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不出所料的,宋清之死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开科取士以来考场舞弊的事儿一直屡禁不止,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还牵扯进了一位四品官员的性命。
震惊是绝大多数朝臣的第一感受,等逐渐冷静下来,便依着各自的立场有了各自的反应,早朝上也有了新的争吵由头——
宋清生前的至交自然不信他是畏罪自尽的说法,慷慨陈词,要求彻查此案惩治元凶,以慰亡者在天之灵,而反对者坚称宋清是咎由自取,希望趁早结案,重开恩科,以宽天下学子之心。
但跟齐子元都没什么关系。
他每日惯常上朝,下朝后按时上课和批阅奏章,对京兆尹之外的所有关于此案的禀奏都置若罔闻,哪怕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也连一句劝阻的话都不会说,关于此案的奏章也不会得到任何批复。
倒让朝臣们一时无法判断他的态度。
天气一日日地热了起来,齐子元也愈发地犯懒。
先前忙碌的时候还要想法设法地抽出空闲去御花园转上一圈,现在稍微清闲了一点却连仁明殿的门都不想迈出一步,只靠在软榻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发愣。
齐让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不过几日的工夫,这人已经瘦了一圈,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眼下的青灰色也更加的明显。
明明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却因为眼底的心事,多了几分衰颓,看得齐让格外不习惯。
“皇兄,”见齐让进门,齐子元回过头来,露出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齐让在软榻边坐下,忍不住皱起眉头:“陈敬和我说,你前一晚又几乎整夜未眠?”
“不是都如了陈敬的愿叫了太医过来,怎么还学会去你那儿告状了?”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瞧见齐让担忧的神色又解释道,“也不是又,其实前几天都睡得还行,就是总做噩梦,昨晚大概是潜意识里怕又做噩梦,辗转反侧地就没睡着。”
齐让抿了抿唇:“待会维桢会过来,替你诊脉,再开几副安神的药。”
“皇兄就别为难江公子了吧,太医晨间就来过,也开了安神药,但你知道的,安神药也管不了思虑过重,”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朝齐让露出个充满安抚意味的笑,“等案子结了,我的心事了了,自然就睡得好了。”
“案子……那宋管事还是什么都不说?”齐让问道。
“他存了死志,又一心替儿子遮掩……大概只有找到宋樟才能让他开口了,”齐子元说着,又摇了摇头,“京兆府的府役把全城的赌场搜了一遍都没见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没有他出城的记录,说明人就在城中,”齐让想了想,“都城就这么大,既然已经安排了宿卫去找,这两日总会有消息。”
“嗯,”齐子元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等过些日子,押送冯安平的人回来……希望这案子能有个了结。”
而后又转过视线,看向了窗外。
齐让没接话,看着齐子元的样子,隐隐地生起几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一如那日在江家即使没有食欲也尽可能地大口吃饭,齐子元也并不是故意不想好好休息,只是这个挂着宋清性命的案子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一日不了结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所以劝慰和关心也不过是徒劳,能做的也不过是想办法帮忙早点结案,也当是给自己还有九泉之下的宋清一个交代。
说话间陈敬入内奉茶,顺带收拾了一旁凌乱的书案,而后又退了下去。
“刚上了太傅的课?”齐让喝了口茶,目光顺着往书案上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今日学了什么?”
“还在学《资治通鉴》,”齐子元捧着茶盏,却没急着喝,“正好是‘商鞅变法’那一段。”
“‘商鞅变法’?”齐让轻挑眉,“那不是在《周纪》里,你早该学过才是?”
“是学过,”齐子元轻轻喝了口茶,“许是太傅觉得我学得不精,再讲一遍当作提醒,省的我忘了商君的下场。”
齐让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太傅还真是一点没变。”
“太傅当日想要致仕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但眼见我一日日的愈发‘不听话’又难免着急,”齐子元放下茶盏,“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老人家应该十分后悔当日放弃皇兄送我坐上皇位。”
齐让有一瞬讶异:“你连这都知道?”
