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若悦转背离去,几步就登上了自己的车。
白轩逸迈过去:“把话说清楚。”
束若悦使劲忍着:“怎么呀,现在想听我说话了?我是不是还要浓墨重彩地以何意羡为话题,作为拉近和你距离的桥梁?迟了,轩逸!一个不保值、直线掉价的花瓶和一个心如明镜的合作伙伴,瞎子也知道如何抉择,但是你不知道!你想还留我?你知道我的好了,你怕我伤心?告诉你,我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束若悦的车,几乎与何意羡的车擦身而过。何意羡对于他们俩看得一清二楚,反之则不然。
这时的何意羡坐在驾驶座上,手肘撑着方向盘,情不自禁地把两只手支撑为一个三角形,把面孔掩藏到了里面。发出一点带了爆破音的笑,小小的气流冲破了上下嘴唇。
因为下起了雨,束若悦的朋友进车躲雨。女孩叫刘梦圆,虽然被何意羡呲了,但并不觉得呲她的人有多么讨厌似得:“你怎么就笑了,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好能说?”
何意羡说:“那么喜欢听我说话啊?”
“…才不是!去你的,我是说,你把驴唇装在马嘴上,还听起来那么顺溜…那么地……”刘梦圆在副驾驶把脸转向一边,通过窗户的倒影打量旁边的人。
体制化最大的原因是,它是被设计成所有人都必须同化的机制。是一个模具,一张面具,一张你戴上后就长在脸上的东西。刘梦圆当初也觉得别人惊艳过,但好像一切一切只因世面见得少。
何意羡说:“你是我老板啊?让我说话算是让我上班,你见过厨师下班还做菜的?”
刘梦圆说:“这么说,你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听起来像个律师!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
何意羡说:“干吗要骗你?这样跟你说吧,社会上的骗子分两类,一种是骗色的,一种是骗财的。骗色的最想冒充的是警察叔叔,因为很多女孩子对警察叔叔有种天然的信任感和好感,冒充检察官也是一样的,多正义啊;如果要骗财,骗子最想冒充的是企业家大款和富二代;如果又想骗色又想骗财,最该冒充的是当官的,因为这个社会对权力的崇拜与迷信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大家相信只要手里有了权,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你见过有冒充律师的吗?律师是如果不是碰到非打官司不可的事,一般没有人找我们。下三滥,下九流啊,知道吧?”
刘梦圆也是受过政治熏陶的人:“城外的人说得都很轻巧,当官可不好当着呢!提个半级多难呢。”
何意羡露出一个软弱无力的笑,似乎努了很大的力,才把脸上的肌肉调动起来,他想下去抽根烟,还是忍住了:“是吧,在官场上混说复杂复杂,说简单简单。复杂就不说了,说简单一句就够了,就似乎表扬了指鹿为马的,提拔了溜须拍马的,累坏了做牛做马的,整死了单枪匹马的。”
刘梦圆被逗笑了:“你就会说这些不切实际的段子。”
何意羡说:“那我说个现实嘛,以前政府换届、市长更替这种重大变动,都是上头的推荐、组织决定的。所谓民主举荐测评,走走过场,洒洒水。你说票选,也就是科处级别的还用得着。主要岗位得上面圈定了,次要岗位才舍得拿出来投票,还有些先内定了,再搞个装点一下场面。而现在,现在最起码咱们这,那北京肯定更做得先驱,突然把民主测评提到一个很高的地位,就不仅仅是几个领导点头决定就行,民间的观感与选票就重要了。真的啊,搞得像现在民主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用以解决共同事务的程序,然后才是一种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只要基本条件符合的,那就都可能参与进来,不确定性也扩大很多。至于注重廉洁那一条,嘴上说说、纸上写写,就像政治觉悟、思想品质之类一样,只要没被双规、判刑的官员,个顶个都非常清廉。”
刘梦圆以为他因自己谈兴高涨,其实何意羡只是单纯不能够,不敢于停下来。一停下来,他的心会不可知地往别处去,他的人更是。现在性价比最高的道€€€€逃,但是你的心居住在你躯体的六面墙里,你又怎样逃开你的心?
刘梦圆说:“所以你嘴巴再厉害也没有用,连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都知道,你得有关系,你得有背景!”
