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峙却说:“我跟你有言在先。医生说过几次,你几次不愿意配合治疗。以及,你这次突然回内地是不辞而别,我不知情,也没有一个医生跟上你的脚步。”
何峙沿着耳边抚摸,握住了何意羡的一小绺头发,稍微有一点长了。让手掌中的头发月光冰冷的泉水般地滑落下来,之后垂下手臂,再次翻手,把刚才滑落的头发捧着,又让它们纷纷而下。好像这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似乎真的传来流水的声音吸引着他。
“我说了我已经好得很了,感冒了也是‘打一针’就好啦。才几秒钟以前的说的话你就忘了,我真的好伤心。”何意羡把头靠过去,依在肩膀上,一会儿歪在左边,一会儿歪在右边,好像这样做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何峙的思想。
何峙这次握住一小撮乌发之后,便没有轻易地让它们从手掌中流走,手指轻轻地穿插进去,一点点地抓住了它们的发根,再一点点地使劲,让何意羡的脸渐渐更大幅度地仰了起来。他的左手早已及时地压伏在了何意羡的右肩上,这种姿势让人完全不能有一点动弹。
何峙接着一笑:“你要是还有心可以伤就好了。”
尽管爱可以深沉无比,这种情感本质上并不可靠。感恩和从属未必随之而来,它也未必能在这艰难的世界中带来和睦。这一点,大概没人比过去的何峙更清楚了。因此为了激励真正的爱,必须让人心生畏惧。有爱的人不可以不有用,有用的人才配被爱,不然只会成为累赘。爱它本身也毫无价值,只有包含信任和顺从,才具有片面意义。如果他的规矩得不到认可,爱对他而言又有何益处?
并且,何意羡与何峙同处时候,他的艺术家气质比商人气质似乎要多很多,而艺术家往往像孩子一样任性,因此需要引导与匡正。
忽然,何意羡便非要把仰着的脸端平了:“你这样欺负一个病人,你不觉得我会痛吗?”
何峙笑道:“你想痛一阵子,不是吗?”
“也是。不过,我痛的时间越长,对你就越没有愧疚感。”
“你可以求我松开。”
“我只要求你你就答应吗?”
而何峙已然是松了手。何意羡满嘴恩呀爱呀的嘴巴,感到喉咙里撒下了满把的绣花针。坐回去再吃冰激凌,但在刚开始尝了一小口之后,便啧啧舌头,再也不肯动一下勺子,并且紧紧地皱着眉头,好像那是一坨一坨的纯白狗屎。好像何峙还继续紧紧地抓着他的头发,让他的头皮发胀发痛。
何意羡忽然扬手在何峙身上刮了一下,然后趴到他大腿上躺着了。那模样,仿佛对方只要用一根手指头在他肩头轻轻地一戳,他像一只大娃娃似的倒在了大床上。
何意羡开始散漫地一根根玩他的手指,一会说,我可唔可以拖下你只手仔啊?我第一次同人拖手仔,好似触电€€;€€身€€势,一会又道,老豆老豆,你真系好好啊,你点解会€€好呢?似乎他静下来想他,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眼睛忽闪忽闪很会放电,由心而发:“唔好嬲啦,我唔系有心嘎~我究竟系唔系你€€bb喈,你都唔€€下我?”
何峙梳理着他的头发:“傻猪猪来噶,万大事有我,但系以后可一不可再。”
何意羡从他身上爬起来,吃了口冰激凌,匙羹在何峙脸上敲了一下:“好多人晚上还要请你吃饭,说句实在话,你是得好好请请我一个人。我们赶紧换个地方,我请你喝艳星马天尼怎么样?”
何意羡也不叫司机上来,他罩了一副五彩斑斓的大墨镜,要享受二人世界自己坐上驾驶座去。何峙笑着在他脸上拧了一下:“边度€€€€小乌面猫?”
何意羡非要再腻一会。小鸵鸟似的,一碰上什么事,就恨不得把脑袋埋到温暖安全的沙子里。垮了的弦,不断在他怀里放松、放松……
他们轿车外头,陈兮云跟踪热点。遗憾看到王瑛璐就这么被抬走了,过程比较激烈,当街上升为肢体冲突,期间,王瑛璐做了一些很克苏鲁的动作。看热闹的陈兮云投去嘉许和惊叹的目光,笑得边笑边咳嗽起来,还在跟阮雪榆扯淡,要是他遇到这种情况,得这么排解:抱歉,我其实是学心理学的大学生,刚刚那只是个实验,想看看人在超级尴尬时会怎么反应。我导师是阮雪榆教授,阮老师,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他哦。
轰!王瑛璐被撂在地上,耳朵里仿佛像钻进了一蜂箱的蜜蜂,但这不是因为生理痛觉,或者形而上的心碎,实乃是视觉震撼。
只因身旁停下一辆车,下来一个男人。
王瑛璐自然只能由下至上地看去,这个腿长得,长,长长,长怎么望不到头啊?!
