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饭还怎么吃下去,忙送何意羡去了一百零九层的套房,六个医生二十分钟内齐聚。
五个月前,他的胃部分切除了,现在一直调理性治疗。
医生告诉何峙:“何先生,以您为病人提供的医疗条件,只要并发症可以控制得住,哪怕肿瘤转移了,甚至有的可以带瘤生存,这样有生存很多年的,十年二十年的,也有彻底康复的。我们会诊的结果是医疗技术上大有希望,但是病人本人千万不要逃避,要和家人爱人一起勇敢面对,精神上的消沉就等于自杀。所以现在的第一个痛点,就是信任、配合的问题。有句话,开心是世上最好的维生素,心情欢愉病自退。再说得直白一点,能顺着他的,就都顺着吧。”
医生走后,何意羡洗了个澡出来,裹着浴巾,又开始不停地严重地干呕,就像蹲在角落里把脸埋在手臂里哭泣。终于,何峙才俯身抚了抚他的背,何意羡才有一些停下来的趋势,往他怀里投,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盖上被子哭一场。
何峙拭去他额上冒出来的汗水,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抚着:“还难受吗?还是怎么了?”
何意羡闭上眼睛像默默地祈祷上苍,良久了,才说:“没事,只是好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你是不是也不习惯了?”
何峙只说:“你的忘性有点大。”
何意羡手臂松开他一点:“我下午那不算,我当时就好难受了。突然又好冷,又发抖,接你在车里就肚子疼了。”
何峙不觉失笑:“是因为看到我,你这样说。”
何意羡一诧:“那你说说看,我不这样说,该怎么说?”
何峙坐在书房椅上,而何意羡躺在旁边的日式豆袋沙发上。一时无话之后,他身体慢慢倾斜,把头靠在了何峙的大腿上,由下而上看着何峙:“那你把眼睛闭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睁开。”
何峙也只是俯视于他,何意羡推了几下:“你快点嘛……好了……”
映入眼帘€€€€何意羡牙轻轻咬着一块金币巧克力,圆圆小小的就像猫脖子上的铃铛。待上位者为他剥去金箔,何意羡便含了进去。嘭的一声,红酒瓶倒了,滚下桌子,酒液染红了一大片地毯。它再度被扶起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王瑛璐这一夜过得不是人日子。他当然理解所谓的氛围感、设计感、空间一体化、精巧别致,等等等等,但是这鬼地方厕所的门几乎是隐形似的嵌在墙上,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是门,而且男女厕图标目测就一个芝宝打火机那么大。再加上灯光阴暗,王瑛璐不读书,裸眼两眼视力5.3,也算看过一些世面,在推门的时候还是不那么自信,膀胱憋坏了才略为尴尬地张望。
如此不方便之处种种,王瑛璐苦苦追踪何意羡无果,凌晨才开了间上房睡觉。
好巧不巧,出大厦的时候遇见了伊人。
王瑛璐跟个刺客一样,还不穿夜行衣,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吧?他单挑的还是香港最大的黑社会呢。王瑛璐感觉,哈琦一定正在说处置自己此等狂徒的方案,何意羡似是而非来了一句:“是啊,明明就是个各取所需的事情,我也搞不懂到底在闹什么情绪?”
更多的话听不见了,何意羡走远了。但只这一句,王瑛璐便如丧胆游魂。
亦见何峙背影。何意羡和他的距离其实不近,就是正常上下级的你前我后,落后半步左右。但搁在王瑛璐眼里,那完完全全,活活脱脱,就是许文强冯程程雪夜打伞的名场面啊!
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一贯的王瑛璐只能让自己的家族重拳出击了。但一想到大姐夫,家里头也乌糟糟的烂透了。天啊,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悟了!这世上不存在良心资本家,只有党和共产主义才能救他了。
正午太阳高高照之时,正在批复公文的白轩逸,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我实名举报政协委员何意羡同性恋!找糖爹!恋老癖!”
第8章 全仗你喝抬声价
“我王瑛璐实名举报政协委员何意羡同性恋!找糖爹!恋老癖!”
苏殊从机关食堂打了两份饭回来,特地给白轩逸加餐一个大狮子头。把盒饭放在桌上时候,便听见座机的话筒里传来如是叱咤。白轩逸当然没开免提,王瑛璐的音量就这么吓人。这接电话的要换个思想保守的革命老干部,恐怕一下€€过去概率很大……
王瑛璐持续挖掘细节中:“何意羡道德品质败坏!聚众淫乱,白马会所,海天盛筵!人渣花心大萝卜,不知道玩弄了多少男的!我就是个严重直男,被男人搭下肩膀都讨厌死了!但何意羡各种同性恋玩笑开得很6,甚至常常摸我屁股,摸我胸!你给他一扇五花肉他都能一晚上来七次!”
