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定监护制度 第57章

伴随着微弱的咝咝声,南潘从牙缝中喷出烟雾来,怒不可遏最后笑了起来,扔下手枪,端起了冲锋枪:“这才是你该抱歉的方式!”

何意羡说:“我这个炸弹还有三分钟,不拆了我们都得死。”

南潘像已到了极限的压力容器,听不进任何解释、劝告和哀求了:“死?你我都很清楚,你自己早就想去死了,不想让我死,你是打算让我活着接受审判,提供口供给你做关键人证揭发何峙吧?说起他,何峙丢掉了一块护心肉,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他此刻已经想好了如何来对付我了。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狠狠报这一箭之仇了!”

香港富太彭静的车改装过,防弹玻璃最厚的部分厚达九厘米,完全爆胎了还能以5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行驶80公里。但何意羡开启紧急保护模式,也不能确定是炸弹先爆,还是先被南潘的疯狂火力扫死。因为南潘说的话听来越来越清晰,这是由于车窗的碎裂程度越来越大。

“一定有人在替你祈祷。”南潘发觉子弹打不穿,也并不心急。

“你知道吗?每个人都只愿意认识暗面的我,他们却要通过把自己置于镁光灯下来保护自己。我都是真心和一袋袋的钱送给他们,他们却在关键的时候把我牺牲了。就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以前的你是一个商品推销员,沿途做生意,路过旅店,顺便进来吃顿午餐。现在的你就像生蚝又黏又臭,好像恶心的痰,好比死狗身上的牛虻一样令人生厌!”

“喔,忘记告诉你,我按照坐标把那座桥爆破了。让你失望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对,不可能有东西……”

说到这里,南潘的嘴唇变成灰白色,这个不可一世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张大着嘴,极其难受地闭了好几次,手也两三次从扳机上取下来去摸着自己的喉咙,手关节惨白,就仿佛她回忆起什么在紧捏拳头一样。

侯律师之所以惨死,是因为当时何意羡不在场,南潘把他埋在土里讯问时道,我要看你的嘴是不是这么硬,你再不说,我让你吞了自己的牙。侯律师惊吓过度,猛一下竟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他说当年的火场,印象深刻,有个男人冲进去救出女人,自己死了。死前说自己身份特殊,土葬怕要被仇家掘尸,或者人被土壤完全吸收的那一天,也就被完全遗忘了。故托工厂的监理楚卫民把自己埋进砌桥的水泥里,求个身后安宁。以身筑桥,供人踩踏,也是赎生前的罪。每每想起来真让人掉鸡皮疙瘩!好像,那女人名叫白祺琬,不知道哪个男人这样爱她,生死相依。说罢侯律师的头颅就像高尔夫球座上的一颗球,被南潘击了出去。南潘不愿相信,装作无事发生把侯律师的头装了回来,何意羡来时她说什么都没问出。

直到哈琦告诉她,那匹年事已高的烈马早已对何意羡言听计从,你肉眼所见一切尽皆精心设计,何意羡对你的怀抱乃是监狱的围墙。再浑浑噩噩,也终有一醒。

令人崩溃的火场真相,配合着何意羡高仿字迹写出来情真意切的信,信里的何崇玉说我现在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最好还是跟你走,你能不能来找我?像一只毒蝎子扎进了南潘的心。一声声枪响,她听到是自己身上绽出了一个个血泡。

炸弹倒计时:1min。

外面比炸弹更具死亡威胁的南潘,车内的计时器一旦启动再也不能刹停,意味着何意羡不能再走拆锁的捷径,也没可能下车。打开外壳,线头藏在密封的控制盒内,炸弹的制作者设置了伪线,就是并联在起爆器两端的一根导线,作用就是让起爆器短路。伪线存在,起爆器中才不会有电流通过。