车是检察院的,人是白轩逸,过去的方向是何峙的车。
王瑛璐忽然有了小老鼠掉进奶缸里的快乐。帅到他腿软,刚起来,又摔了。
第6章 百念已如灰样冷
白轩逸刚才在律所楼下等了许久,秘书一口回绝,告知何律师近期都给不出来约见的时间。何峙的这辆车迟迟不开走,吸引了他的视线,奇怪白轩逸心里像被一大捆稻草堵住了似的不畅快,他不禁想要拨开来看一看。他这么下了车,苏殊也挺惊讶的。
白轩逸就好像一场龙卷风,在王瑛璐的脑内一路破坏,很快风停了他的大脑结构片甲不剩。最后风吹的那一下,心动的感觉!告诉桃花不用开了,我等的人来了!
王瑛璐被钉穿在了大地上,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爬起来。定了好久的神,才重新看清这世间。
只见杨柏正好出来,正在和哈琦合计:王瑛璐也是沉船的幸存者之一,万一知道点内情呢?别这个小猪羔子到何意羡跟前说什么了,搞得他们完美谎言裂开缝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正想着怎么秘密处理了,一枪崩了都是干脆的。谁知见鬼,正主就出现在太阳底下。
“哟!这不是白检,来视察咱们工作啊!你来这里可是稀客啊!……”杨柏拦住他的去路,亲热握手寒暄,忙招呼前台美女出来,“呵呵€€€€小李,来,给白检倒个茶!白检咱们要不进去坐一会,天气预报这一会外头下大暴雨……白检来得真巧,刚泡的顶级铁观音,刚刚第二泡,最香的时候!”
白轩逸望着车的方向:“不用了,我来找何意羡律师。他不在?”
杨柏爽朗地干笑:“可是不嘛,刚走!家里头有点急事。”
白轩逸眉头微皱。而王瑛璐是太入戏了,以至自己悄悄地走到了白轩逸身边竟毫无察觉。远只看到身材,现在近看五官,王瑛璐嘴越张越大的程度,白轩逸像是手动开了一个虚化的背景,他把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哦,哦人生,哦宇宙,天神的存在真是莽莽浩浩无边无限悠久庞大的无限……
另一方面,这就是首都来的大检察官吗!好可怕啊?气温一秒入冬,和他有一道空气墙隔着一样。王瑛璐身体防御机制打开,甚至拔腿想跑。
王瑛璐对他爷爷都没这样尊重或忌惮,好久大屁都不敢放一个。脸皮薄得像肥皂泡,满腹酸涩情怀的样子,提前向未来的自己透支了多少勇气:“白,白是吧嘛,你叫什么,我叫王瑛璐,我爷爷是王堂京,嗨!嗨,反正……嗨你好!何,何意羡,没走啊,不就那儿么……”
杨柏僵了,调整好如常的神色,其实已晚,刚才那一瞬间的表情应该已经出卖了自己,但是这时候不能再露出心虚的样子,不能回避对方的眼神。
好在哈琦也迎了过来。白轩逸为人端方冷淡,像一部严整威悍的法典。但是教养在那,况且他没有绝对正当的理由,需要直接过去截下那辆陌生的车。
于是,哈、杨二人的配合默契得运动员双打,这个天聊不到太阳落山都无法结束,甚至苏殊也被几个人围住了,哪也去不了。
杨柏真想照王瑛璐后脖子来一下子,一脚把他踹出去。王瑛璐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差点挨揍,灵巧地逃了,一路小跑到车旁伸着脖子往防窥玻璃里看:“何意羡,何意羡!有人找你!”
何意羡落下了半片车窗,王瑛璐看到那张脸,看不尽满眼春色富贵花…他正在做梦被人叫醒了似的,马上扭头去盯不远处的白轩逸,王瑛璐产生了上清华还是上北大之忧。
王瑛璐素认自我是个长情之人,一狠心把头转回来,我忍,我忍,收起心里的跌宕与自喜,天平还是偏向了何意羡,回到了一开头跳脚发难的状态:“何意羡你什么意思!你这个渣男,你始乱终弃!”
不知道何意羡听见了没有,他的目光只落在后视镜上。何意羡半个身体伏在方向盘上,摸索着车钥匙,一连几下都没插进去。像淋了场冻雨,人如在一团山间刚起的雾里,这一刻上帝把他塑成一座雕像。
王瑛璐又扩大音量,何意羡才说:“要不然,你现在就哭一场?”
