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前段时日齐子元整日耗在永安殿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这皇城里本也没有秘密。
对于周太后突然提起这个,齐子元也没多意外,毕竟一直以来齐让都是她的心结,即使这么久了,并没发生什么让她担忧的事情,但涉及到皇位,总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对比先前直接的各种举措,现在只是这样提及,已经算是对自己的尊重和信任。
所以齐子元也认真地回答:“皇兄帮了我很多。”
“我也听说了一些,”周太后点头,忍不住带了感叹,“阿让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不在都城的这些年,他对我也甚是孝顺,能有这样一个兄长来庇护和帮助你,哀家其实是欣慰的,但偏偏有这么个皇位横亘在其中……”
“我明白母后的担忧,”齐子元缓缓道,“但人与人之间相处究竟如何,总是当事人最清楚,这段时日下来,我确信,皇兄是不会害我的。”
周太后凝神看着他,从那双没有往日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如以往的坚定。
所以她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再没说一点劝阻的话。
齐子元感到心底有一处变得格外柔软。
“母后,”他歪着头,目光落在周太后那张依然年轻的脸上,“下月就是您生辰了,在奉天殿开宴,让宗亲们一起来热热闹闹地给您过一次如何?”
“哀家这些年独自在慈安殿待惯了,倒是受不得这种热闹了,”周太后想了想,“哀家听说都城城郊的山里有一座净尘寺,平日里香火兴盛,甚是灵验,下月皇儿要是得闲,陪哀家过去烧上两炷香。”
作为一个哪怕经历了穿越这样离奇事的现代人,齐子元依然是不信鬼神的,但既然是周太后心中所愿,他也没什么必要拒绝,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了,又有些奇怪:“母后过往不是都去城里的宝林寺,这净尘寺儿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前两日济桓让人送了串翡翠佛珠过来,说是在净尘寺开的光,”周太后说着话,从手上褪下一串翠绿的佛珠给齐子元看,“哀家循着问了几句,觉得这净尘寺既是在山里,总是更清净,便想着亲自去一次,也当是受了这佛珠后还愿。”
听见周济桓的名字,齐子元微顿,抬眼瞧见周太后对那串佛珠爱不释手的样子,质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既然母后想去,儿臣一会就吩咐礼部去准备,等下月母后生辰,儿臣就陪您去一趟。”
“好,”周太后弯了唇,又把那佛珠戴好,“生辰那日能有皇儿陪着,哀家就开心了。”
难得在面对周太后的时候齐子元不想逃离,甚至格外享受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刻,
大概是感受到了齐子元的情绪,周太后在仁明殿坐了小半日,一起用过晚膳之后,才起身回了慈安殿。
“陛下,”陈敬送走了周太后,又匆匆忙忙地回来,“江公子来了。”
“嗯?”
大抵是和周太后的闲聊分散了注意力,齐子元心情好了许多,也比白日里有了精神,刚坐到书案前准备看奏章,先是讶异,而后才回过神来:“皇兄怎么记了一整日?”
陈敬躬着身子,接话道:“太上皇也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听见这话,齐子元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起这个,朕倒是想起来,是你到皇兄那儿告的状。”
时日久了,陈敬早已了解齐子元的秉性,知道他没有怪罪的意思也不害怕,反而开口道:“陛下要是不想吃药,奴婢就去请江公子回去。”
“朕又没病,当然不想吃药,”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不满道,“皇兄担心我的身体,江公子又专门跑一趟,见都不见,朕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说完,他忍不住瞪了陈敬一眼:“都怪你!”
“都是奴婢的错,”陈敬从善如流,“那奴婢去请江公子进来。”
齐子元摆了摆手:“请吧请吧……把母后带来的乌梅汤给江公子倒一碗,这个时辰了他不喝茶了。”
陈敬应声:“是,陛下。”
片刻之后,陈敬引着江维桢进到暖阁。
“陛下确实瘦了不少,”江维桢将齐子元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不过气色倒也没有阿让说得那么差。”
“方才和母后一起吃了晚膳,吃饱喝足后气色自然会好一点,”齐子元示意江维桢坐下,一边将手搭在腕枕上,一边替自己辩解道,“其实我本来也没什么病,安神药上午太医也开过了,还劳江公子天都黑了还专程过来一趟。”
“太医的方子和我的方子自然不会一样,”江维桢伸出手指,落到齐子元腕上,“毕竟太医又不知道陛下怕苦。”
“我……”齐子元还要反驳,眼见江维桢看过来的目光,又泄了气,小声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怕苦,冰美式的苦我就受得了。”
江维桢正凝神诊脉,闻言朝他脸上看去:“什么?”