一条红色,一条蓝色。真伪两条线纠缠在一起,除了颜色不同之外,根本无从分辨。

二元化的问题变得非常简单。如果剪到了伪线上,那就等于提前引爆了炸弹。二选其一,不偏不倚,生死各占百分之五十。

何意羡犹豫片刻按下接通键,白轩逸冷彻的声音再度响起:“告诉我你在哪。”

“你装什么,你走啊。”看到南潘死守在车外也不肯走,可以一并带走,何意羡因为劳碌也算没有虚掷而笑了笑。

“我不会一个人走。”声音给人以浩渺又安定的感觉。

何意羡一时间有气无力得很,像经历了一场水刑缺氧透了:“你疯了。走吧,从你进来的路出去,尊重下我的心愿。”

白轩逸:“你说你在九龙的出口,其实你在香港岛的出口。故意跑错方向,让我找不到你撇下你,是吗?”

何意羡飘忽地说:“对不起,不是我这个人心眼坏。”

“你没有错,不用怪自己,换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选。”白轩逸安慰着他,看到九龙出口的救生门上绑着一枚炸弹。拆开后,其线路极其复杂令人眼花缭乱,毫无破解之法可言。况且他的半身已在水中,莫名地开始头疼脑热,脑海里闪过白湛卿刚才的面具脸孔,不适感尤甚。

于今只有冒险一试,白轩逸说:“我在这看到了一个相同的炸弹,制式和编码都一样。我数三二一之后,我会剪红色。如果没有爆炸,你立刻也剪红色,清楚吗?”

“那万一红的炸了呢?”

“你剪蓝色。”

“不要剪红色,剪红线不吉利。”何意羡格外地敏感可笑,说些伤人伤己的话。还问白轩逸有没有防爆衣穿,否则会死得比较零碎啊,不穿不是直接要炸成渣,烟,或者雾了?不过那人活一世梦醒便休,到头来岂非也正如渣滓、烟雾一样?

“好,我先剪蓝的。”家庭电路一般红线是火线,蓝线是零线,白轩逸才刚才那么决定。都是试运气,反过来爆炸几率也一样。

“剪了蓝的万一呢?”

九龙的出口堆积着七百五十公斤C-4炸弹,何意羡这里炸了只是一辆车两条命,白轩逸那里炸了将会有什么样毁天灭地的后果?考虑爆炸半径,半座城市会不会也化为灰烬?一个民族会不会滑向灾难?

白轩逸却说:“不要担心,我送走了所有人质,这里只剩下我,我五秒钟就可以跑出去。这样做,最坏的情况我们也能活下来一个。”

“我是说你万一,万一呢?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感觉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所有人谈恋爱都想听的那句话,我要你现在是在宣誓情况之下作供。”何意羡眼睛有点热,把泪憋住好像此时此刻憋住心里那句单纯概略的话高难度,但他飞快地改了口,“不,我不听了。记住你永远欠我的。”

先剪线的生死各半,而后剪线的那个人一定能活下来。何意羡闭上眼睛,把剪刀放在了红线上。他张开眼睛后,看到了手指上那枚婚戒。眼泪其实原是一种结局,故他不肯轻易落。何意羡忽问:“你老实说,这种炸弹稳定吗?会不会走火?”

C-4安全性十足,聚异丁烯把C4炸药的核心黑索金牢牢保护在塑料外壳之中,不要说遇到枪击明火也不会炸,只要不碰雷管绳不将电荷传输到喷砂帽,爆破力一般的炸药都引爆不了。白轩逸不知道他何来此问:“非常稳定,你不要怕。我要倒数了。”

炸弹启爆器还剩下十五秒。白轩逸预备的倒计时,他会念三个数字,三、二、一。他需要数三,是提醒何意羡凝聚注意力,然而不会有一,因为到二的时候他将直接剪线,不给何意羡耍小聪明舍身求法的机会。

可就在白轩逸刚刚数到三时,握着剪刀的机械仿生手上,何意羡予他的那枚戒指突然呜咽起了青烟。哪里是戒指?那是暗藏机关的微型燃烧弹。就在因此意外迟疑的那一毫秒,隧道彼端的何意羡,挑断蓝线。