何意羡说得太轻了,太轻了,王瑛璐会以为听到了什么不能当真的呓语。
何意羡露出一个无话可说的笑,眼神里没有温度,没有内容,连空白都没有。漫长地吸气后道:“小孩,你多大了?你用一个随随便便的身份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给了你一刻钟的时间,听你夸夸其谈,你呢?你连姓甚名谁都没有说,跟我说了一堆我闻所未闻的事,如果我和你有过一腿,发生什么不清不楚的事,你想讨论赔偿问题,我不介意,但下次请不要亲自来。花点钱找个律师来吧,如果是律师,让他别忘了带上委托书。”
何意羡不思悔过,王瑛璐怒意上涌,声音变得非常尖刻起来:“何意羡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何意羡你今天要是走了我们就完了!”王瑛璐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那、那你自己不就是律师吗?我就要委托你!公道自在人心,你还我一个说法!”
“可以啊,只要你付得起律师费,我可以给放印子钱的写诉状,给腐败受贿的立协议,当然也可以给负心汉做无罪辩护。”何意羡瞧不出一点喜悲的情绪,如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免证事实。
王瑛璐被他的冷静刺伤了,眼眶发热,眼泪下来,嘴巴撅得可以挂个油瓶:“何意羡你不要扯远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车窗合上的最后,何意羡轻轻摇头,淡静微笑:“不重要。”
还没开到道路上,车又被黄妙妙日剧跑堵住了:“何律师,有检察院的……”
何意羡脸上是一点笑都没了,声音高了一调,严肃打断:“你这样算什么?”
黄妙妙一愣。何意羡说:“你以后也要见客户的,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给谁看?律师就要有个律师的样子,稳稳重重的,站就站好,坐就坐直。你告诉我客人来了,要么让我的秘书转达一声,再不济,律所一共四个前台都死了吗?你现在在路边伸个大脑袋拦着我,拦出租车吗?不觉得很轻浮吗?嗯?这样的形象放在客户面前,就算你西装穿得再整齐,谁会找你打官司?”
黄妙妙蔫瓜垂头。
何意羡继续说:“从今天起要锻炼你的仪态,还有察言观色的基本素养€€€€你看到了,我现在没有空,我陪着最重要的人,一点时间精力都分不出来。所以黄律师,检察院是谁来了?”
黄妙妙连连鞠躬:“我…我不确定,静姐说找您很久了,我回去再核实一下!对不起,对不起何律师!”
路障都清除了,终于能走了。何峙却让何意羡回来,还是让司机来开。
何意羡说:“你干嘛,你不信赖我。”
何峙只是笑道:“心里的杂音太大,上路你我都危险。”
何意羡从驾驶座跨回到后排,很自然地躺回了何峙的怀里:“你觉得,我刚才是不是有点太凶了,对黄妙妙?”
“的确有点过了。”何峙像在安慰一只猫,“过了就错了,这就叫过错。”
何意羡今天打了一条常春藤风的斜纹领带,坏兮兮地看着他,很应景地说:“哪有,名师出高徒,我老师以前就是这么教我的嘛。”
何峙笑了笑,左手抬起他的下巴,右手揽过他的腰。
白轩逸最爱的人,紧紧抓着窗沿的五指,痛苦地收紧又缓缓放松。车子驶出的最后,那无名指上一粒宝石锵然落地,那声响后天外猛然刮来了旋风,白轩逸匆猝一震,仿佛记忆砰砰突突地在撞门,呼啸了满城的回声。在命运的混沌之点,白轩逸在那一眼里冥冥中回徘,也在里头扑空。望过去太晚,难醒得过来。像手抓的月光一样。
第7章 乱莺无主林遍绿
王瑛璐饮汽车尾气悲咤,踢了好几脚消防栓。但是爱情真是一种疯病,莎士比亚如是说,迷恋如火,王瑛璐迅速冲上马路牙子,叫了一辆出租车:“跟上前面的!”