何意羡说:“我有什么?不但什么都没有啊,老爹植物人,叔叔黑社会,哥哥本拉登,弟弟判死刑。尤其是这个弟弟,就算弟弟不连累,不拖后腿,但是得了绝症,死人的骨头撑篱笆,顶几个用?但你想,讨个好老婆不就都解决了?”
刘梦圆把他的话掐头去尾,只先是顾着一臊,才说:“你说什么呢!女孩子是你们升官发财的工具吗?难道你思来想去,会觉得一个女人的命运只能靠男人?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你只有把男人玩转了,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我们女孩子自己不能为官做宰吗?非要靠爸爸哥哥靠老公?你三两句话扯回来又开始不尊重女性了!”
何意羡说:“不要生气,不要着急,我说你了吗?我说你的好朋友悦悦。”
“什么什么?你就这么看上她了?”
“谁知道呢,也不一定吧?男红娘不可以啊?”
“那你可真高尚!”
“人总不能一直自私。”
沙沙的雨下,世界上一片烟,化烟化烬。刘梦圆说:“干嘛呀,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何意羡说:“你想是听我骂娘还是听我吐苦水?”
“算了算了,你忙去吧,搞得像我要你施舍似的!”刘梦圆嘴一撅,“不说话也行,那加个微信!”
何意羡刚重启手机,白轩逸的电话就接了进来。
何意羡就只有喂喂喂地叫上一阵,假装信号不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然后突然把机关了,装作手机突然没电的样子。
刘梦圆却缠着他要加微信,何意羡说:“行了行了,我投降。”
刘梦圆说:“哼,投降也不是真心真意的。”
“好好好,我的真心真意早让狗吃了,怎么样,我去死,这总行了?”
手机亮了,但来电摁掉。最后一次终于接起来时,何意羡分明能见到远处的白轩逸,还在细雨中等着他。
何意羡抢先说:“…喂,弟弟啊,你那些鸡巴鸟事你自己去管吧!你哥我跟几个法院的朋友约好了,准备打一个通宵的麻将。啊,而且咱两现在在一个案子上,好像我们不是在依法办案,而是在进行什么派系斗争,这就不好了!挂了!”
刘梦圆听到他舌头都打卷了,递一瓶矿泉水给他,发现何意羡的手连半瓶水都抓不住似得,抖个不停。
这双手,刚才不是还好巧的嘛?束若悦与白轩逸谈话的那段时间,何意羡低着头用它把狗尾巴草,编了两只兔子。刘梦圆拆了,何意羡就拆了编,一直编,也不讲一句话。
白轩逸听了说:“弟弟?”
刘梦圆偷着笑望着他,何意羡也笑道:“怎么,你失忆了连弟弟都不认了?”
白轩逸说:“我现在要回去办公了,晚上我来找你吧。”
“干吗这样?”何意羡只觉缠人喉咙的窒息感,匀了匀呼吸,他慢而有力,“白轩逸,干吗这样?”
白轩逸失忆,何意羡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要真失忆,不光白轩逸一个失忆吧?有时候,何意羡自己也怀疑,是否也假作真时真亦假了,也真的失忆了。否则为何分别的这些日子来,长期以来所拥有的对于白轩逸的心理优势,要和哥哥天长地久所有理所当然的感觉,早就像蚕抽丝似的一丝一丝地丧失殆尽了?
理念上的清醒明白是一回事,现实的状况是另外一回事。何意羡今天不还是奔着来见他了吗?怪他太习惯了把自己的生活跟他缠绕在一起思考,热病似得反复,把他折腾得够呛。 可是,到了眼见为实的这时刻,何意羡才有了刑满释放的感觉。
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何意羡笑了出来:这个雨,很醒脾啊!
这感觉如何形容?笑是对的,哭也不是错,只是别那么难堪吧!
可这不正是如何意羡过去所愿,乃至祈求过的?
忽然的事情其实从来就未曾忽然过:月湖边上菩提籽浸泡过的“忘情水”,许的愿,甚至连那湖心岛就叫作“太上忘情”。停在这里,早该是他们无言的结局了,是老天在帮他。
何意羡不想撕下这张假的脸孔,就让它同时也长在心里。
“白检,不用见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何意羡说:“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就是你和我没有什么可讨论的。真挂了。”
白轩逸说:“你的饮料、你的药,还有你的戒指,我放在哪里?或者寄给你?”