两颗引爆弹珠轻轻触碰的一瞬间,水波碎成千千万万片,升起一片粉红色的雾体。宛如海中淡淡的云彩,种种美丽变幻。可很快世界皆如新沐,云他再也不见。

第104章 偶开天眼觑红尘

中国香港是一片机械密林,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闻名于世。拥有近万座高层建筑和五百座150米以上的大厦,比纽约多一百栋,比迪拜和东京加起来还多,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天际线,到处都是各种高度、形状和大小的干扰物。散落开来或挤成一团的塔楼,它们与彼此之间或与下面的事物毫无关系。

曲面玻璃幕墙的金江大厦白天像水晶一样耸立在林中,反射出蔚蓝天空和流云的倒影,夜晚则是有上百万个灯泡闪烁的梦幻之地。高空温度低于零下,一百一十层以上皆冰,如同雪顶。最顶部的一百二十五层更像是一个被透明的外墙包裹着的,精致的宝石核心。

白祖€€一行进入金江大厦大厅时,已有两名商事产权律师在等他们了。律师伸出手来,白祖€€却笑道:“我还是不跟你们握手为好,你们的狙击手正在从四面八方瞄准我的脑袋,靠近我是与人危险。”

玛格丽特对他们客气地笑了笑,心里却再不害怕。几日在何宅中惊心动魄的非人遭遇已成过去式,现在母亲来了。原来白祖€€并不是同样束手被俘,她早就做好了铺排,孤身前去亚速营说和,只是卖那迦一个破绽,何峙现身,双方才好谈判。香港近日的一系列暴乱,罗刹娑远不止是参与者,老夫人白祖€€在多个组织之间威望甚高,可以说几乎领导了这群恐怖分子为目前的香港局势煽风点火。这一点得到了何峙的亲口承认,他说白祖€€一直很说得上话,显然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人。这种时势之下,没有人敢轻取他们母女的性命。不久前有人试着这么做,那人一个叱咤风云的黑道人物最终就像个小混混似得被捅死在赌博机前。

玛格丽特惊喜于母亲的威权,却不明白事情正在走向何方。随即她便被从何宅带出来,坐上了加长礼车。车上她说:“妈妈,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一点暗示?这样我在路上还可以帮你考虑考虑。”白祖€€双手放在手杖上,基督教的恭谦:“只是找回家园颐养天年。”玛格丽特听了把“望文生义”四个字大大方方写在脸上。

从太平山来到这片尖东的繁华之地,沿途有许多军方的路障。到处闪着红色警灯, 每一个阳台上都安置了射手。形形色色的示威者拥堵在警戒线上。警察们严密地监视着大门口成群结队的记者。这情形大概只有拿破仑的军营堪与之匹敌。 玛格丽特真是害怕途中司机转错弯,误驶被截停,与警员爆发激战,大家都被击毙。闪光灯又是一阵猛闪, 哈琦自始至终都笑孜孜的。

电梯直升一百二十五层,顶层的秘书向他们鞠躬,一块块白斑的脸上露出惊讶:“夫人?不知您来此有何贵干?”

“看见你我心里舒服多了。”白祖€€将他打量一番,缓缓微笑道,“原来你也老了不少。”

秘书目光投向一同前来的何峙,哈琦递了一个放行的眼神。秘书相迎:“毕竟岁月不等人。”

白祖€€:“医生说我差点熬不过来,可是到了我这把年纪,并不害怕死亡。但怎么死,以及死后留下来的东西,才是我所关心的。你说得对,谁都赢不了岁月,有形之物不论如何尽心尽力早晚都会须臾消弭,人也好,物也罢。可是几十年前来劝我,将这栋大厦奉送给另外一个女主人,让我签下易主条约的你,至今还历历在目。”

