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定监护制度 第59章

何峙笑道:“你想要先跳?”

何意羡脱口而出:“我狗刨也要游回去找白轩逸。”

听到对方轻笑声:“你€€分唔清爱同不甘。”

何意羡才意识到,握着拳抬起头和他对视:“有什么区别?”

“爱尚可以追求,不甘唯有认了。”

何意羡不想越描越黑,马上住嘴。何峙便让他轻松一点:“小羡,不是提审你,只是看看你。”

“你看到什么了?”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过去,却不想看到我的未来。但是你会比我更不开心,因为我愿赌服输,而你不是。”

何意羡飞快翻页,语速更快:“快说去哪里,你是一家之主,该你做主就要做主。”

何峙想了想:“剧院在排你的戏,要去看看吗?”

“什么叫我的戏?”

何意羡最喜欢的音乐剧团,何峙从百老汇请了过来。担心所有剧目何意羡都能背了,没有惊喜感,编剧全新撰稿,演员日夜彩排。唯心主题,英雄史观。但是屡遭何峙为他们的品味摇摇头。

“其实我也在偷偷写东西,举报你的举报信。顺带说一嘴,你在北京真的,你交友蛮广阔的嘛!”何意羡还带一个向上的尾音,“喔,所以就这样?你最近都在忙这个?”

“也忙其他事,但事情有主次。”

两人漫步到甲板上,高耸的维多利亚女皇铜像伫立在船头。迎着飒飒海风,陆地上的烦恼事仿佛烟消云散。

何意羡在白钻色的长沙发上刚刚坐下来,何峙便说我们回去吧。何意羡坐着不动,上下掸了他一眼。何峙给的理由离奇,他说外面没有准确的时钟,宴会厅有一台原子钟,每两千万年才误差一秒。何意羡说玩捻完!那东西不顶用,因为和你在一起一秒钟超过两千万年,我们之间已经全部错光光了。何峙说,那就唔捻好浪费老天爷的一番好意。两千万年之中有今生,€€来世?躺倒的何意羡不回此句,让他用手表看时间就好。然而手表的石英芯今天受了剧烈震动。何意羡就说,我没感觉哪里会不准,但你手腕的香水让我闻得有点晕晕的。闭上眼再不去理睬。

夜风在身上绕了一圈圈,随着呼吸如波纹缓缓起伏,又吹向无垠宁静、不可知的所在。何意羡听到单调的海浪声潮,忽感觉每个人都是其中的鱼,有人是鲸鱼,在水中打个滚能掀起万丈波澜;有人是海马,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大风大浪与我无关。

“零点钟了。”

“知道了,还能活着见面真不容易。”

“小羡,生日快乐。”

第106章 天心不与我心违

今天才是何意羡真正的生日,他二三十年来,庆祝的不过是那个被领养的日期。

何意羡听到了似乎许许多多礼花弹的声音,但是他不愿睁眼。等到一切平息,没有一点绚烂,他只看到对岸的地标建筑们几乎被一片黑暗笼罩。何意羡睨他一眼,说:“我还以为你至少要户外大屏写几个字,‘何意羡世界第一黑道少主’。马上送我出道,线上开屏势不可挡,线下海报漫山遍野。我那辆‘HK1’车牌的劳斯莱斯呢?”

何峙说:“哈琦这么建议过,我觉得你不喜欢,便搁置。”

可能哈琦是让各家先撤掉原广告,以备不时之需。只要哈琦点一下头,其余事情他们拍心口搞掂!两肋插刀!眼下过了约定的时间,再没有收到令下,整片港岛便重新夺目地亮了起来。映在何意羡的瞳孔中,光影触动,像一场盛大的希区柯克式变焦。何意羡本质上像看一种猴戏。

只要向哈琦开口,他应该有本领替你找来世界上所有使人快乐的东西。何意羡却说:“他人也变鬼马了!真想让我开心,也真有招,所以跟南潘无话不谈?你说他是无心之失谁敢信啊?你马上把他脸朝下手砍掉埋了吧!”

“他只是在教会你丛林法则,觉察来者不善掏枪应战,混战也在所难免。去找朋友,都没有就去交朋友。碰撞,也受点伤。一帆风顺充其量叫成长,九死一生才叫成功。赢得过他,你就快能生存下来了,这一切将来才都是你的。”

“我把蛇戒丢了。”何意羡意味深长地挖苦。

“不重要。教你的东西要真正为你所用,而非送你话事人一个空衔。”

“那你自己教了吗?”