苏殊真是不忍卒听。先不说对方的口气问题,一听便感觉举报动机不纯。讲客观道理,如果是政协委员履行职务期间的行为,可以直接向政协举报。如果是因为其他的行为,可以先找纪委叭叭,如果是按他说的猥亵确凿发生了,咋不去找公安机关报案呢?更有工作监督举报专线呀。总之八竿子打不到白轩逸这边。
寻常的官员会有什么反应?看过疯狂动物城吧,树懒总是不能辞退的。人浮于事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即便撂给最负责任的干部,分级负责,属地管理,这时候也估计得礼貌地转接出去了。
但是前两年疫情防控期间,为了减少接触、避免聚集,全国检察机关12309检察服务中心都暂时关闭了一段时间。虽然实体上的接访场所关闭了,但是“群众信访件件有回复”的工作,苏殊看在眼里,白轩逸却从未带领大家间断过,认真对待人民群众的每一封来信。
白轩逸静静地听完了,说道:“你好,政府对性少数群体的态度是不歧视,不鼓励,每个公民都有在不干涉他人的情况下与别人不同的权利。政协委员也是普通人,不需要这些闪光灯,私人生活的话题不应该一直被关注,被放大诱导。”
苏殊听得想喝白轩逸倒彩。同性恋么,体制内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大家边界感会比较强,又向来讲究含蓄,只要你自己不要主动公开或暴露,多数人不会轻易对你的隐私进行窥探和评判。但是这说的是基层,稍微要往上走,别说你是同性恋,你是个异性恋一直不结婚也别想混下去。
王瑛璐震怒:“什么?我实名反对同性恋!如果两个男人都能结婚,那么亲生兄弟之间、人兽之间甚至人和桌子板凳它们就都能结婚!啊!难道你一个国家高级公务员就那么赞成乱伦和人兽恋吗?!反对同性恋!如果两个同性之间都能相爱,那么世界上所有人都要去同性上床,就没有人生孩子繁衍后代了!你们政府白日做梦生三胎呢!人类就会灭亡了!地球就会完蛋了!”
苏殊想来对线,但见办公桌上摊着一页报纸,报道野猪撞人事件。据说野猪的拐弯性能很差,等冲到你面前,你突然转身,它还会笔直地往前冲,有点类似于西班牙斗牛。猪野性难驯,非常有爆发力,两颗獠牙非常锋利,专挑人的眼睛。新闻的题目有点悬念,关于事件本身却语焉不详,只说受害者避闪不及,被野猪撞出了六七米,破了脾脏,因为失血太多,急救车没到就死了。苏殊退缩了。
白轩逸没有和他讨论他的流氓逻辑滑坡谬误,只说:“首先,法律之外基于道德体系的评价,比较要有参照系,和谁比。其次因果关系要成立。因果关系成立需要相关性较强,有导向的趋势。不是印象的样子,应该列举成立切合理的事实。”
苏殊很烦,你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咋沟通?这种强词夺理的群众最讨厌了,你不满足他的要求吧,也有不少人背后告你刁状,把所谓态度问题添油加醋地反映到纪委。白轩逸这种级别的干部,在中央纪委可都是有袋子的。什么袋子?大信封袋子,用来装举报信、告状信。为了保护干部,里面的东西一般不会动,但你要是民愤太大,或者硬是有人揪着你不放、逮着你死缠烂打,或者上面有批示下来,组织上就会跟你一起算总账。
而且某些老百姓总是举着道德大棒,管得比谁都宽的人,似乎自己就很有问题呢!于是,苏殊没经白轩逸同意,便插嘴道:“您好,请您去找警察吧!如果像白检说的,事实非常确定,没有证据也没关系,你只要对他有指控,至少他以后不会再敢犯罪,而且对于他的名誉是毁灭性打击,也是罪有应得。你还可以让他补偿你的精神损失,增加他的犯罪成本。要不行你去国务院的互联网和督查平台吧。”
王瑛璐会怕这种小官小吏吗?他祖上也是吃中组部月饼的呀:“哎哟哟哟!白轩逸!大官大官!好牛好牛!我以为你不是挺有能耐吗?怎么越混越回去了?事到临头,还要一个小兵来打头阵?难道你们共产主义一方面想要群众帮自己干活,一方面却不帮助群众解决生活问题吗?你的这个小同志真会说风凉话呀?!针不刺在你肉上你不知道痛!”
