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定监护制度 第64章

白轩逸说:“的确没脸,有脸我就不会这么求你了。”

“求我什么了?”

“让我照顾你。”

紧贴的掌心里像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一下,两下,非常清晰。何意羡说:“那允许你照顾我一晚上。有今天晚上就了不起了,后天我都是不敢想的。”

“为什么?”

何意羡开心过了头,今夜宛若一个蝴蝶梦。这时胃突然一抽,老天的惩诫似得。含糊找了另个理由:“什么为什么?难道共产党员的身体,不应该包含大脑这一部分么?当然因为我是坏人啊!”

“做坏事的可能是个好人。”

“你没懂,坏人和坏人之间的层次太不一样了。我嘴巴甜,头脑好,很被看重,老早老早就变成了天上人间最坏的人。不敢沾你的边。你要跟我这种人结合,好多年以后,别人看你笑话,都讲,当时要你别那样,你一定要,后果自负了吧?那苦果子尝去吧你!”

“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会的,你总喜欢把话说穿,你这个帮理不帮亲的人。现在就有人要我坐牢呢?”

“那我就把那些被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

白轩逸的思维太清晰,他这一番话,又把何意羡的勇气又打下去了,低声道:“万一我永远坏下去呢?你应该听得懂中国话的。”

“你怎么选,我都会跟的。”白轩逸说,“但是何律师,如果做人的所有理想信仰都放弃了,人生就真的悬空了,你觉得呢?”

“对对对,我明知路在哪里,又装着没看见。在明白是错的事情里,找一个赖以做下去的理由。少管我了!”

何意羡头顶着他的胸,撞了几下。白轩逸把头一偏,脸贴紧了何意羡的脸。何意羡想躲避,上半身却都被机械胳膊给牢牢固定了。

何意羡说:“你虐待我干什么,有话就好好说。”

白轩逸说:“我再用点力,就把你压进我的身体里去了。我们就合二为一了,是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够了,够了!你别老堵我!”

“堵什么了?”

“你堵死我了!”何意羡不人不鬼地哭起来。小舟颠簸,残窗的水成串地落在他身上,他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仰起脸让水泻在脸上,又溅开去。雨在脸上融化的感觉令人非常清醒。白轩逸好容易把他哄住了,何意羡又开始嘴里叽叽咕咕来找些话说,三两句总离不开那个傻字。半晌后也反思:“我怎么跟祥林嫂一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是的,我真傻。”

白轩逸说:“傻的不是你,想不起来的是我。今天也想起来一点东西,让我安静一下。”

“你又来了!你干嘛非得想起来,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何意羡眼睛瓷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自言自语地吐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来,多简单的事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说不明白,“对啊,你为什么想不起来呢?我想把你的头剖开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可那又犯了法。我被你气得死真的要气死,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真怕你憋出什么问题来,我给你一个机会,错过就没有了,我们两,以前你想不想知道?”

“其实不想又想。”

“打什么哑谜!都这个时候了,你跟我讲话还这么含着蓄着?你非得缺这个德吗?”

“我是在想怎么说清楚,不让你误会,生气。你一气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

“表演,不错,再表演。” 何意羡轻轻抽动一下嘴角,不屑似的哼哼几声,“你觉得我是那么不理解人的人吗?我会生你的气吗?我现在是有气也不敢生了。把我推到水里你想袖了手站在岸上不管我?求你还不行吗?一辈子我又能求你几回呢?”

“不想因为感觉没必要,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我想不到还能怎么更加喜欢你,更想对你好了。”

“想是因为我希望我是用没爱过别人的心来爱你,那是绝对不一样的。可是一个人开始是什么人,最后还是什么人,即便再也想不起来,我也确信,我从没爱过第二个人。”

回答白轩逸的是一声突然迸发出来的恸哭。何意羡哭着用力把他推开,白轩逸又用力挨了过去。何意羡又两只手撑着把他推开,双脚也弯曲了抵住他的身体,双手狠心一推:“不要碰我!”一边大口地喘息。何意羡头仰起来侧到一边,好像在仔细观察角落的一只水蜘蛛。船身的油漆被掐掉了几小块,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他没想到白轩逸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这么重的话,你怎么说出来的?你说这样反动的话。要是可以把白轩逸的脑袋剖开把这几句话永远拿走就好了。何意羡想拿了就跑,把灯拉亮,白轩逸把拉线从他手中拿走,又把灯拉灭了。两人我一拉你一扯,光明了暗,拉线断了,永远灭了。