何意羡无所用心,一路上接打电话,发信息,喝水,两只手时不时拔拉点东西,和司机搭话,偶尔还伸手往后座拿点什么,收起烟放进烟盒一支支……最终没有去和何峙享受二人世界,还是应了接风宴。
这几年房地产泡沫高峰,哈琦以私募加杠杆的方式,私有化了一个酒店集团。最近该集团在申城落子,这是在大中华区的第一块拼图,正在推动特许经营策略。晚饭就决定去那了。
虽然一般客人都来这里吃午茶,晚市订位不多,但是他们有自己的有机农场,一切自然至上,口味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王瑛璐下了车,抓奸讲究证据,他又不傻,但是拍照站在楼下仰拍,上半部分完全在云里,根本拍不全…先要坐电梯到达八十多层到酒店前台,然后再换个电梯到九十多层的餐厅。问题来了,安保过硬,专业狗仔队都没有立锥之地,何况是业余侦探王少爷。
王瑛璐又没有预约过,只能守株待兔。
大厅像个博物馆,价值百千万的艺术品,就那么一个薄薄的玻璃罩子套着,某朝某代的龙椅周围象征性拉了一圈红绳。他两只手反插牛仔裤的后口袋,几步一跳的,好像走着走着就会变成蛾子,又像模像样地趴在新中式的博古架上朝里面瞅。
累了原地打转的时候,还看到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曼丽女子,被一位男士单膝跪地献花,但孩子们叫这位男士uncle,这约会有点浪漫耶!
王瑛璐感同身受不禁走近点,走近点发现:女的不认识,男的是自家大姐夫。
王瑛璐天崩地裂,但中彩票,大姐夫是酒店的股东之一,忙塞了他张万能出入的卡,叫他到别处玩去。
成功混进来的时候,何意羡已经在点菜了。
哈琦在旁,有种如影随形的紧张。酒店集团内部正大刀阔斧地开始实施一系列革新计划,很多细节尚待打磨。所有服务员都着一身黑,融在餐厅的背景里,毫不扰人,添茶的时候又眼疾手快。但侍酒师的普通话水准就比较着急,他对话的节奏很慢,每说一句话,他都要憋上三秒钟的微笑,镜片后的眼珠一直在转,仿佛内心在费力地把他们说的话翻译成英语、再转回国语讲出来。
虽然米其林摘了星,但哈琦怕菜品不合格,指达不到何峙的及格线。
须知何峙,多年前曾评价:分子料理很像一个和幽灵交往的过程,你根本不知道各种食材在哪里,如同这个泡沫状的马铃薯,气胶海鲜,卵磷脂和钙盐乔装的鱼子酱;汤包底部像肚腩圈一样摊出来,我相信在饥荒年代一定是最美味的食物;我丝毫不明白为什么紫苏叶会和烧鳗放在一起,而且只有一片紫苏叶,我希望这仅仅是因为我见识有限,而不是因为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叉烧竟然表面的蜜汁会粘牙,乳猪皮硬得和纸皮一样,如果你发现难以想象,那就等你有了一个纸箱子,从中剪下一片来看看。然后泡水,淋猪油,油要多得弹得像喷水池,炸一下€€€€口感和香气差不多就那样吧,以及,它的旁边一如既往有着无法理解任何用途的配菜。
哈琦深谙这种风雅:最不起眼的食物,也应当保持诗意哲学。哪怕穿肠毒药往往就盛在金杯中。
哈琦曾经以为,何意羡会和年轻时的何峙一样,所以起初尽量减少与何意羡共同进餐的次数。没想到对比之下,何意羡蛮好养活的。
于是哈琦每每都让何意羡点菜,意图便是:这样出现什么问题,就是公主的问题,公主会有问题吗?何意羡笑起来就是港岛的好天气。
房间流淌清歌妙韵,杨柏说:“哈总这个产业转换搞得,属于是又快又好。”
哈琦说:“€€!可别说这个,酒店管理我是一窍不通,都是些市场上问路跑腿的事,本来就不是个事。”
说完之后觉得表达不当,似有在何峙面前夸口之嫌,又笑道:“还好都不是个事,大事我也办不了哇。”
杨柏说:“这对我们可都是大事,吃饭可不是大事嘛!小何pa你先看看吃点啥?”
何意羡说:“就行政套餐上四份吧。”
何意羡这个人的真实表情,向来是比瞬间还要瞬间的。但杨柏与他精准尿到一个壶里这么多年,捕捉到了他不大对劲。杨柏赔笑:“那就厨师精选拼盘。”
前菜的餐车啪一下就推来了。都是些家常粤菜,有份龙太子蒸饺,杨柏先给何意羡夹一个,又说:“那咱喝点啥?”
何意羡说:“红肉红酒白肉白酒,问老何吧。”
何峙也惜字:“过桶了就可以。”
何意羡马刀削香槟仪式时,也是一副没有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的样子,道:“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再说又是套话。”
何意羡安静吃炒饭,炒饭其实没什么不对的,米粒没有特别粘连,不过一口饭吃进去,好像有很多奇怪的碎末直奔喉咙,反正何意羡被呛到好几次了。这种地方的厨师一般都有拿手的小面,哈琦忙让上了一份来,何意羡也是咬断一口,还没咽下去,神色便非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