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将齐培送回了都城,甚至指使他来刺杀朕?”齐子元微微蹙起眉头,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路引,在右下角的州牧官印上停留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向了许励,“那许将军觉得这人是谁?”
“此事关系紧要,臣不敢贸然揣测。”许励说着话,看了眼一旁的内侍。
齐子元轻轻挑眉,而后把手里的路引放到桌上,看向陈敬:“朕有话要问许将军,都下去吧。”
陈敬立时会意,应声之后带着殿内侍立的内侍陆续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齐子元二人,他用左手十分别扭地拿起一旁的水盏喝了一口,才看向许励:“现下殿内再无旁人,许将军尽管揣测就是。”
“其实臣也只是瞧见这封路引之后才想起来,”许励拱手道,“北关不比其他州府,因着先前与北奚的战事,并未设州牧,州中大小事务由军中一并决断。”
“军中……”齐子元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江深?”
许励点了点头,又跟着道:“臣只是觉得,或许有这种可能,毕竟……陛下去向翠峰这样的事,只有身边格外亲近的人才有可能知晓。”
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但若是江深想要杀朕,又何必非这么大的周章,朕与皇兄一起在行宫休养,江维桢也在身边,若是他来动手,得手的机会不是更大?”
“若真的让江维桢来动手,岂不是太过明显?找一个八竿子都扯不上关系的齐培,不是更能减轻嫌疑?”许励说到这儿,声音轻了几分,带着试探的口吻,“况且,陛下,就算江家没有帮助齐培,让这么个危险的人逃离流放地不说,还拿了路引一路来到了都城,江家难道就没有失察之责吗?”
“失察之责……”齐子元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左手托着下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根,“江家掌管着数万大军,关系着边关安危,出了这样的纰漏,也确实是该整顿整顿了。”
听见最后这句话,许励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露,一脸恭敬:“陛下圣明!”
“朕若是圣明,便该早些采取点举措了,只是皇兄那里实在麻烦的紧……”齐子元说到这儿,突然抬起头看向许励,“朕以为,许将军是站在皇兄那边的。”
许励连忙拱手:“臣虽与太上皇有姻亲,却是陛下的臣子,自是要为陛下考虑,效忠于陛下。”
“许将军不愧是聪明人,也难怪父皇在世的时候,专门选了贵府的千金做未来的皇后,”齐子元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我这皇嫂福薄了些,不然许将军又何至于在这宿卫委屈了这么多年。”
许励微微睁大了眼,喉头微哽,好半天才道:“能得陛下此言,臣此生无憾。”
“怎么就至于无憾了,”齐子元笑了一声,“别着急,许将军,此生还长着呢。”
第八十九章
顺利达成此行的目的之后,许励也不再多逗留,客套地关心了几句之后便主动告退,倒省了齐子元找理由送客。
“总算走了,再多待一会,朕就要露馅了,”齐子元向后靠在椅背上,单手去解固定右臂的布条,“也不知道这老狐狸会不会信。”
“别说是许励,奴婢若不是事先知情,都是要相信的,”陈敬说着话,伸手帮齐子元解开布条,看他将手臂搭在桌上不再动作,才放心下来,“这伤口已经在愈合了,陛下可千万要当心才是。”
“朕知道啦,一点皮肉伤而已,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把朕当成小孩了,”齐子元说着话,提起那布条看了一眼,“也不是骨折,就为了不让我乱动而已,难为江公子还想了这种法子。”
“还不是太上皇担心陛下,专门叮嘱过江公子,这两日陛下每次换药,太上皇都在旁边一脸担心,”陈敬说到这儿,不由感慨道,“说起来,大概是习惯了太上皇平日里温和的样子,蓦地瞧见他沉着面孔,还真将奴婢吓了一大跳。”
“皇兄不光是担心,大抵还有自责,”齐子元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从未言明,但是能看出来,对于我在他眼前被刺杀还受伤的事儿,皇兄一直耿耿于怀。”
“太上皇到底是心疼陛下,”陈敬将桌上的布条收了起来,又给齐子元倒了盏茶,“奴婢入皇城多年,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世家里,都难见太上皇和陛下这样的兄弟情谊。”
“兄弟情谊……”齐子元垂下眼帘,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再抬起头时,面色如常,“皇兄还在鞠球场吗?”
“应该是还在的,这几日那许小公子每次去不都要玩上一两个时辰才肯走?”陈敬想了想,试探道,“陛下是想再过去?”
“要去哪?”齐让拉着许戎的手迈进门,目光落到齐子元身上,发现他解了固定手的布条便问道,“不舒服?”
“手臂有点酸,”瞧见齐让,齐子元眉眼间立时绽开笑意,朝许戎招了招手,“正想着去鞠球场找你们呢,怎么回来了?”
“许戎饿了,带他回来吃点东西,”齐让在齐子元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拿过他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看向一旁的陈敬,“准备午膳吧。”
“是,”陈敬应了声,又问道,“奴婢先去拿些糕点来,给许小公子垫垫肚子?”
