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升高了些,照进亭子里,给刚被晨风吹得两颊发凉的齐子元带来了阵阵暖意,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遥遥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那片茂密的树林。
微风拂过,翠绿的枝叶沙沙作响,掀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绿色的波浪,是十分怡人的画面,稍有些文采的人瞧见,或许能写出一篇精彩的散文,而落到齐子元这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只刚刚入门的大一新生眼里,好半晌只感慨出了一句:“好多树啊!”
齐让还坐在石桌前,正托着腮看他,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迎上齐子元投过来的视线,立刻掩唇轻咳了一声,语气正常地附和道:“确实好多树。”
齐子元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调侃,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再计较,转回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带来的清新空气,又突然道:“其实皇兄才应该过来好好看看。”
齐让眉梢微挑,带了些许困惑:“怎么?”
“你成日里都坐在书案前,守着昏黄的灯不分黑白的看书写字,”齐子元回过头看向齐让,语气认真,“多看看绿色,对眼睛好。”
齐让不明所以,迎上他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他身边,跟着一起遥遥地看向了面前的林海。
“我以前听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几个瞬间,当时年纪小,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齐子元微闭眼,任由微凉的风吹在脸上,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感慨,“现在倒是越来越能体会得到了。”
齐让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禁侧目:“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是……朝局再混乱,烦心的事再多,”齐子元睁开眼,扭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能有这一刻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他的语气所动容,有那么一瞬,齐让很想问问眼前这个少年,让他觉得值得的是不是不止眼前这壮美的风景?
但当迎上那双在朝阳的映衬下愈发明亮而坚定的眼睛时,突然觉得很多话无需再问了,所以他缓缓开口,语气认真:“不止几个,会有更多更难忘,更让你觉得值得的瞬间。”
“好,”齐子元点了点头,唇边漾出笑纹,“皇兄说了,那就一定会有。”
看过了日出,也赏够了林海,随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因为欣赏风景而短暂消失的困倦又涌了上来,齐子元掩着唇打了个呵欠,询问的目光看向齐让:“皇兄,现在回去?”
“好,”齐让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微微停留,“还能不能走得动?”
“这点路程还是没问题的,”齐子元说着话,跳下了亭子的台阶,仰着头笑着看向齐让,“就是走不动也要回去呀,也不能就住在这峰顶,还是撒娇放赖地说自己走不动,非要皇兄给我背下去?”
“也不是不可,”齐让撑着亭子的围栏,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阳光里的少年,面上带着笑意,“撒娇放赖也好,背你下去也好,都可以。”
“我又不是阿咬那个家伙,”齐子元弯着眼睛,“况且……”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齐让突变的表情和不远处近卫的惊呼声所打断,齐子元下意识回身,正瞧见一道凛冽的寒光从眼前闪过。
电光火石之间,恍惚发生了许多事情,等齐子元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几步之外,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面孔正躺在地上不住抽搐,胸口插着一把一掌长的匕首,伤处正在不断地向外冒血,染红了原本就破旧的衣料。
齐子元后知后觉地认出那把匕首就是刚刚从自己眼前闪过的那道寒光,原本的目的是插进自己的心脏。
“还好吗?”齐让半蹲下身,见齐子元一直怔怔地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不由皱眉,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道,“抱歉,一时情急,来不及顾及许多,下手也失了分寸。”
“不用抱歉,皇兄,”齐子元抬手,十分坚定地将齐让的手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想要我的命,而你是为了保护我,所以这个人算我们一起杀的。”
“你……”齐让刚要说话,突然发现那只抓着自己手的清瘦手掌上沾染着殷红的血迹,眉头凛起,声音也变得凝重起来,“受伤了?”
“嗯?”齐子元下意识低头,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才发现右臂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道一指长的伤口,冒出的血迹浸透了深色的衣料,之后沾染到了手上,这才被齐让发现,“好像是刚刚混乱间被匕首蹭到了一下,这么小的口子,我都没注意。”
“小口子?”
齐让拧着眉头,撕掉了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袖子,露出了还在流血的伤口。其实严格算起来,这伤口并不算深,只是因为那把匕首实在锋利,划开了皮肉,落在眼里实在有些狰狞。
“皇兄?”眼见齐让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齐子元低低地开了口,“真的没事,别担心。”
过往习武的时候,齐让受过比这严重多的伤,这样的伤口若是落在自己身上,确实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偏偏是在齐子元身上,就变得分外的难以忍受。但受了伤的人,还要用这样哄劝的口吻来安慰自己,齐让还是勉强地开口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止血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口上。
不知是药粉的作用,还是自己的反射弧实在太长,齐子元终于感觉到了从伤处蔓延开来的痛感,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疼?”齐让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瞧见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不由放轻了声音,“稍微忍一忍,先止了血好吗?”