“赢不了他,到不了我。”何峙轻轻晃动酒杯,幽蓝色的酒液就如危险的大海。如果今天发生一点差池,何意羡的下场免不了便如杯中此般。何意羡伸手按住杯子,说你平白无故这么翻海覆天,龙王爷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你不是我老师?”何意羡开心笑了几声,“虽然教育教导教养那么多,你非要选择教唆。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只是会忽悠当事人,奉承法官的职业小丑,一个招摇撞骗的社会闲散人员。”

何峙没接这句话,问道:“你看不起的哈琦,你知道他怎么样打工仔变财神爷?”

何意羡不假思索:“买股票当黑钱贿赂人,再炒股价借壳上市,‘亚洲四龙壳皇’?实际上他从头到尾没有做过一件买卖!”

“讲起来反掌之易。这中间虽然有大环境地产复苏的契机让他赚到了第一桶金,但是最重要,他懂心理学去猜市场心中所想,计算套利空间,要根据大资金的做法,反推大股东的行为。但是大盘下还有暗盘,暗盘下还有老鼠仓盘。你要总把对手当诈骗犯去琢磨,‘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把他们想得越狡诈,可能越接近事实。”

“是,一笔笔脏钱化整为零,然后呢?他榨干了几十万股民,八三年股灾的时候偷渡到南洋,整个香港渣都没有了!那是多少香港人的血汗钱,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你们不吃血馒头,你这游艇难道是一口气吹出来的?你害死多少人,剖腹取粉,开胸验肺?知道吗?你最应该害死我!你们眼里人不如蚁,蛇鼠蝗蠹一窝,把这种事干成大事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杀人就是杀人,到底有什么高明不高明之分?人之生矣焉有贵贱,从小我哥教我的做人之道就是一报还一报,所以我看你第一眼就低三等!何峙,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本事?你数不清的口袋罪,总有一天我要你每一桩每一件都上称看看!”

“商业上的事高高在上没有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也做得到。”

杀气腾腾,示威一发不可收拾的何意羡,却被何峙这句话从头淋漓到尾。

何峙说:“为了Lambda基金,你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一批御用庄家,有了携手发财的默契。有钱有势言而有信,在情义和威胁之间,让大家各有生路,才能养出一批忠心的手下。许多方面,你比从前的我学得快得多。”

举一反三。何意羡脑海冒起一幅可怕的画面,半年前自己让黄妙妙和鼎盛打对台,结果差一点输的那次:“那中策集团……!何峙!你到底点搞?”

“民事程序里最复杂的集体企业破产清算,由你一个刑事辩护律师来主导,不是最终也收获了满意的结果吗?”

“……那次不算胜诉。”何意羡身体在结冰。

“效率并非至上,你要准许自己徘徊。”

那些自以为拿住的漏洞把柄,叔叔,这次是来真的,我要向你发起大反攻了!我必有机会吃定你!其实都是何峙送到他脸上,练练手的小case,必要时候锉锉他的锐气,让他搞清楚谁是大佬,令他说个“服”字。何意羡怀疑,云烨一开始便是陪祭品,何峙看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向前把他们分开。小鹰因为不会飞就会被推下悬崖摔死,大老虎抓回来没有死透的猎物,告诉小老虎哪里该用爪扑,哪里该用牙咬,但机会寥寥几次,否则就今晚饿肚子。小老虎要做的是必须强大,超过大老虎才会有肉吃。没到那一天之前,自己似乎只归何峙控制,征服,驾御,胜利……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能不能别控制我了,哪怕一分钟也好?”

“只是单纯辩驳你。啐啄同时,你却说过我没有教过。”

侍者端上来一些冰鲜食物,两人之间被袅袅白烟淡淡阻隔。何意羡紧皱一下眉心:“你突然笑什么?”

何峙说:“想到你人生第一次打金融战,你竟然跟庄家说,‘计划书我看过了,何峙没办法耍我们,你给我研究一下我们怎么耍他’。你祖父倘若在世,也会同我一样会心一笑。”

“我爷爷?”