那些字有几万斤重,何意羡拿了都扛不动了,走不了,脚底下的木板总有条缝让他钻一钻吧?黑暗里白轩逸的话一直在回响,回响似得,何意羡骇然心动。想想吧,别百年了,几十年后石油枯竭,南极臭氧洞扩大,冰川融化日本没了,城市在云端绽放,人类基因组按需定制克隆成为常态,那自己还操那么多心干嘛?天天操着大反派的心。虚假命题!及时享乐!是的,再想想,上亿条精子里只有他和白轩逸跑在前面变成了人,其余的兄弟姐妹都被冲到马桶里去了,所以妈肚子里就缘分天定,没有生下来便有情,有觉,心脏只有樱桃那么大的时候,心心已然相印了,这就是大千万象的超凡真意。

白轩逸说:“你怎么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在这个怪圈中转了半天转不出来,最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何意羡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哲学家,许多哲理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眼睛自说自话似得一眨,“突然心里就难过了。”

何意羡侧了脸让他吻了一下。白轩逸还想去吻他的唇,何意羡躲开了,把戴着戒指的手伸给他。白轩逸捧着他的手,在戒指上反复吻了几次,仍不肯松开。何意羡起先觉得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可他既然行使了,他也就接受了。可被注视了一会后就不由得掉眼泪,肩膀一起一伏:“哥,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

白轩逸把他搂得更紧,当然,当然,我们一回去。

“我等不了,我不能等,我现在就嫁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何意羡猛一下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深处那种开怀一爱的冲动,“我是你小时候就娶的老婆。”

不等三秒,何意羡极力否认:“我瞎讲的!我们两都是苹果树上结的!”而白轩逸似乎并不感意外。甚至他的预设里,他们深入骨髓的相知,那起源比童年时代还要早得多。有一句话,我认识过你,不在今生。

白轩逸吻他泪水模糊的眼睛。何意羡出于自尊还忸怩了一下,可他那样有力,就只能由他摆布了,把头无力地靠在他胸前。渐渐不哭了,默默一会。又很有戏,但不像纯虚构的:“今天是我的初吻,我守了好多年,没想到献给你了,真是不知道你凭什么。我心里闷,你抱抱我……叫你抱着你就抱着,自己的老婆,累得死你!”

安然一个哈欠涌上来,然后何意羡就像很小的小狗,吃饱以后在手心里睡着了。但没过一分钟就被惊醒了。

外面几艘船靠了港,很多工人在搬集装箱,起重机长鸣。何意羡睁开眼,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海龟,想把拥抱解除,怪了一声:“有人,有人。”白轩逸抱得密不可分:“不认识他。”何意羡却忽然没办法专心他们的小情小爱小家庭。他望着莽莽的群山和滚滚的江水出神,身后的香港多像一个照不亮的黑洞啊,不论有多少殉道者的血,被它吃掉连一丝痕迹也不会有。

何意羡忽说:“有人给我送药来了,我去拿一下。”

“药?”白轩逸正在听无线电,驻港部队表示已经全面控制了维港。

“治我病的特效药啊,我家里才有几盒,没得卖。我刚刚才说以后要每天吃药,要你监督,你的记性让狗叼走啦?”

白轩逸笑道:“你发个誓给我看看。”

“我不发,不信拉倒。”何意羡起身,掀帘子前最后一次回头,“总之,别的我不怕,死我现在是稍微有点怕。”

他感觉一切都有了一个新的起点,这是另外一种人生。冬季连绵的暴雨横扫而过,海面上起了大雾,可走过这场散净了的雾就不再是冬。各种念头像一只只大翅膀的鸟飞越而过。何意羡盯住一只海鸥,突然心想:如果它是我,那白轩逸是哪一只呢?小鸟振翅遥遥远去,只剩月亮在树影后面飘忽不定。何意羡正定睛瞧那鬼影时,后脑勺一记闷响。何意羡被棒球棍击落海中,头也似一只诙谐的浮标在波涛里不断升起又被数不清的棍子捣糕似得打回去。此时的白轩逸早已是双目失明,何意羡听见他叫小羡,但最终那声音也如自己的身体,都犹一叶血色的残荷飘远了。

第113章 龙女应当陪观音

这个良夜,海浪冲刷岸上的沙沙声,是光阴也是历史被轻轻翻过去的声音。维港水上烟火汇演取消,西九龙区的缤纷冬日巡礼叫停,香港度过了开埠百年以来最冷清的一个新年。春天正盛,各个区的写字楼十室九空,沿街商业的衰败肉眼可见。过了正月,即便是弥敦道,大部分店铺还是挂着休业的牌子,只因好多市民被RPG震得头晕没缓过来,还有便是红隧退出历史舞台以后,几点到岗全凭运气。

林€€奇逛了半条街才买到两杯拿铁。咖啡馆对面是个公交站,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候车椅上的男人。他穿着白色连帽衫,帽子套在头上,几乎与冷淡的街景融为一体。他没有上任何一辆车,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有在林€€奇走过来时,他才短暂地睁开了眼睛,其余任何时间一动也不动。

林€€奇叫叫他:“何律师?”