“没关系的,皇兄,”齐子元深深吸了口气,“你继续就好,也不算很疼。”
齐让凝眸看了他一会,咬了咬下唇,垂下眼帘继续往伤处上药。
这瓶止血的药粉是江维桢亲手所配,每每外出都会叫齐让带在身上,尤其这次到龙首山来有去围场的打算,倒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发挥用处。
眼见伤处流出的血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止住,齐让又洒了一层药粉,才又低头从里衣的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将上了药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包好:“暂且这样,待会回去了再让维桢处置。”
“我看这样就可以了,江公子就算是神医,处置皮外伤也不过这样了吧,”齐子元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抬头朝齐让弯了眉眼,“幸好有皇兄在。”
“是我疏忽了,”齐让拉过齐子元的右臂,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没有血迹洇出后才稍稍放心,站起身将齐子元也从地上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幸好没有别的伤。”
“要是没有皇兄,我这条小命说不定都不在了,”齐子元说着,看向一左一右守在那行凶者跟前的近卫,“怎么样?”
“禀陛下,已经没了气息,”回完话,突然两个近卫都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护卫不利,请陛下治罪。”
“朕又没什么事,有什么可治罪的,”齐子元摆了摆手,“起来说话,朕现在的手臂也不方便来扶你们。”
两个近卫对视之后,站起身来,朝着齐子元深深施了一礼。
“你们……算了,”齐子元转过头,朝地上的尸首望去,“能认出是谁吗,怎么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来刺杀朕?”
“禀陛下,此人衣着破烂,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近卫回道,“一时还不能辨别其身份。”
“不知道是谁……”齐子元歪着头思索道,“是别人买的凶,那怎么买一个这样的?”
齐让一直敛着眉没说话,听见齐子元这句话,抬眼看了过去:“怎么?”
“既是想要刺杀我,总要找个身手了得的,然后小心谋划,寻得一个可乘之机,以求一击必中,”齐子元撇了撇嘴,“这人虽然出现的突兀,但身手实在不怎么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来当刺客的。”
见这人居然如此认真地分析起刺杀自己的事,齐让忍不住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具尸首上:“这里毕竟在行宫之外,先尽早回去,后续再行调查。”
“好,”齐子元应了一声,见那两个近卫已经利落地上前去收拾那尸首,便也没再多言,回转视线发现齐让在看着自己,“怎么了?”
齐让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我背你。”
“嗯?”齐子元睁大眼睛,“皇兄,我伤的是右臂,走路没关系的。”
齐让顺着朝他的右臂看了一眼,眉头轻蹙:“但……”
“皇兄若是不放心的话,”齐子元伸出完好的左手,拉住齐让的袖口,“让我拉着就好了。”
齐让微垂目光,看着勾着自己袖口的两根修长的手指,内心几近犹豫之后,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第八十六章
起初的时候,齐子元对右臂上的伤口还不以为意,一路向下走着,照例和齐让说说笑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直到说到兴起,抬起右手比划的时候,牵痛了伤处,才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
不出所料地迎来了齐让的侧目:“伤口痛了?”
“唔,还好,”齐子元低头朝右臂上看了一眼,见衣料还好好的没有渗血的迹象也不放在心上,“江公子这药粉确实有效,刚一路走过来,我都忘了自己还受了,这才忘形扯到了伤口。”
“再有效也还是要养上一段时间才能痊愈,”齐让说着话,余光瞥见那道已经处置的很好的伤口,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饮食起居总要受些影响。”
“反正这几天养在行宫,也没什么要处理的朝务,伤口愈合之前,我会尽可能少用右手,用不了几天就好了,”齐子元扯着齐让衣袖的左手轻轻晃了晃,“其实想想已经很是幸运了,虽然莫名其妙地遇到了刺客,只是划了这么一个小口子,性命无忧,而且……”
他抬头看了看已头顶愈发明媚的太阳,弯了弯眼睛,笑着看向齐让:“我们今日出来是为了看日出的,日出看到了,受点小伤也没什么关系,就当是不小心被树枝划的好了。”
“你啊,”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也弯了眉眼,语气里带了无奈,也带了宠溺,“倒是乐观。”
“其实不是我乐观,这伤要是落在别人身上,甚至皇兄自己身上,你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紧要,却因为是伤在我身上,又是在你的眼皮下受的伤,皇兄才一直沉着面容、皱着眉头,”齐子元歪头想了想,而后用打趣的口吻道,“皇兄这算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齐让微顿,而后轻轻点头,“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如此坦率的承认,倒让齐子元十分意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回应,只愣愣地看着身旁人的侧脸。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太确认的,但是朝夕相处间,感受到的关爱和呵护是做不得假的,不光旁观者看得出来,当事人其实更是最清楚的。
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在不合适的时机摊开来说,很多事没有解决,蓦地开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确是无法预估的。
既如此,还不如就保持现在的安宁,至于以后……反正齐子元行事一向讲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么想着,齐子元也不再困扰要如何回答,牵着齐让的袖口,继续向前走去。
然后就被突然地攥住了左手手腕:“当心脚下。”
“嗯?”齐子元低下头先朝左手看了一眼,才看见脚下那支拦路的枯树枝,大步跨过去后,又开口,“谢谢皇兄。”
“没事,”齐让说着话,缓缓放开了右手,目光在空落落的掌心停留了一瞬,才又无事发生一般开口,“继续走吧。”
“好。”齐子元又伸出手,拉住了齐让的袖口,却仿佛还能感觉到左手腕间残留的触感,让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犹豫了一瞬,手指悄悄探进宽大的袖口,寻到那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
齐让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扭过头来看向身边的人,对方却仍看着脚下的路,神色自若的好像无事发生一般,只有微微发红的耳根暴露了主人的心迹。
齐让眸光微闪,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藏在袖中的手却已将齐子元的手十指紧扣地反握住,而后才继续向前走去。
剩下的路程竟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西角门,看着早已候在跟前的陈敬,齐让才终于放开了齐子元的手,朝着行礼问安的陈敬点了点头:“维桢他们呢?”