“记得你爷爷同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的气质就是他干掉的人’。小羡,你还这么年轻,手未沾血已经有模有样。”

何意羡胸口一闷,喉咙一苦:“我爷爷最大的错事就是选了你当继承人。”

“并非他选。一个家族做决定的人只能有一个,当时几个兄弟分头招拢人马,揽兵自重,更常因小事借故摩擦较量。他独中意你爸爸,赞他为人似他生母纯坚,丹心未泯,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讲别的儿子无胆匪类,无捻资格做大佬,憎我好勇斗狠,只怕斗到最后斗出了个大头佛。我道你先担心担心自己一日身故,无仔女送终。你爸爸呢,厌倦尔虞我诈,一心至多只想和牌,没有心思做大番,更想搞纯粹的人道社福机构。又自知香港本来就是浑水一滩,谁清,谁饿死,要生存得比别人都凶狠。世上的屠夫多的是,你不杀彼,彼必杀你,若无血性和杀戮也就没有下一代领袖。身为领袖以后,又意味着要说谎,要在自己高兴时号召大家理性,自己绝望却带给别人希望,犯一次错误就会覆灭。他讲自己不匹配,在黑吃黑的世界里他的结局早已注定,没有家族力量的托举,谁都是普通人,还不如去外面走走看看。跑到德国,其实逃避。”

“你也应该跑的。你那么有主见和魄力的人,怎么也会被这些家族的事所纠绊?”

“想跑€€资格。我是五房最小的一支,香港没有时间让我做梦。我母亲蒲柳似的弃妇有多少资产续航?历史至今唯一连中六元的港姐,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还是被补了几十枪毁容,一张脸打成一片被深耕耙过的泥泞田。那天她也一直叫我跑,难道一个当儿子的八岁目睹这些还会再跑?”

“………那你就专心做你所谓的生意。说实话,你干黑社会,你身上没有纹身,你也没有坐过牢,你就是个外行。为什么还去当律师,样样不精,搞得到头来法律到底帮助了谁?”

何峙说:“因为以前英国往香港派法官,港英不允本土人学法律。被外国人裹挟的香港司法,许多买卖难做。而且我那时也发觉,做事只认自己的规矩不太好,想去看看别人制定的规则,秩序之外是否也有秩序?可时至今日,我仍不觉得有任何人能够审判我。假如本无忏悔之心,告解又有何裨益?”

“这就是你学法的结果,法律本身就是用来规避的,欺诈才是最好的维权手段吗?你当年跑不了就让我也跑不了吗?”何意羡脑袋昏沉沉似被敲了几下,对方文字上一派干净,他却愈发觉得听到荒腔走板乐器的笑声似得。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曲折离奇,将你送回你该走的必经之路上。但我会教你看路。你要的、不要的,我都会给你最好的。”

“我什么都不要,也不要你教了!”何意羡觉得晕闷,尽是恨。

“总要有人掌握这份权力。”

“什么才叫权力?”

“权力是你在多大程度上控制他人。”

“对,你就是着迷那种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肆意掠夺,瓦解别人信念、摧毁别人信仰的快感!”何意羡把酒猛吞几下,终于说明真意,“老师,莫非人人都想去控制别人,顶礼膜拜这份权力吗?我第一次叫你老师的时候,难道就知道你权大无边?但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多想跟你做个朋友!”

“我如何样知人心发展,都非我初衷。从前我只在胜券在握,抑或基本有把握去赢的情况下才去赌。”

“你爷爷还讲过,江湖是英雄地,英雄若有死穴,向来是女人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想,一窍不通,美好的事物虽然人人想要触碰,也就仅止于此。人心终归只是个泵而已,我的心里永不会有一个天生不可驯服的欲望。夫妻就似冤家,宁愿多要几个仇家,仇家可以打打杀杀,唔系你死就系我亡,冤家却顶心顶肺,到最后揽住一齐死,送给我也不要,人天生根本都不可以爱死身边的一个。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如果不能占有,有一张脸会在我的记忆里折磨我一辈子。”

“够了!有你这么当律所主任的,先聘后姘,假公济私,公私不分?世界上有这样给学生当老师的?有这样给侄子当叔叔的?”

“唔该。”何峙呷了几口,说,“但我这里有。”

何意羡把杯子端到唇边,又放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驳:“好,就这样吧!越是能让我爷爷我爸爸在阴司地府里气吐血的事情,你越做得高兴!”

何峙带着像喝到一杯相对还不错的咖啡的愉悦:“香港地府如何管英国事情?”

游艇难道静止不动?它正在驶往英吉利海峡。何意羡似乎没有异议:“路过泰国湾,我能不能顺道去看我爸爸的墓?”