“也好,”齐子元点了头,“正好朕也有点饿了。”
“陛下晨起没睡够,困恹恹地也没吃多少东西,可不是该饿了,”陈敬笑了一声,“奴婢这就去拿。”
“我也要去,”许戎由着齐子元一边说话一边捏自己的脸,眼看陈敬要走,含糊不清地开口,“我也要去灶房!”
“这……”陈敬抬眼看向齐让,“太上皇?”
“那就领着他一起吧,”齐让点了点头,“也省的眼巴巴地在这儿等着。”
陈敬应了声,牵了许戎的手一起出了门。
“江公子他们呢?”齐子元说着话,想起了陈敬刚给自己倒的茶,伸手拿起时才发现只剩下半盏,却也不在意,端起来喝了一口,“中午这会正热,还在鞠球场?”
“知道许励在,担心阿瞳碰上,维桢便带她去找地方乘凉,”齐让道,“我本也顺便想看看许励若是还没走的话,帮你赶赶人,倒是没想到,在内门口和他碰了个正着。”
“你们居然碰到许励了,”齐子元放下茶盏,眉头微微皱起,“他没和阿咬说什么吧,我记得当初在御花园里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阿咬可是怕他的紧。”
“有我在场,他自然不会和许戎说什么,”齐让说着话,轻轻哼了一声,“倒是和我说了不少的话。”
“说什么?”齐子元轻挑眉头,“他不会蠢到前脚在我这儿挑拨完了,后脚又去讨好你吧?”
“那倒没有,就是正好瞧见许戎,问了问他的近况,”齐让笑了一声,“顺水推舟地说,反正我既无妻室又无子女,又和许戎如此投缘,不如干脆将他收为继子,就记在阿瞳名下,这样以后逢年节祭典,也能有后人去她陵前磕头奉香。”
“原来他当日将阿咬带到你跟前,打的是这个主意?”齐子元眯起眼睛,“所以,阿咬其实姓齐?”
“猜到了?”齐让失笑,“虽说没想过要瞒你,但连这也猜得到,可比维桢要聪明的多。”
“江公子是因为信任皇兄,并且对阿咬的身世不在意,所以懒得去想。其实我先前只猜到阿咬会有些来历,不是普通的许家小孩,其他的也没想那么多,但刚刚听说许励的打算……”齐子元摩挲着手指,思索着开口,“先前我总想不通,他放着现今的身份和许家的权势,为何非要去和北奚联手,由着北奚国主驱使。现在倒是想明白了,等着当渔翁的可并不只一个。北奚国主等着我和皇兄相斗而趁虚而入,到那时战事一起,朝堂内外必定一片混乱。你我膝下都无子嗣,若是阿咬可以成为皇兄的继子,他便可以趁乱以先皇后之父的身份扶他登基。若想更叫人信服,阿咬必须也出身宗室,才更合理一些。”
虽然早知道齐子元的聪慧通透,但他只凭着蛛丝马迹的猜测,竟然吻合了前世大半的走向,齐让不由沉默,迎上齐子元眼里的探寻,才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许戎确实出身宗室,是父皇的幼弟齐炘之孙,论起来应该和你叫一声叔父。”
“竟然是齐炘之孙?”齐子元说完,又觉得奇怪,“齐炘封地江州,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和宗亲之间都很少联络,怎么和许家勾结上了……我先前也没听说齐炘府里还有这么个孩子啊?”
“因为许戎原本也没有生活在齐炘府里,”齐让说着摇了摇头,“当年祖父驾崩,齐炘回都城奔丧,与一女子结下情缘。之后那女子生下了一子,便寻去了江州,但因为是国丧期间有的这孩子,齐炘为自保,对过往种种矢口否认,只给了些银两就将人打发了,那女子只好又辗转回了都城,独自将那孩子养大。”
“所以那孩子就是阿咬的父亲?”齐子元皱了皱鼻子,“也难为许励还能找到阿咬头上。”
“因为那女子本姓许,当日许家发现她未婚怀子便将她逐出了家门,”齐让缓缓道,“在我中毒昏迷后,许励应该就打起了这家孩子的主意,只是因为多年失联,找过去费了些工夫,等将许戎带回许府的时候,你已经继了位。”
“怪不得阿咬也姓许,应该是他爹就随了母姓,”齐子元说到这儿,突然抬头看向齐让,
“那他爹娘还有祖母……”
“我让人去打探过,他祖母因为体弱多病多年前便已去世,他爹娘……”齐让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许戎被带走的那晚,他家里着了一场大火,屋舍尽毁,人也都被烧死在其中。”
齐子元喉头微哽,咬着牙关问道:“许励干的?”
“京兆府上门查过,没找到什么证据,便当成意外结了案。”齐让垂下眼帘,轻声道。
齐子元咬着下唇:“阿咬不知道吧?”