“没什么,”齐子元摇头,用闲着的一只手打开面前的奏章,“辛苦江公子。”
江维桢看着他的样子,轻轻挑眉,而后摇了摇头。
“怎么突然摇头,”面前的奏章毫无意外地是关于宋清案子的,齐子元只看了一眼,便合上放到了一旁,一边去拿下一本,一边疑惑地看向江维桢,“脉象有问题?”
“嗯?”江维桢笑了一声,“没,就是看见陛下废寝忘食处理朝务的样子,觉得有点眼熟。”
“眼熟?”齐子元更疑惑。
“是啊,眼熟得很,”江维桢收了手,示意齐子元将另一只手搭在腕枕上,“早先我还一直觉得陛下和阿让好歹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怎么一点相似都没有,现在看着陛下行事,倒是和阿让当初一个样。”
“皇兄当年……”齐子元换了手,思绪有些飘散,“皇兄哪怕是刚继位的时候,也比我现在强得多吧。”
“说句不怕陛下治罪的话,我以前还真这么觉得,”眼见齐子元低头,江维桢又继续说了下去,“先前我对陛下不了解,现在看起来……处境不一样,也没必要非要放在一起对比。而且即使是阿让,当年焦头烂额又或者是无可奈何的时候也不少,最起码陛下要比他看得开。”
齐子元抬起头,迎上江维桢的目光,才后知后觉这人是在宽慰自己,顿了顿才道:“现下其实也有点看不开,但慢慢会看开的。”
“这点我倒是信。”江维桢点了点头,又替齐子元摸过右手的脉后,才长舒了一口气,接过陈敬早已备好的纸笔,“陛下确实没什么大碍,但睡不好总会伤身,所以安神药还是要喝的,顺便加点进补的药材养养身子……阿让现在都要比陛下强壮了。”
齐子元托着下颌,看着江维桢在纸上写下一连串药材名:“那……”
“陛下放心,”江维桢道,“不会苦的。”
第六十九章
等江维桢回到永安殿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
对比仁明殿的灯火通明,只有外殿点了烛火的永安殿显得格外安静,让江维桢进门的时候,不自觉就放轻了脚步,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看见了站在窗边的齐让。
“小不点睡了?”江维桢奇怪道,“大晚上的,站那儿干什么?”
“《尚书》第一段还没念完,就睡着了,”齐让回过头来,回答江维桢的困惑,“殿里太闷,透透气。”
“唔,正好,小皇帝让我给你带了乌梅汤,还冰着呢,”江维桢说着晃了晃一直提在手里的小坛子,“清凉解渴,开胃消食,这个时节喝正好。”
齐让朝他手里看了一眼,却没伸手去接,反而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迎上齐让的目光,江维桢又立时会意,“你说小皇帝啊,脉象还行,主要还是忧思重,不过我瞧着他今天心情还行。”
齐让点了点头,顺着又问道:“开药了?”
“嗯,主要是安神进补,我还专门选了些不难喝的药材,等煎好了验过之后亲眼看着小皇帝喝完才回来,”江维桢打开坛子,倒了一盏乌梅汤递给齐让,“有时候觉得你也是神奇,朝局混乱你都相信他能处理好,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倒是不放心了……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小不点都不用人看着吃药吧?”
“要是小孩子反倒好了,就不会将宋清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齐让坐到椅上,接了乌梅汤浅浅喝了一口,“也不用一直这么耿耿于怀了。”
“毕竟是一条人命,尤其宋清那样清正的人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别说是小皇帝了,连我都难免觉得痛心,”江维桢轻轻摇了摇头,思绪微转,抬眼看向齐让,“我瞧着这舞弊案很快就能见分晓了,毕竟冯谦自己都承认了,接下来无非是等冯安平进了都城,但害死宋清的幕后真凶怕是没那么容易查得到吧?”
“嗯,”齐让点头,“唆使宋管事父子这种小人物,是不必本尊出面的,所以即使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所谓的幕后指使,也有极大可能只是一个替罪羊。”
江维桢皱起眉头来:“所以这个案子到最后搞不好就像你中毒案一样,再找一个‘秦远’出来顶罪,真正的幕后指使依然高枕无忧?”
“没有谁会一直高枕无忧,”齐让放下手里的杯盏,抬眸看着江维桢,“秦远不也是在还之前的罪?”