玛格丽特满腹疑惑,前后茫然,但一时之下莫名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恐惧。秘书退下了。这里的陈设原先是为意大利的一座宫殿设计的,桌椅像是从博物馆里偷来的。房间宽广又宁谧,何峙站在落地窗前,半明半暗,仿佛置身于很浓的雾。

白祖€€的眼睑就像那些雕像上的一样,半开半合,整个面部文静安详:“你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像是在担心Zola也会炸了这里。可终归这栋大厦在属于你的母亲之前,是你父亲曾经给我的聘礼,它的股票当时比钱还要值钱。后来我们离婚时他想要回去。他那时候亏了太多生意,经常一大早就浑身酒气。说出这种话,我很舍不得,咨询了当时香港最有名气的法律顾问,他认为我也只能接受。从那以后我相信,律师只会制造麻烦,从不解决问题。”

何峙说:“你来香港是因为有求于我。我对无关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桌面上是一份金江大厦土地楼盘转让协议,甲方何峙,乙方白祖€€,转让费用不明。合同用了阴阳笔迹,真正的“费用”是白祖€€需要即日组织撤离所有恐怖武装,一切乱港勾当即刻终止,毕生不再踏足港岛。

白祖€€:“我说这些是在提醒你多加小心。你的父亲原以为他的儿子会像一个律师、乃至一个王子一样成长,没想到后来当起了军火商,旗下的生意有黄有黑有白。可即便对于军火商来说,流血也意味着巨大的开支吧?”

何峙说:“是的。谁也不希望流血,可是血总在流,下一个流血的不知是谁?”

会议桌上面悬挂着一盏水晶吊灯。律师递上一支签字笔,白祖€€迟迟没有落笔。哈琦便说:“这是比好交易,要果决。”

白祖€€:“这样安排,我很乐意。能得到今天你这样的拍板我已经很高兴了,但是还有一个条件。”

玛格丽特听得神情认真,还有点沾沾自喜。她发现不了何峙的微笑里有名堂。何峙笑道:“你们这些人蠕虫一样,从下过雨的土壤里钻出来。把香港弄到千疮百孔,还要跟我讲别的条件?”

只看到他接着摇了摇头像谈论天气地说:“贪得无厌不可取我也不答应。”

白祖€€说:“答应我的这个请求无须冒任何风险,我知道你从来说话算话。”

“说说看。”何峙似乎另眼相看地动了动眉。

“那句话老掉牙了。”白祖€€也笑起来。

“已经百岁的人,还要欺负一个孩子吗?”

“看看这个孩子干的好事。”白祖€€朝窗外的维港方向望去,扮相虔诚,“我再多跟你说些实话吧。崇玉说过这个孩子的到来是违反教规的后果,他们长大后会对我们所有人构成威胁。如果放过他,那就是对我们的整个家庭、全部家人的失职。包括今天的事情,立场鲜明是件好事,不过坏了家族的名声就不好了。”

“这种话在这里说服不了任何人。”

“事实验证了正是如此。他的父母因为他相继而死,两个哥哥也为了他浪费生命,他害死了很多人,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我记得,崇玉唯一的遗嘱是请你找到他,然后亲手结束他,不是吗?若如你所言,他还是个孩子。而你又为什么要如此在意一个孩子?”

白祖€€认为二人的关系只是个幌子,何峙只是贪图何意羡身上那点新鲜趣味。不算多么珍贵,同类复制品比比皆是,夜壶不是随便就找到代替的吗?因为不要说权力巅峰上的男人,就是普通有野心的男人也不会给自己招个这么大的软肋。以她对何峙的了解,兄弟的公司几度面临破产,他都见死不救,还吞并人家,股份他也毫不客气地吃掉,甚至连他老爹死了他也是在葬礼上撑着一把黑伞面部毫无波澜。这个人可以冷血到为了自己的利益将所有人都拖入死亡。上世纪的上海三大亨之一说过,一辈子就吃三种面,人面情面场面。白祖€€相信直播这件事足以令何峙颜面尽失,耐心耗罄。

“别打他的主意。”何峙说。

“那得看他了。”

“这是两码事。”

“即便我介入吗?”