“猜的,但应该没错?虽然太傅在我登基之后就称病致仕,”齐子元道,“但他世家出身,四朝老臣,又是皇兄的启蒙恩师,若是他不同意,我又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坐上这皇位?毕竟皇兄当时虽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但到底还是活着的,不是吗?”
“连你都看透的事……”齐让笑了一声,自嘲道,“我当日虽然在朝上因为新政的事和太傅争执过,也只当成是师生间的理念不合,却忘了他也是世家的人,人在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总会做些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
“太傅是皇兄的启蒙恩师,皇兄自识字起便跟着他读书写字,难免受他的影响,抱有信任和期待,”齐子元道,“我这个年纪才跟着太傅读书,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面对一个陌生人,总能更客观一点。”
“这样更好,”齐让看了他一会,终于道,“师生和君臣的关系总该分得清楚些。”
一盏茶尽,陈敬去而复返,先是看了齐让一眼,才朝着齐子元道:“陛下,太后在来的路上。”
“母后有段时日没来过了,”齐子元有些意外,“不过我还以为前几日她老人家就会来呢。”
“既然母后来了,”齐让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那我先回去了。”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而后点头:“也好,不然皇兄在这儿,母后有些话不能说,还要再寻理由过来。”
齐让沉默了一瞬,语气里有些无奈:“有时候倒是希望你不那么通透。”
“那皇兄不是要更担心了?”齐子元弯了眼睛,而后看向陈敬,“替我送皇兄出去,别忘了把昨日江州送来的新茶拿上。”
陈敬张了张嘴,倒是齐让先开了口:“你昨日就让人给我送过了。”
“我都忘了,”齐子元拍了拍额头,“那皇兄,再见。”
“嗯,”齐让点头,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待会让维桢过来。”
齐子元下意识想拒绝,但迎上齐让的目光,又点了头:“好。”
陈敬恭恭敬敬地将齐让送了出去,不多时又迎了周太后进来。
“母后,”齐子元从软榻上起身,“天气这么热,您怎么想着过来?”
“听说皇儿今晨召了太医过来,哀家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周太后还没入座,目光从齐子元身上扫了一遍,蹙起眉来,“皇儿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不是入了夏,天气热了就吃不下东西,”齐子元引着周太后落座,自己又坐回了软榻上,“太医来瞧过,也开了进补的药,母后不用担心。”
“瞧见皇儿这样,哀家又怎么不担心,”周太后说着,示意一旁的侍女把手里的食盒递给陈敬,“哀家让人煮了乌梅汤,让陈敬给你盛了喝些。”
“好,”齐子元应了声,朝陈敬点了点头,“正好我这会有些渴了。”
事先冰过的乌梅汤,酸甜可口,还带了淡淡的桂花香。
“这样的天气喝一碗倒是合适,”齐子元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劳烦母后了。”
“上次还蹲在我膝前撒娇,”太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道,“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因为我以为母后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齐子元声音低了几分,“我执意任用宋清,结果落得今日这般局面。”
“哀家当日既然选择支持皇儿,也没有今日又回头怪罪的道理,”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事情落得今日的局面,也是难以预料的。”
“可不是难以预料,”齐子元垂下眼眸,“我还以为只要我尽心竭力,便能够有个好结果,谁想到出了舞弊的事儿,还搭上了宋清的命。”
说完他掩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那个宋清……”周太后看着他,试探着问道,“皇儿觉得他到底是不是畏罪自尽?”
“我?”齐子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有京兆尹和三法司在,总能查的清楚。”
周太后点了点头,思绪转了转,又问道:“哀家听说,你已经下旨让人押冯安平等一干人等来都城了?”
“不是说案子有决断前不能外传,怎么这么快就传到母后耳中了?”齐子元皱起眉,却还是回道,“那个冯谦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舞弊案到底如何,只能等审过冯安平再说。”
第六十八章
周太后听完应了一声,端起先前陈敬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齐子元凝眸看了她一会,垂下视线看了眼面前的乌梅汤:“母后今日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什么?”周太后抬起头,和齐子元对上目光,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说冯安平?”