江维桢微敛起眉头:“你又有什么打算了?”
“现下还没有,等案子进展多了,自然就有了,”齐让捏了捏手指,略思索后又抬起头,“近段时日先是春闱,接着又是宋清的案子,有一阵没给外祖去信,北奚近来还安生?”
“过于安分了些……往年一入了冬,北关附近一些偏远的村镇总会遇到掠边,今年这眼看都入夏了,这些北奚人居然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没越过边境一步,”江维桢摊了摊手,“父亲反倒担心他们是不是又怀了什么打算。”
“无非是休养生息,遵养时晦,”齐让淡淡道,“他们那个新国主年纪虽轻,倒是个沉得住性子的。”
“你说他是在等待时机,”江维桢忍不住问道,“等待什么时机?”
“自然是等待一击必中的时机,”齐让垂下眼帘,“大梁国土辽阔,不管是兵马和粮草都要比他们充足,再加上有外祖驻守在北关,贸然动手也不过是重演一遍当年的结局。但如若大梁内部出了什么状况……便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了。”
“难怪几个月没什么动作的许励前两日突然派人往北奚送了信,该是把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事儿都告诉给北奚人了,”江维桢皱眉道,“那就由着他这样,什么都不做?”
“春闱的事儿虽然闹得阵势大,却也不至于伤及国本,那北奚国主也不至于因此就觉得得了时机,”齐让道,“就当是帮许励递一张投名状了。”
江维桢微顿,思绪转了转:“所以你是想以后借着许励,来诱北奚人上钩?”
“应该不用等到我下钩,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创造时机,”齐让说着,轻轻笑了一声,“费这么大力气才在朝中找了许励,总不会只为了当只信鸽用吧?”
“怪不得你让我盯紧了许励,”江维桢抽了抽鼻子,“这个许励,好歹也是当过国丈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北奚人收买了。”
“就是因为当过国丈,所以想要更多,”齐让道,“在你眼里是收买,在他眼里,是互相利用。”
“互相利用?”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我就怕他负担不起这么大的野心,回头自己再栽在那北奚国主手里。”
“你……”齐让抬头,目光落在江维桢脸上,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回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齐让摇头,轻轻笑了一声,“就是突然觉得,到底是亲翁婿,你对许励倒是了解。”
“谁和他是翁婿?”江维桢不满道,“许励的女儿可在十年前就葬进了皇陵,所以我跟他可没有一点关系。”
“嗯,是没有,”齐让说完,又忍不住笑着摇头,“你这种语气我倒是想起来,难怪当日认出阿瞳身份的时候,子元会以为你们两个是自幼相识、两情相悦但是被许励强行拆散。”
江维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皇帝居然还这么想过?”
“嗯,”齐让声音轻了几分,带着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温柔,“知道真相后,他立刻道了歉,说是自己狭隘了,这么想对阿瞳还有你我都不公平。”
江维桢怔了怔,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小皇帝还真是……”
话说了一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转过目光,看向齐让,“阿让。”
“嗯?”齐让回视他,“怎么突然这么认真的口气。”
“就是突然想明白了,”江维桢道,“你当日甘心做这个太上皇,甚至主动出面帮小皇帝坐稳皇位,就是不想因为皇位和小皇帝相斗,给北奚人可乘之机?”
前世的种种经历犹在眼前。
齐让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是。”
“那……彻底了结北奚这个隐患之后,”江维桢蹙着眉头,“你打算把小皇帝怎么办?”
齐让面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目光低垂,看见了手边还剩着的半盏乌梅汤。
“怎么办……”他端起乌梅汤喝了一口,“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江维桢轻轻挑眉——从以前的齐让口中可听不到这样的话。
一个从小就目标明确,冷静自制的人,又早早就做了皇帝,洞察人心、运筹帷幄才是常态,更别提涉及到的是他自幼就视为一切的大梁江山。
但对着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江维桢却没觉得有多意外。
毕竟早在不知不觉间,齐让的人生里逐渐多了江山社稷之外的东西,让他忍不住受到感染,开始真的活着。
这么想着,江维桢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你跟小皇帝不是出生在这帝王家就好了,没有这皇位在中间,有这么个弟弟天天在身边,一家子其乐融融……”
“弟弟……”齐让缓缓重复这两个字,眸光微闪,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轻轻摇了摇头,“时候也不早了,今日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江维桢一滞,而后回过神来,点头应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