“无可奈何了。”

谈判陷入僵局,玛格丽特难以管住自己的舌头,白祖€€就让她推着自己轮椅进去里屋歇息一会。里屋的小门需要虹膜解锁,白祖€€双目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翳,像有一道中央凸竖线的鳄鱼眼。她苍白孱弱,足够沧桑地进入了这间满是陈灰的照片陈列室。玛格丽特呆在原地,就这样看着母亲像逐渐消失在山头的乳白色的早雾之中,消失在一段传奇故事的序幕里。

白祖€€曾是名动京沪的电影皇后,齐名胡蝶夏梦。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兵分三路直扑南京,11月上海失守,影片公司毁于战火,多少明星被迫息影,白氏一族举家赴港。香港向来是避乱之城,容得下所有无路可走的人。1945年轴心国集团走向覆灭,曾经登台义演宣传抗日的白祖€€却选择同一位高级军官前往德国,可是在此之前她已与一位香港富绅有过婚姻之实。远渡重洋时她的遗书上说“生无可恋甘为鬼”,吞鸦片膏自尽未果。1961年柏林墙始建,战争后的德国分成了东西两个政权,边界盖起了隔离墙,拉上了铁丝网。双方的军队荷枪实弹地对峙着,把夫妻阻隔在两地。香港富绅访德,二人再续前缘。事情败露之后,香港富绅死于情杀,两家结仇,白祖€€也因此有了精神障碍,远赴梵蒂冈皈依教会。做星期天弥撒、举行圣餐仪式,巴赫的那首弥撒曲尤其令人愉快,她感觉教堂比从前更加明亮了。你因恩典而得救,神父说,随后为整个教区祈福。慈爱的天父轻轻挥手,抹去所有混乱。

可上帝却不允许她整日虚度而自我麻痹忘掉现实,女儿与同母异父的长兄堕入爱河。白祖€€听说这个消息时,天性叛逆的白祺琬已经诞下了一对双胞胎,甚至腹中正孕一子。得知见不到天光的爱情真相的白祺琬出走远去,从此不归。

千山万水,终于回到香港找到心上人的白祺琬,却发现太多事情都从前不一样了。何崇玉卷入黑帮纷争被泰国恐怖组织劫走囚禁几年之后,开始笃信报应轮回那一套。亲眼见到了近亲结合所生的孪生兄弟,患有异常严重的先天精神疾病后,他开始劝说妻子放弃肚中的孩子,这是恶果,生下来便是带着猪尾巴礼拜魔鬼。白祺琬却说,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为什么不能平凡地隐居下去,忘了这件事呢?我们都活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而冥冥中的神会给我们一个又一个海市蜃楼,然后告诉我们那就是幸福的坐标。太多人不会知足常乐,就跟人摸不到天一样。白祺琬喜爱古典主义诗人蒲柏的一句话,人类生活中的虚荣浮华就像是一条河流,后浪推前浪,不断逝去,又不断涌来。香港满目黄金之城,仿佛彼此之间有着默契、节奏,终而归于漆黑,整个香港瞬间死去。人生这一世,何意羡繁华?只要自己的小儿子学好餐桌礼仪,能说一口标准的中文和德语,平日里规规矩矩的,家庭教育就圆满了。她对丈夫说,这个孩子将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他的性格太软弱,笨嘴拙舌,没有一点父亲或爷爷的样子,不像何白两家的人。

做贼一样生下了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后,一次海上旅行途中,何崇玉居然将幺子放入木盆当中,逐水流放。他说我们栖息于群山环绕、海波涌动之地,此岸与彼岸相连,遥相呼应,我的孩子转一个身地狱即是另一番天堂。也许上天都心有不忍,怒而引发了第一艘康沃尔公主号的沉沦。那场几乎无人生还的海难后,何崇玉人世上似乎再也找不见心碎妻子的身影,两个长子也被玛格丽特掠走。彼时的白祖€€远在梵国清修,早已不问世事。