何意羡说:“搞得这么隆重,跟递交国书似得。吃的喝的你自己带走吧,戒指……戒指不值钱,你就扔湖里吧,我这一辈子也不想看到它了。”
白轩逸说:“很像婚戒。”
何意羡一刹那呆在了雨声中。他全然不能回答的模样,就像断了手的人不晓得何以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杯酒。
白轩逸去北京手术之前,那十二个苹果之后,曾经给他发过一条短信。
短信内容太直白太傻了,傻得自己发送完也要撤回:小羡,我订好了戒指,等我回来,和你求婚。
这个惊喜甚至还是何意羡自己去揭开的。戒指订做了许久不取,后来何意羡取走了白轩逸先生预定的婚戒。自那以后,从未离身。
昨日从车外掉出来,只为了看哥哥是当真忘了?还是一如自己,唯唯否否,虚与委蛇了这半年之久,长久处在一种对一群仇人摇尾乞怜的状态?
何意羡说:“我不能要了,你现在扔了。”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湖面传来轻轻噗通的一声,一涡半转的涟漪,只在极短的梦境中自开自落。雨还在下,白轩逸也走了。
第17章 攀条捷险如猱猴
访民王瑛璐于同日下午至检察院视察。大摇大摆进入白轩逸检察官办公室,但不见其人。只见他桌上三桶饮料,冰块已全化了。那是奶茶店的小店员不熟练业务,要么就是加错了层次,要么就是混匀摇了,最后一次才按照何意羡的短信制作出完美成品。白轩逸提到湖边的那已经是第四杯了,所以迟到了。王瑛璐在茶几上还发现一袋旺仔摇摇冻。
王瑛璐套问检察系统里的亲戚,得知白轩逸上班摸鱼去了。这还了得?人民有权监督!无论天南海北,他都要赶过去制造影响。
于是寻至玉镜湖。不见白轩逸,却见何意羡落水不停“挣扎”。
啊!何律师显然已在水中完全失去了重心!
王瑛璐毛骨竦然,忙捡起一根短得跟交响乐的指挥棒一样的柳树枝,去扒拉他:抓住抓住!见何意羡又“潜”入水中,王瑛璐魂魄失所,自己可是海难之后有严重心理阴影的,不过好在最后还是爱占上风。王瑛璐牛蛙跳水,手脚胡乱地运动,喝进很多脏水,嘴里呛出铁锈味。及溺,何意羡救之。
滴嘟滴嘟€€€€王瑛璐被何意羡公主抱进了救护车。
基督徒王瑛璐这一刻有一种重生之感,但也畏惧自己会因不洁的思想而获罪€€€€是他的错觉吗?何意羡浑身湿透头发滴水,但他今天为什么要了命地美丽,我的塞壬王子!这一身,这头脸,连后脑勺的弧度都是非常之精致,圣光啊,金光万道,在那雷电交汇的刹那,主,何律师就是亿万人在做的梦呀!天哪,我要他单腿跪下来握着我冰凉的小手轻轻亲吻,然后用比较低沉浑厚的男低音对我说,对不起,璐璐,我错了……
王瑛璐医院醒来,第一句听到的却不是这句话,但令他满意程度也差不离了。
“谢谢你。”
却并非何意羡之口说的。
王瑛璐一睁眼,因为伤痛,眼里的水位瞬间升高,看人就制造成了哈哈镜的效果。但是即便这样,王瑛璐也一眼便处于一种白日梦的癫狂状态。
是谁?一开始告诉他白轩逸立地金刚就算了,到底是谁竟然还谗言何峙是一个四旬老汉的?!
王瑛璐因为现实情场受挫,在虚拟世界里寻找代餐。昨晚刚熬夜看的一本不伦小说就是这样,那个男人,无比强势地介入她的生活,向她施展一个成熟男人的温柔体贴,她才发现自己对他已是欲罢不能。她的小脾气在他看来是撒娇,小心思一眼望穿,这是击溃她的内在防线,一针见血地hold住她的情绪。最后她脸红心跳,姨父,我们不能这样……
看到何峙,王瑛璐小说男主瞬间就有了脸。何峙看起来比男主角还高贵多了,他绝对是单手开法拉利的,什么小鲜肉,在他一对比都是修车的,修车店子里恐怕都没修过法拉利。他说谢谢你,谢谢你耶,会不会直接送他一颗待命名的小行星?