苏母常说:生气的时候,开口前先数到十,如果非常愤怒,先数到一百。可是儿子苏殊还是道行浅了,忍到现在,终于爆炸:“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何意羡是什么样的人渣我比你清楚!”
苏殊话音刚落,只觉白轩逸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此时静到什么程度呢?阳光穿窗纸而入时都似乎可以听到飒飒之声。
苏殊脸上飞红:“不是…不是白检,我没……不清楚,我,我感觉这个何律师反正是有点自恋型人格障碍……”
王瑛璐听到,气疯了,又笑死了,对面咋还有个同病相怜的啊?何意羡他就一个赚黑钱的也有这么多人舔他也是没想到!
王瑛璐怒吼:“我告诉你!我不管!你这种大官之所以精力充沛是因为什么事不用亲力亲为动动嘴罢了!我现在就要你为了全国人民动动嘴皮子而已!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一个大白薯!你有笔?这是何意羡的手机号码,159……”
苏殊未知为何,无比熟悉:“这是他秘书台的号码,你也打不通联系到本人的。”
谁知王瑛璐准备充足无战不胜,出手果断无征不服:“白轩逸!何意羡微信我推你了!”
第9章 羞拂拂懊恼摩挲
苏殊无颜在这午休了,找个借口去隔壁吃了。白轩逸的办公室还没有整理好,他在一张临时摆放的矮桌上就餐。滴滴€€€€王瑛璐通过家里的二姐夫,把何意羡个人名片发送到了白轩逸的聊天框上。
白轩逸首先看到他的头像,目光停驻了足足十几秒。
律师作为“个体工商户”,是非常需要自我营销的,那么微信朋友圈是很重要的一个展现“场所”,这根本就是私域品牌流量转化案源或资源的入口嘛。客户群体不同,微信头像也就不一样。争议解决类的用本人正装照的比较多,甚至拍照姿势都很雷同,白轩逸的通讯录里几十上百个律师就像房地产销售,同质化得可以来玩连连看,其他非诉类业务的,经常是用一些风景图,大海天空森林,选择有限,十分呆板。
所以常言道,作为一名律师的终极目标就是头像自由。
但是你这个大红大紫的何律师,头像也太自由了吧……?
一大一小,两只兔子,仲夏夜牵着手走路时踩着露珠儿,头顶一片莹白如玉的圆月。月与白兔映照出互相的光明。
也许他还有工作账号吧?公私分开了。白轩逸只能这么解释。
白轩逸也没见过二十来岁、三十出头就能单独干活的律师,放弃吧,别试图理解这种人的思维方式了。
好友申请很快通过。白轩逸饭盒到现在还没有打开,先点进了何意羡的朋友圈。
正常律师的朋友圈也都像流水线。属于喇叭,唢呐,曲小腔大。不会分享生活点滴和个人喜好,但说到诉讼业务,那展现自我的机会就很多了。配图,立案队伍长又长,立案窗口来一张;庭前等候长又长,法庭大门来一张;若调查取证得顺畅,便颂制度优越展辉煌;若取证之路遇坎坷,便批法治进程待加强……
何意羡只有半年可见,与工作相干的条数居多,定位多在紫荆广场附近。有一张维多利亚港的照片,小船和巨轮进出海港,凉风习习,可能每个香港人对它都有些情怀。其他的内容,一言以蔽之,看上去像是有着非常、非常美满的家庭的男士。
白轩逸不可否认,王瑛璐八成有点乌贼的成分,喜欢四处抹黑别人。但从这些切实的生活痕迹来看,一个如此之成功的男性,如果心好渔色,简直遍地都是机会。
白轩逸往下翻,翻到头了,也没找到何意羡本人出镜的图片。
白轩逸没有深究自己的好奇心从何而来,但是好奇心它就老房失火,一发不可收拾。
也许是看看他除了头像自由之外,有没有着装自由?白轩逸见过每天三件套、口袋巾、帝国领衬衣加领针,领带永远全温莎结,腰带、皮鞋都是顶级质地做工的律师。但是如果你能帮助客户获得完美的胜诉,即使穿洞洞鞋一样会请你。
很想知道,何意羡属于哪一种。
风过树叶无形舞蹈,白轩逸的心有点不安其位,那种跳动的方式就像想把它的遭遇急于告诉哪个人。心脏并不是人体最复杂的器官,但从胚胎独立的第一声啼鸣开始,一颗心是关乎负责生命的。
他逐字敲下:“你好,我是二分院检察官白轩逸。”
“对方正在输入”状态几乎立刻亮起,白轩逸盯住了这串提示语,静静地一直没有离开界面。
一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白轩逸几次放大他的头像,那只小兔子,真的好小好小一只。心里的柔软像撒在白沙上像水一样难以收拢。但是亦有吹过人世尽头的风€€€€付之一叹,不知何处来的?