一对兄妹爱侣再见时候便是桥溪村,白祺琬经年寻遍了所有沿海的城镇,其实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就在不远处的小村庄,再给她几天时间就能母子团圆。可这时玛格丽特也找了过来,并通过相仿容颜伪装成白祺琬的身份。先是谎称被强奸抹黑了收留白祺琬的楚卫民一家,后是发现白祺琬放火烧了夜晚无人的木材厂后,慷慨地命手下将几十号村民丢了进去,辗转嫁祸给楚卫民。玛格丽特用布裹了一条冻死的羊羔,骗了已经疯癫的白祺琬幺子被困在里面,可谁料计遂的玛格丽特正要离开时,只见何崇玉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何崇玉已死,玛格丽特将姐姐带回美国。白祺琬以前在家尤爱鸽子,总是渴望一双翅膀飞去香港,玛格丽特将她养在花园房的一座满是白鸽的铁笼里,一关便是七年。

白祖€€拭去相片上的灰尘。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脸上,紧绷着身体,动作僵硬,甚至想要蹒跚地站起来。房间的香气充盈,凭吊昔日的那番灿烂。金江大厦曾是承载她热爱的电影事业的影视中心,也是一生中最爱的男人为她千金买笑的地方,诚然韶华之年的人不免轻狂。这块地皮的官司打了好几年,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兜兜转转几十载,终于又回到她的掌中。一个逝去的繁华世界,似戏台里的遥远故事。晚风从海面吹来,像把当年的小姐妹们留在地上的葵花籽壳吹得花哩哩地到处滚动,稍停,再滚动,像有无数对鞋子在毫无方向地急行疾走。虽然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觉得,生活让她受够了,希望一觉醒来,一切只是个玩笑。人生就好比演戏,苦戏总会演完。可真的谢幕人都退去了,都走光了,她一个人全无自觉、被外力推着过了一生的命,又始终拗不过情情爱爱里的那点我执,看着烈火烹油似的,其实也是没太大意思。没力气了,也没盼望了,到最后只是一把白骨。树高千尺,叶落归根,这才是白祖€€最后的心结。

是故何崇玉是她唯一承认的爱情结晶,她对其余的孩子没有感情可言,甚至嫌憎。至于孙子辈,更不去管了,要管也管不来。玛格丽特想同母亲说话,可死去的前生,尽成过去,白祖€€不容再问。

外面的会客厅里,哈琦没理由这时候说话,对何峙不容许的事情谁可以再多嘴。有人进来以手掩耳与何峙说了什么,何峙虽然金口不开,抚弄尾戒,燃着的烟却平静地用手去捻灭。这是职业杀手们才有的习惯动作,为了有效消灭指纹,熟练就不会烫伤。哈琦上次看到他这样做怕要回溯到十年以前。

白祖€€从密室回来时道:“我听说,刚才的矛盾已经不攻自破了。可惜,我一开始只是想给那孩子改改坏毛病而已。”

她收到消息,白轩逸在隧道里发生殊死枪战,却救不下何意羡先被人竭尽力气踩在脚下,踩到七孔流血,踩到死无全尸。后又被驳了一轮火,把他射得像个蜜蜂窝,人都沉到海底了。

何峙没有说话。白祖€€继续道:“我收回我的话。你已经不是心不在焉,而是看起来有点一蹶不振。”

玛格丽特担心这些话会激怒对方,想要制止母亲,她知道这样打动不了任何人,但希望吸引一些关注。她不断摇动胳膊,手腕上的玉镯轻轻晃荡,那是母亲的爱物,她戴上了有时便觉得继承了母亲的命运。这时候白祖€€就会小声说着, 但又让人听见,你还是不明白,一个人活着命运如此,死后的命运也如此。

哈琦接过话来:“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在这里签字,你们可以离开了。何先生不想见到明天的香港街头还有一个叛军。”

