”
宋管事还在不住地痛哭:“是我对不起大人,我私下收了别人送到府里的东西,欺骗大人已经悉数退了回去,没想到大人会被牵扯进什么舞弊的案子……我担心事后会被追究,昨天过来送衣物的时候,就鬼迷心窍地给他下了毒。”
“担心事后被追究?”齐子元猛地放开手,任由宋管事倒回地上,“宋清待你们这些乡亲素来宽厚,就算是追究,最多也只是让你离府,你因为这个就下毒要他的命?!”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宋管事掩着脸,“大人一向正直,府里也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实在太害怕了,是我对不起大人……”
“你在说谎,”齐子元厉声道,“指使你下毒的人到底是谁?”
“没有,什么都没有,”宋管事抽噎了两声,“没有指使,砒/霜是我下的,是我要毒死大人的,都是我……”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没完没了的呜咽,和翻来覆去那句“是我对不起大人”。
“你是对不起他,”齐子元一字一顿道,“你不光害死了他,到这种时候还要说谎,替幕后指使掩藏,他一辈子清清白白,你是要让他到了九泉之下,都还要背负着科举舞弊的污名吗?!”
“没有舞弊!大人没有舞弊,那些送到府里的东西都是我收的,大人一概不知,他连谁送过东西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帮人舞弊!”宋管事说到后面,哭声又大了起来,“我们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前段时日还为了春闱不眠不休,人都瘦了一大圈……他不该是这个下场的啊!”
齐子元微抬头,强迫自己忍住已经夺眶的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也不想毁了宋清的清白,那告诉我,宋清书房里的那封信是谁放的?”
第六十六章
除了承认宋清茶盏里的砒/霜是自己所下,这位宋管家嘴里再问不出一句有用的东西,既不承认有幕后指使,对宋清书房里莫名出现的那封信也表示一无所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下毒,只求一死来替宋清偿命。
齐子元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脚下从哀嚎转为了抽噎的老者。
从颈项上的勒痕还有刚刚意图触柱的举动来看,这宋管事并不是在做戏,痛哭是真的,求死也是真的,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荒唐。
连死都不怕的人却因为担心被追责而毒死待自己一向宽厚的家主,这样的理由即使齐子元再天真也不可能相信。一心求死固然是害死宋清后心中有愧想要偿命,更像是想用自己的死来了结整个案子,以掩盖真正的真相。
齐子元思量间,宋管事的抽噎声越来越小,最后瘫在地上没了动静,孙朝立时上前探了探鼻息,而后朝齐子元道:“陛下,应该是昏了。”
“就是不昏这幅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齐子元皱起眉头,语气冷漠,“先带下去。”
孙朝应了,对外面吩咐了一声,立时有两个府役入内,一左一右地将宋管事拖了下去。
屋子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终于没了哭声,齐子元的思绪也顺畅了许多。
他回过身在齐让身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从旁边的小桌上滑过,思忖道,“他一心求死,倒像是想一人承担起所有罪责以保护什么人……”
说到这儿,他抬头看向孙朝:“宋管事家里都有什么人?”
“宋管事的家人大多死在了当年水患还有逃难的路上,只剩下一个小儿子相依为命,”孙朝回道,“不过这个小儿子平日里并不待在宋府,听说宋管事这些年攒了些钱,替他在城里置了一间小铺子,卖些日用杂货以谋生。”
“……相依为命的小儿子,”齐子元微顿,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
“我和你想的一样,”齐让回视他,“舐犊之情,人之本能,他这般不顾恩情甚至要豁出性命,只能是为了这个相依为命的儿子。”
“那就先把他那儿子找到,”齐子元垂下眼眸,“父子俩见上一面,宋管事或许就能说实话了。”
“臣这就派人去,”孙朝说完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屋内的二人,“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臣让人备了吃的,陛下和太上皇要不要用一些?”