他便继续单方面打字:“何律师,昨天我捡到了你的戒指,寄到你的律所?或者在哪里还给你比较方便?”
有柔软就有慈悲。白轩逸想到那些恶毒的风尘之声,即便他有朝一日亲眼所见了,或许也要说一声,不尽其然。
可是消息发出去瞬间,收获一枚红色感叹号。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点我发送朋友验证。
第10章 孜孜守着为人颦
白轩逸沉默。屏幕一直亮在这个白白绿绿的对话界面,那个红点,随时间变得愈发深刻而不友善。仿佛到处都是值得发愣的地方。
白轩逸没有被人删除的经验,不知道这样退出去以后,是不是会连头像也找不到了?白轩逸点开两只兔子,右键保存。但仍没有回到微信的列表页,朋友圈也不敢点了,手机就那样摆着了。
午饭迟迟没吃,粉嫩头像久久瞩目。
是不是加错人了了?
是不是加了个女孩子?
因为办公室的地点和半年前不一样了,这时公诉处长张嘉鸣过来认认门,顺便请白检尝尝媳妇亲手做的熏鱼。
只见白轩逸坐在电脑前,手里摩挲着一枚纯白的钻戒。
画面直接冲击心灵,我的妈呀!张嘉鸣的眼中:秋日的阳光软绵绵地伤害着一个人的自尊,有种格外含蓄的落寞。他深深觉得早上起猛了,真抱歉,我不是个隐形人……
回过神来:兄弟,这个我熟啊!
张嘉鸣欣慰:“这样就对了,领导班子早就明示你要趁早解决解决个人问题!”
白轩逸抬眸,看到张嘉鸣瞅着钻戒的眼神好像很不可思议。他其实没心思理会到对方的话意,但是白轩逸下意识把手掌一合,一丁点都不让看了。
持久地站着,必定是一点一点地加强这种尴尬,张嘉鸣自顾自拉了个板凳来,语重心长道:“男人,难人啊!唉,我当年和我老婆求婚的时候……”
“求婚?”白轩逸虽然惊讶,但把钻戒收回胸袋。
张嘉鸣拍大腿:“求婚,我是极其反对‘求婚’这个词的,真正的结婚就不需要求,求婚弄得轰轰烈烈的却总容易分;那些婚后幸福美满的都是自然而然成对。所以,两个人结婚不是因为相处久了觉得是时候了,而是有一天突然发现没有你不习惯了。白检,你想是不是?你可以理解为,内在有了,就不需要外在表现;而外在过分表现的,都是因为内在空虚没有。所谓的虚张声势么……”
白轩逸说:“所以你没有求过婚?”
张嘉鸣吃着饭一愣,吃个肉一上来先把自己的牙崩飞了的感觉。
拥有深刻的觉察力细密地发现问题的人,往往话少,在爱情中更犹如此,倘若学不会缄默,是不存在任何深情可言的。平常的白轩逸极少露于形色,更别说跟同事聊点琐屑的己私了。张嘉鸣本是个絮叨细腻的南方小男人,每每见到白轩逸,嘴巴却如被上了封印。白检面前,表情丰富,弊大于利。
张嘉鸣清清嗓子:“完全没有,那倒也不至于。我那一段录成视频在我们婚礼上播放,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所以我说,麻烦是麻烦,但你要是够爱她总是愿意给她惊喜,对女人咱们就理解万岁吧!女人嘛,喜欢追求仪式感……”
白轩逸点点头,不知在认可哪句,然后把电脑屏幕转过去一点:“这种?”
头像给他看的时间也很吝啬,几乎是张嘉鸣头刚转过来,白轩逸转瞬间点叉关闭。
但是那图太有辨识度,这哪门子是女孩啊。
“嚯,这不何大律师吗?”
白轩逸说:“他的工作微信你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