“外祖母虽然不在了,母后和冯家的亲缘总还是在的,论起来,母后都还要叫冯安平一声表哥,”齐子元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描划着碗上的纹路,“儿臣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母后让人送来的画像里也有位冯家的姑娘?”
“哀家先前确实十分属意冯家那个姑娘,她与你年岁相仿,才貌双绝、品行端正,又赶上冯谦中了会元,将来在朝中是个不错的助力,还有就是冯家在闽州当地是望族,但根基到底不在都城,也不用担心将来皇后母族势大成为威胁。”说到这儿,周太后轻轻摇头,“但哀家也没想到这冯安平胆子这么大,居然干出这样的事儿……那冯家姑娘人再好,也是做不得皇后了。”
齐子元动作微顿,轻轻捏了捏手指:“所以母后不是来给冯安平求情的?”
“我与冯家是有亲缘,平日里走动一下,偶尔给些关照倒是没什么,”周太后抿了口茶,语气冷了几分,“但他冯安平千不该万不该,为了给自己的亲子铺路,毁了我皇儿精心筹备的春闱。”
齐子元怔了怔,抬眼看着周太后:“母后……”
“别说是冯家这样的姻亲,就算是周家……”周太后放下茶盏,眉眼微敛,再抬起头时,目光又变得格外温柔,“上次哀家答应过的,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齐子元抬眼,迎上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要说点什么。
其实一直以来,面对周太后时,他的内心都十分复杂。
起初的时候是生疏和畏惧,尤其眼见她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处置了秦远,更是多了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了自己冒牌货的身份丢了这条小命。
到后来逐渐的相处,畏惧少了许多,也多了尊重和关心,甚至偶尔也会撒娇抵赖,但到底没办法把这个在后宫中倾轧下成为太后的女人完全当成自己的妈妈,难免又带了防备。
就像是今日,纵使知道周太后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不是假的,却又总会怀疑她会带了别的目的,或者是替朝中的人甚至周家来试探自己的态度,又或者是来替冯安平求情,直到听完她刚刚的话,又恍然大悟。
自己自然知道这段母子关系是假的,周太后却一无所知。
在她眼里,自己始终都是那个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生下来却又不得不早早分离的儿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也可能是一路支撑她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坚持下来的原因。
因而对于齐子元先入为主的防备和怀疑,她反而才是毫无保留的那一个。
这么想着,齐子元不由觉得愧疚。
自己占了人家儿子的身份,却又不能真正地像一个儿子一样。
“母后,”他喉头哽了哽,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到了嘴边的却只有一句极轻的,“谢谢您。”
“怎么又开始和哀家这么客气?”周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你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朝内朝外的事儿本来也该由你做主,又有什么可谢哀家的,哀家本也只是希望你能稳稳妥妥地坐在这皇位上……虽然春闱的事儿不尽如人意,但你所做得已经比哀家预期的要好得多。”
“我会好好地当好这个皇帝的,”齐子元认真保证,“您放心!”
“你是我生的,我自然放心,”周太后说着话,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那现在这乌梅汤能再喝点了?”
“好,”齐子元弯了眼睛,立刻端起盛着乌梅汤的碗又喝了一大口,“好喝。”
瞧见他的样子,周太后面上也又有了笑容:“就是这样开开心心的才好,你不知道刚哀家进来瞧见你的样子有多心疼?”
“让母后担心了,”差不多的话,再说出口的时候却认真了很多,齐子元一口气喝了一整碗乌梅汤,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心情好了不少,也提起了不少精神,“儿子很快就能调整好,会和先前一样……不,会比先前更好。”
“哀家相信你,”周太后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比刚才放松了不少,“不过你也不用太劳累,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等这些事了了,你也歇息一阵,远的不说,去龙首山行宫避避暑也好。”
“先前倒是有这个想法,皇兄还说到时候要带我去围场练练骑射呢,”齐子元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空碗,“现在……等过了这阵再说吧。”
“你……”周太后抬眼,目光在齐子元脸上停留了一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近段时日和你皇兄愈发亲近了。”
是肯定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