“许小公子醒来后不见陛下和太上皇,猜到您二位没有带他就去看日出了,闹了一小会,被江公子哄去了南边的鞠球场,”陈敬回道,“现下正玩着呢。”
“果真跟皇兄说的一样,”齐子元笑了一声,“兴致起的快,散的也快。”
“可不是,奴婢刚瞧着他们玩了一会,这许小公子年纪虽小,精力可旺盛的很,好半天了也不见他累,”陈敬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他们二人进了角门,蓦地抬头,瞧见了齐子元手臂上包裹的衣料,不由讶异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一点小伤,”感受到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摸了摸鼻子,回手指了指不远处跟着的近卫,还有被他们用两根树枝一路抬回来的尸首,“在山顶上出了点变故。”
“这是……”陈敬的目光在齐子元右臂和那尸首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好半天才道,“刺客?”
“是,”齐让回过视线,朝那尸首看了一眼,淡淡开口,“派人去把维桢叫回来吧。”
“是……”陈敬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神情还有些慌乱,“那陛下的伤……”
“皇兄已经替我止了血,也包扎好了,”齐子元伸手拍了拍陈敬的肩膀,“而且,江公子就是大夫啊。”
“啊……是了,奴婢真是慌了头了,”陈敬一拍额头,“奴婢这就去请江公子。”
眼瞧着陈敬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齐子元忍不住笑了一声:“见惯了他处事妥帖,难得见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
“你只离开行宫这么一会,就遇上了刺客,他怎么可能不慌,”齐让转过视线,朝那两个近卫吩咐道,“将这刺客的尸首带回主殿,再命宿卫将行宫戒严,不得任何人出入,之后你亲自带人,到这刺客出现的地方仔细搜查,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近卫闻言先朝齐子元看去,见他点头后,立时拱手应声:“属下这就去办。”
“嗯,”齐让看了看已经高悬于天空的太阳,转向齐子元,“天要热起来了,先回主殿。”
一路走回主殿,江维桢也已经赶了回来,刚迈进门里,就忍不住开口:“陈敬说你们在向翠峰上遇见了刺客,还说陛下受了伤?”
“是,”齐让微挑下颌,将地上的尸首示意给江维桢看,见他要上前去查看尸首,又开了口,“先给子元看看伤。”
气喘吁吁进门的陈敬已经上前帮着齐子元褪去了外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扎伤口的衣料,露出了虽然已经止了血,仍有些狰狞的伤口,不由惊道:“怎么伤这么重!”
江维桢闻言一惊,顺着朝伤口上瞧去,稍稍松了口气:“还好,只伤了皮肉,血也及时止住了,按时换药,过几日就慢慢愈合了。”
他说着话,拉着齐子元的手臂又仔细看了看,而后重新上了药粉,又从陈敬手里接过细布,将伤口仔仔细细包扎过后,拍了拍手:“好了。”
齐子元轻轻动了动右臂,而后笑着开口:“多谢江公子。”
“应该的,”江维桢说完又忍不住奇道,“陛下这次倒是不怕疼了?”
“也还是疼的,”齐子元说着揉了揉眼睛,“忍忍倒也还能承受。”
“看来我们陛下长大了,”江维桢笑了一声,“是吧,阿让。”
一直沉着面孔看他换药的齐让没有接话,反而突兀地问道:“伤处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