“不用,”在齐子元拒绝之前,齐让先开了口,“我与陛下出去转转,也正好……仵作验过了,就把宋清的尸首迁到殓房去吧。”
孙朝有些意外,目光从齐子元脸上扫过,却又暗自松了口气。
宋管事儿子的铺子在哪还不知道,打探清楚再把人带回来总要费些工夫,总不能这段时间里还让这二位待在这间空屋子里,还对着具冷冰冰的尸首。
这么想着,他躬身行了礼:“那臣就不打扰了,待有消息后,再告知陛下和太上皇。”
街面上熙来攘往,是齐子元往日里最爱的热闹景象,对此刻的他来说,却只觉得嘈杂吵闹,提不起一丁点想去转转的兴致。
最后还是齐让做了主,上了马车径直往江家而去。
上次到江家来还是春闱开考那日,月余过去这里一切如故,并没发生多大变化,倒是齐子元的心境已经是天翻地覆。
回想起当日的紧张和忐忑,齐子元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以为只要竭尽全力,总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到头来选了一个一无所能一路靠着舞弊得偿所愿的会元,还害了宋清的性命。
这朝堂里容不下宋清这样清正的臣子,也同样容不下自己这样天真的皇帝。
终归是自己把这朝堂想得太干净。
事先得了消息,马车刚在江家侧门停下,江维桢就迎了出来,眼看着齐让将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齐子元扶下马车,他轻轻皱了皱眉,目光不自觉地就朝齐让看去,见齐让轻轻摇了摇头,询问的话便又咽了回去,面上笑着朝齐子元道:“来的正好,江叔刚做了几道拿手的好菜,等着你们一起吃呢。”
“好啊,”齐子元也弯了弯唇,露出个笑容,“那今日又要叨扰了。”
江维桢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回手推开侧门,引着两人一路往正厅而去。
桌上依旧是几道看起来很普通的家常菜,其中有两道是齐子元百般夸赞过的——不知是那江叔确实擅长,还是为了今日专门做的,味道都是一样的惊艳。
只可惜齐子元没什么食欲。
虽然他和往日一样大口吃东西,若无其事地说笑,却连许戎都看得出来那双一如往日一样弯着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笑意。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挑明,因而一顿饭吃得也还算温馨而又宁静。
饭后许戎难得地没缠着齐子元陪自己玩,乖乖地跟着江淇和江维桢去午睡,只留下齐子元和齐让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消食。
春末夏初,花园里绿树成荫,百花盛放,连带荷花池内的荷叶也长了起来,绿油油地蔓延开来,五颜六色的锦鲤在荷叶中来回穿梭,给平静的池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才走了一会,齐子元身上就沁出了汗,索性在池边的柳树下坐了下来,将大半个身子藏在树荫下,托着下颌抱着膝盖一眨不眨地看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
“皇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我的心思是不是格外好猜?”
齐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把鱼食撒进池里,才回过头看向齐子元:“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已经尽力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但刚刚连阿咬都看得出来,还专门给我夹菜,也不吵着要我陪他玩了,”齐子元轻轻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以为这段时日自己长进了很多,到今天才发现,不过还是个喜怒形于色,又好猜又好骗的小皇帝而已。”
齐让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一如所料,齐子元到底还是将宋清的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他从来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但宋清的命太重了。
“其实和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纵使你精明谨慎,想动手的人也总还是会想办法,”齐让从怀里摸出锦帕,擦了擦掌心,“我在那龙椅上坐了十余载,自以为已经足够掌控这朝堂,不还是差点丢了命?”
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足够释怀,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提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小事,没有懊悔,也没有丝毫的怨恨。
齐子元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思绪微转,突然道:“所以秦远虽然死有余辜,但当日给皇兄下毒的主谋并不是他,真正的幕后指使就在这朝堂之中?”