“许励当日对许戎虽然严厉,却也不会在他面前显露这些,毕竟小孩子是最不会说谎的,”齐让道,“他该是吓唬过许戎,不准他提起父母,必须乖乖听话以后才让他们见面,所以这段时日这孩子对着我和维桢,也没怎么提过父母,只是偶尔的时候会偷偷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还会在梦里哭。”
想起之前在御花园里堆雪人那次,毛绒团子一样的小孩眼睛亮晶晶地和自己说,能不能给他用雪人堆成爹娘……那大概是初进到皇城这个牢笼里的小孩少有地表达着对爹娘思念的时候。
虽然过了这么久,已经逐渐适应了皇城的生活,也愈发地依赖和信任身边的大人们,但在许戎心里,应该还是一直在期待着和爹娘再见面的日子。
“许励!”齐子元闭了闭眼,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震惊,声音都颤抖起来,“堂堂都城,天子脚下,强抢别人幼子,还害人性命,如此肆意妄为,我当初就应该,就应该……”
“现在也还来得及,待这个局做完,所有的账也可以和许励算算清楚了。”齐让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戎他们快回来了。”
齐子元抬头向外看了一眼,隐隐地仿佛已经听见了许戎说话的声音,便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皇兄,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好,”齐让点头,“我答应你。”
齐子元一滞:“你都不问是什么事?”
“我知道,”齐让缓声道,“等许戎再大些,懂了事,也能辨得了是非之后,我将这些都告诉他。不管他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又是什么身份,总该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第九十章
等许戎捧着一碟桂花糕在陈敬的惊呼中跑进殿内的时候,齐子元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半靠在椅背上,笑着跟在后面的陈敬摆了摆手:“不用担心,他捧着吃的才不舍得摔跤呢,是吧,阿咬!”
“是呀,韩应哥哥说我现在下盘特别稳,才不会摔跤呢,”许戎把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放在桌上,从里面精挑细选了一块喂到齐子元嘴边,“哥哥,这是我特意给你拿的桂花糕!”
“唔,谢谢,”齐子元张嘴接了桂花糕,一边吃,一边有些好奇地看着守着小碟自己吃得不亦乐乎的许戎,“你怎么不分给皇兄?”
“维桢哥哥说,小孩子才喜欢吃甜食,”许戎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认真答道,“太上皇已经是大人啦!”
齐子元咀嚼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正迎上一旁正喝茶的齐让带着笑意的目光,立时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也是大人了。”
许戎抬起头,看向齐子元的眼底带着分明的怀疑,良久,妥协一般点了点头:“好吧。”
“什么叫好吧?”齐子元吃完了口中的桂花糕,又喝了口茶,拉着许戎追问道,“我哪里不像大人了?”
“哥哥看起来是很像大人的,”许戎靠在他身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齐子元右臂上包扎伤口的布料,“可是哥哥怕吃药还怕疼,今早换药的时候还哭鼻子了呢。”
“我那是本能反应,”齐子元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并不是真的要哭!”
“没关系的哥哥,”许戎伸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你说过的,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呀。”
“……你记性还真好,”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这个小家伙,齐子元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许戎的脸,“真不愧是皇兄教出来的。”
“我倒是觉得他像你的很,不管是模样还是性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争辩了半天,齐让终于开了口,“你小时候大概就是这副样子吧?”
“我小时候吗……这么说起来是有点像,”齐子元歪着头看了看许戎,带着些许感慨,“也不知道阿咬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
“若是能一直像你一样,那倒是件好事,”齐让安静地看着齐子元,目光温柔,“你这样的天真和通透可不好养。”
“那是因为皇兄懂我,才会觉得我好,”齐子元弯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许戎的脸,“阿咬以后要是能像我一样没心没肺,那是挺好的,不像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有皇兄在,他总会很好地长大……我也会一直守着他的。”
“那就说定了,”齐让垂下眼眸,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再抬起头时,眼底带着少有的期待,“今后一起教养许戎,直至他长大。”
听起来是关于许戎的约定,其实又不止。
齐子元伸手去拿桂花糕的动作微顿,抬起眼眸迎上齐让的目光,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啊。”
他果然明白。
看着那双只瞧过来就胜过千言万语的眼睛,齐让弯了眼睛,唇畔漾起温柔的笑意。
“陛下,”殿门外适时响起了陈敬的声音,“午膳已经备好了,现在开膳吗?”
“好啊,”齐子元点头,“把江公子他们请回来就开吧。”
“是。”陈敬领了命,匆匆忙忙地退了下去。
“要开膳了,阿咬,桂花糕就先不要吃啦,”齐子元接过齐让递过来的锦帕替许戎擦了擦嘴,“我带你去洗手,等着开膳了。”
许戎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接过齐让倒好的水喝了一大口,而后低头整理了前襟沾染的碎屑后,才摇摇头:“我已经长大啦,可以自己去洗手的。哥哥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吗?”
齐子元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话,笑着点了点头:“那要仔细洗干净哦。”
“知道啦!”
许戎应完,转身就向外跑去,直惊得殿外候着的内侍不住惊叫。
听着外面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齐子元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他抬起眼眸顺着敞开的殿门向外看了一眼,再看向齐让的时候,声音低了几分:“先前当着江公子,我一直都没问,许励是咎由自取,但江姑娘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