然而事实上的情况是:在王瑛璐昏迷期间,何意羡三言两语编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英雄是王瑛璐。何峙说谢谢你,跟谢谢无关,跟你更没关系,只是表示认可何意羡的说法。就像经常为之的那般,他适时答应何意羡一些无关痛痒的诉求。
王瑛璐已经在心里一点点揪花瓣了:是要他,还是要他?王瑛璐还是倾向于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何意羡,但是老男人会疼人呀?又但是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何峙一个做司法生意的,听说还有一点点涉黑,那私底下其实什么都来的吧?不奸不诈能发那么大的财吗?他怎么可能一直把你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呢?是故,王瑛璐仍然摆脱不了何意羡那双眼睛的纠缠,好像一眨眼,那双眼睛的主人就会来到他面前。
何意羡也确实在他的病房里,骨多肉少的一张脸,眼光介于瞟和瞪之间,嘴角向下,却正发出了一声笑:“何峙,叔叔,爸爸,你真是我一个爷一尊佛,而且不是一般的爷一般的佛,而是一个很大的爷一尊很大的佛。但我把话说这里了,老佛爷,我真的很累,你为什么每件事都要这么多疑?”
何峙说:“小羡,我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但你不要把我逼成一个多疑的人。”
何意羡说:“你搞搞清楚是谁在逼谁?我是你笼子里乱窜的鸟?你怎么不直接把我养在培养皿里?提供点碳源,氮源,维生素?哦,对了,记得稍微加点抗生素,防止空气里的细菌侵害到我。”
何峙只是道:“你淋了雨,要发烧了。”
“我这就能生病?我怎么不直接死了?我是猪生狗养吃屎长大的?那也是你喂的!你怎么不干脆问我这培养基里头的水好喝不好喝?”何意羡把燃着的一根烟,摁进桌上纸杯的水里,“你喝一个给我看看?”
王瑛璐把他们的对话尽收,感心动耳,荡气回肠。王瑛璐是比较有哲人思维的,窃喜的一方面,他也想明白了,不管谁赢,能够不流血的胜利才是真正可贵的胜利。可是,此时如果出言让他们不要再打了啦,你们我都有在认真考虑,可能反而会加剧两个雄性的战争。
其实只是何意羡一个人在吵,何峙更像是:瞧瞧今天说的话,都是孩子气的话。何意羡,他真的,素质比较差哎!扣一分。
但是这一方的吵声,已经足够将王瑛璐的脸滋润得满面红光。又曰,世上事搞不好桃花运就能变成桃花劫,俩桃杀三士,要不想蛋打鸡飞就得自律,否则这三人关系之平衡,肯定难以可持续发展。所以王瑛璐慢慢地把头和身体缩在一起像个熟虾仁,还不忘小心地剥拉静脉输液的管子,一起羞怯地钻进了被窝。
第18章 当初错画鸳鸯诺
王瑛璐把头一蒙进被子里,哪管他外头洪水滔天。但是又想这两个男人,不会真的在屋子里弄出什么血腥的事情来吧?弄就弄吧,反正二分天下,我占其一,哪个英雄打下江山,自己便允许谁的吻榴弹炮一样过来。
外面好安静!王瑛璐兴奋地躺着空中蹬腿自行车:在两个王者无言的对视中,他们却早已斗气化马,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用意念过了招!
却只听砰的一下,王瑛璐弹簧一样弹起€€€€只见是何意羡摔门出去了。
王瑛璐急忙下床,踮脚高度不够,搬个凳子踩着,才能通过门上一小扇窗去看。
这么干,有点像教室外的班主任。但他非常震惊,何意羡竟也有着高中生的姿态。
王瑛璐确信,何意羡现在的表情,就像经常性的自己€€€€那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约好了,合起伙来要一起来欺负他似的悲屈。何意羡显然已经过了那种傻乎乎的、爱一个人就恨不得骂对方是坏人、一见面就恨不得咬人一口的年龄,但是王瑛璐透过窗户,看到的何大律师,他为什么完全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