“或许是,”齐让轻轻摇头,“我没有凭证,也无法确定今日指使那管事毒害宋清的人和当日下毒害我的主谋是不是同一个。”
“不管是不是同一人,目的应该都是一样的,”齐子元思索着开口,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所以除掉宋清,未尝不是对我的威慑。”
“光是为了一次春闱,确实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齐让道,“但你重用宋清,无异于继续推行新政的讯号。”
齐子元闭了闭眼,发出一声轻笑:“所以我坐上这个皇位,只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一个安分守己最好听话好摆弄的小皇帝而已。”
齐让看着他的神情,沉默了一瞬,而后才开口:“这么说也没错,他们不指望你去开疆扩土,也不介意你是不是能让百姓安居……或许你什么都不做,只踏踏实实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反倒能得安生。”
“什么都不做……那我又干嘛非要坐在这个关系着天下苍生的位置上?”齐子元睁开眼,遥遥地看着面前的荷花池,声音有些飘散,“要是我刚登基的时候也就算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要是随了他们的意,我又怎么对得起宋清呢?”
“宋清……推行新政也好,担任春闱主考也好,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心中所愿,也都竭尽所能,”齐让劝慰道,“所以他不会因着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就后悔,更不会因为你重用和欣赏他而把这一切归咎于你。”
“我知道他不会后悔,也不会怪我,我到现在也没后悔过让宋清做春闱的主考,”齐子元轻声道,“我只是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才给了那幕后人这样的可乘之机。所以不管那幕后人到底是谁,藏得多深,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好,”齐让看着他,轻轻点头,“我会陪你一起。”
就这么在荷花池边坐了一会,阳光愈发耀眼,照进荷花池里,映出粼粼波光。
“要不要睡一会,”朝齐子元脸上看了一眼,齐让适时开口,“下午还要回京兆府,又要费不少心神。”
“按我现在的状态肯定是睡不着的,”齐子元道,“我闭上眼睛养会神就行。”
“也好,”齐让说着,向下坐低了身体,拍了拍左肩,“趁着这树下有阴凉,就在这儿歇歇吧。”
齐子元也懒得起身,偏过头毫不客气地靠在齐让肩上,而后合上了眼睛。
确实没什么睡意。
索性就这么靠在齐让肩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午后的风格外的和煦,吹在脸上带着暖意,却又不会像盛夏的时候那样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吞。
不知什么种类的小鸟藏在茂密的柳枝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散发着初夏的勃勃生机。
果然远离朝堂纷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齐子元忍不住想道。
却又不得不庆幸在这种时候还有齐让坐在身边让自己依靠。
就这么坐了不知道多久,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齐子元睁开眼,看见了沿着游廊一路而来的韩应。
他揉了揉眼睛,慢慢坐直身体,而后站了起来。
齐让抬头看着他:“好些了?”
“嗯,”齐子元点头,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视线看向韩应的时候,神情也自若了许多,“有消息了?”
为了及时得到消息,韩应便留在了京兆府,这会匆忙过来,该是有了宋管事儿子的消息。
“孙大人从宋府仆役那儿打探到了宋管事儿子宋樟那间铺子的位置,派人去过之后发现那铺子是关着的,周边铺子的掌柜说昨天一早宋樟匆匆忙忙地出门后就再没见他回来,”韩应道,“他这铺子平日里也开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一关就是几日,所以他们也都习惯了,问都没问过。”
“那现在是找不到这个宋樟了?”齐子元眯了眯眼,“不是说他靠这个铺子谋生,那平日里关门的时候都去做什么?”
韩应皱了皱眉,语气里带了嫌恶:“据说这个宋樟初来都城的时候,成日里和一些无所事事的泼皮厮混,时常进出赌场,到开了这间铺子也没安分,但凡有一点进项,便关了铺子到赌场混上个一日半日,等到身上的钱都输光了才肯出来。”
“原来是个赌徒……”齐子元恍然大悟。
那个宋管事跟在宋清身边多年,看起来也算老实本分节俭,怎么也不该是会贪图那些礼品的人,但要是有个相依为命的赌徒儿子,就不一定了。
“孙大人已经派人去各个赌场搜了,”韩应道,“他保证一定会找到这个宋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