白祖€€不同意他的污名:“Zola杀过很多人,可是他从来不滥杀无辜。他总是给他们时间洗刷灵魂,让他们做最后的祷告。这个世界病到无药可救,古时候便有天火焚城,洪水灭世。相比较他,凡是不肯土改,不敢跃进,就先杀人,制造香港开埠前所未见的红色恐怖来发动群众,善用兵家智慧搞这一套的人,有一群人一百多年来做得问心无愧多了。”

何峙:“不好的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白祖€€:“国安法也搬上了台面,二十三条只是想走个形势给西方看。现在恐共情绪肆虐全港,可是走进独派这条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果你能够支持香港任何形式的自治,这会是迈向香港独立的好兆头。”

哈琦说:“等一等,我们必须了解你这样做的目的。”

似乎她想请何峙的立法会席位作为帮助促进独立运动的跳板,利用香港对中国进行颠覆渗透破坏的祸心暴露无遗。人到百岁功罪盖棺已定,还要在人生的尽头做这种名满天下,谤满天下的事吗?白祖€€却说:“作客他乡的人最终要回到故乡,我这些年归心似箭。可是北京无法容纳我,无法安抚我,当然我也不会被北京收买。在这个专政集权的国家,香港是唯一有这种可能的地方。”

白祖€€想要回到华人的土壤上,可她是回家,不是回来坐牢的。有些东西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比如金江大厦。而无论作出多大的利益割让,买东西买到卖方都嫌贵,还有人会怀疑她的诚意吗?北京却一直顽固地拒绝向她的平安回家要求妥协,铁板一块很难渗透。现在她寄望于一个躺在权力温床上的大角色暗中出手,而众所周知何峙与全国政要都有着过硬的关系,在香港他实际就是非官方代表,毫不让官方。一般官方如何应对此次的修例风波?最高权力机关开个会立法,直接宣布适用于香港,这样是最快也最无可指责的。原本给足面子的,让你乖乖立法,不给面子,那就是我要你乖乖立法,这就叫作现代国家中央对地方的降维打击。但据白祖€€所知,何峙前不久左右了中国最大的橡皮图章立法机关,滞缓了北京计划推进香港最高官员行政长官的选举设定的规则,原定的新规则保证了只有支持北京的候选人才能出现在选票上,何峙的底线是港人制港。这种操纵、更迭的模式才只是摆在桌面上的玩法,有这种规矩就有潜规则。甚至规矩只是潜规则的遮羞布,何峙完全可以通过设计出的民主渠道,来获得想要的结果。

白祖€€说:“这里是一份密约。高议员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这次是替他来说项的。他说一个聪明人,应该三山五岳,来者不拒。他非常尊重你,巴不得有机会能为你效劳。因为除非你被杀,否则没有人能在香港绕过你做生意。但你为人守旧,挡住了发展的道路,不明白这就是未来,是潮流,每个人都能获得空前的财富。他还希望我转达,我们的用意只在排难解纷,绝非有心替港府制造麻烦,若失礼于何先生,先不说将严重影响互信,万一让本地借事生非而致社会不宁,更是得不偿失,实为不聪明之举了。”

哈琦认定,这没得谈,太多人在粉岭和愉景湾高球场的私人开球时间来找过何峙。但是基本拜访一次就没有第二次,是鸠但啦,爷爷生气就会失去了当孙子的机会。果然听到何峙笑微微地说:“有用的只是手里的枪,聪明有捻用?”可下一句却说:“我这里没问题,可能其他人会有意见。”

哈琦讶异地看向他:“俗语说,发财立品,发财立品,有个先后次序,并不是立品发财。”

何峙:“针无两头利,没有跟谁过不过得去。时代不同了,有时候只是以物易物。”

玛格丽特听着心惊,担心对方狮子大开口,想说可以开价,但必须给我们留口饭吃吧?没想到母亲真的让她去刚才的密室里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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