“那只是一个假墓。”一口雪茄,往事就飘了出来,“眨眼廿多年,那时候我和他一同被仇家绑到泰国,揍牲口一样揍我们两个,三刀六眼刑,渡过了是生关,熬不过是死劫。打你爸爸那个手劲大,打得他门牙断裂还有半颗牙齿落到地上,四眼龙变三眼龙。你爷爷叫人送来赎金,但只带来一个人的份,意思清楚明白。可是泰国人为了看我们兄弟笑话,说两个人选一个走,五秒考虑时间,不接受后果自负。大家都以为我们要自相残杀,你爸爸却让我走,条件是回到香港一定帮他完成一件心愿。夫妻两人不能同林已经生无希望,可是既无法活,这件事不完成也无法死。自己却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什么心愿?”何意羡迫不及待。他粗略了解过家族历史,不可能清楚这么细节的东西。

何峙停了一下:“好在南潘当时是话事人家的孩子,我走以后,两个人有一段不打不相识的缘分。南潘保住了你爸爸的命。过了两年,你爸爸假死逃走了。南潘一直觉得我在其中作用不小,毁了他有过的风月,说我杀了他。”

“刁那妈,你真没有吗?”

“可能除了暗杀林肯和经济大萧条外,小羡,你把太阳底下的每件事都怪到我头上了。”何峙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何意羡说:“那个组织是不是叫切拉?琳琳和小艾是不是你‘复仇清扫’,切拉留下来的孤儿?我发现了,你领养它们就是做了太多坏事给自己的慰藉吧?”

“不光是我。很多做善事的人,他们的目的不完全是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因为最需要帮助的是他们自己。”

“大话连篇!你想表达什么,越是无恶不作,越是众善奉行吗?自吹自擂结束了?那我爸爸的遗愿究竟是什么?”何意羡乘着浓浓酒意,若有所思地双手托腮,“和雅努斯有关吗?”

“雅努斯?”何峙微微一诧。

有些盒子一旦打开,以后再也没有人替你合上了。所以他说,小羡,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雅努斯。那是白祺琬的障眼法,为了假借世界各地寻找它的名义,与何崇玉共栖共游而编出来的谎言。无心竟生大祸,后来她知道了有人假借研究雅努斯的名义,在大岭镇一带制毒贩毒后,便一把火烧了作为毒窟的木材厂。

何意羡声音尖亢:“鬼至信你!”

想了一下发现哪里邪门,刚才何峙还说,何崇玉爱而不得,意决一死。何峙只解释,你父母现实问题被迫分开。何意羡便问,难道因为立场不同,但是在公开场合,一切是公事,白道的公,黑道的公,黑白本不分家。何峙只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何意羡缠着他不放,如果系我,一辈子€€白道混,你€€黑道会点做?非要逼着他说,你又靓又叻又听话,换作是你,我亦甘愿为你金盆洗手。

何意羡知道这是要他睡觉的说辞,可这要人怎么睡得着?明日一醒,不已然与白轩逸天涯两隔了吗?想到白轩逸生死未卜,一切无可挽回,何意羡脸色惨白渐渐像被放空了血:“你不是要改邪归正?你是做得了主的,算我求求你,不要带我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今天看到我站在这里,就应该知道没有人再能救你。”何峙看着他那么无惧无畏,那么直来直往的样子,笑了笑,“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发生任何不会改变。你想一死了之?无论是死是活,必须在我身边。这一点,你不知道也要知道,记不得也要记得,有没有玩够都已经是玩够了。”

“你枪不离身,你现在掏出来打死我!”

“你想我打哪里?”枪已上膛,“小羡,你想要哪里?”

何意羡没有一丝神情,没有知觉的眼泪汩汩而出,半晌才在软弱里一脸木然地道白:“你能不能往我的左腿上开一枪?白轩逸是残在右手上。我俩要是合成一体,就是一个健全的人。”

乌云在夜空浮游,奇奇海市,缈缈蜃楼,流过这么样一串不三不四的梦话。

“再说一遍。”

“我爱他就是爱他。我们是同命鸳鸯,永不分飞,我早知会过你。”

寂静仿佛没有了边际。直到佣人推来一座餐车。游艇宴会大厅里,上百人准备数月的生日宴会,主角迟迟不出场,何峙之前便让他们把蛋糕和礼物先送过来吧。何峙没有说,这艘游艇也是礼物之一,全新下水,以你为名,叫作Rapunzel。何意羡恐不想要,他宁愿要金银衣纸做自己的棺材。

何意羡坐姿像负气,表情代表今夜受尽委屈。

何峙却让他站起来,像个有尊严的男人。

何意羡依旧梦游似得:“何峙,我有时候在想,我不是你的鱼,更不是你的狗,说良心话,你其实也没有把我当成你的一只鸟,整天关在笼子里养着。所以,我是不是就是你放出去的一只风筝?”

礼物是一把银色左轮。何峙说:“你自己打断这根线。”

何意羡这才回过头正视于他。何峙说:“轮流对着我的酒杯和你的太阳穴,六个弹槽,一颗子弹,你怯场为输,酒杯中枪为赢。”

“我赢了怎么样?”

“你赢了我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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