林€€奇乃前申城市检察长林启明之子,林启明一人贪污株连全家,林€€奇被跨国查处共同犯罪责任,在正式踩上缝纫机之前,一日清早突然被告知有个香港人慧眼独具,要保你走。林€€奇起初还不敢来香港,听说这绯闻八卦多、豪门多、黑道更多,是不是林启明曾经得罪过道上人?来了一看,这不就是先父口中曾经反复吟唱的沧海遗珠吗?记得林启明在饭桌上讲话,现在的新生代演员五官钝重得不行,主要还是眼神无光,你看有天分的演员站那不动,眼睛都有神彩,迷人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譬如何律师。

百闻不如一见,他真是个天仙吗,身上哪里都雕着花吗?林€€奇见了却觉这也就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失意中年人,一开始还嘀咕,会不会这就是老钱静奢风,有这么大的家业需要操持,可不得一副君心难测的上位者样子。后来看清了,这人就是一个即将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肺痨鬼,哪里有半点林启明讲得如何如何皎如日星,万丈光芒,吹牛也要摸个边边吹啊!

林€€奇来到香港第二天,何意羡带他去给林小妹上坟。他见那墓园乃是千金难买的风水宝地,可见何律师能量之巨大,权他妈的和钱他妈的结合得太好了。林€€奇马上知微见著地问,那我爹的遗产是不是也能还给我?共产党凭什么没收?法院凭什么执行?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这不是强盗吗?何意羡只说,不是正道来的钱,都是鬼借来的。然后便说他,你还是出去把学上完。但是林€€奇的托福过期了,不能再申请学校,何意羡催他备考,给他请最好的老师。林€€奇说,托福我也考了有两次,没信心了,托了什么福,托了罪来受是真的,还不如不复习了,指不定奇迹出现呢。何意羡笑一笑说,不会有奇迹发生。如果有奇迹发生,每一个喜剧性的奇迹后面,必然跟着一个悲剧性的奇迹,你最好别幻想。

林€€奇实在不乐意学习,说那你给我找个班上吧,我提早杀到这个世界里去拼,拼累了就学我爸皈依我佛。林€€奇以为何意羡是对他爹有所亏欠才想报恩,屡屡便拿林启明的名字出来点他。何意羡却微笑一下,当众宣布:随便你,从现在起,你自由了。林€€奇一急,拉住他说那我真的当和尚去了!何意羡整天就靠一支烟镇静镇静,说着把手上的烟一举:你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吗?悟的人要六根清净,你是一根也不清净,说什么悟?反正得不到了,只是暂时哄一哄自己的心。

那天林€€奇单方面地不欢而散,觉得何意羡忘恩。赌了几天气,又想自己现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去看不起什么都有的人?何意羡那么在乎自己看得起看不起他吗?今天所以又巴巴地来求他。

何意羡本来要去敬老院,看望彭静的父母,但是护工刚刚打电话来,二老又闹绝食了,特别是你,还是别来刺激老人家的情绪了。何意羡垂着眼皮说好,另外答应了林€€奇的全套要求,林€€奇马上开心回去了。时近中午,何意羡想去吃个饭,刚站起来,双膝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扶着公交站牌缓了一会。何意羡在码头遇袭,白轩逸跳下去救他,可是何意羡被海草缠住,两人在水底的光束中漂浮时,中国海军强行带走了白轩逸。何意羡这一边,最后是哈琦忠诚的成色经受住了考验。事后哈琦说对方可能是切拉的残党,为南潘报仇,具体还要再查。何意羡却表示,现世现报,是谁都已经不重要。

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份速食加热,何意羡嘴不离碗地吃光了。可他现在咀嚼稍微认真点时,整片后脑都会疼起来。

期间手机一直在响,都是刑事情报科打来的。那片火中炼出来的金叶子,可真是一颗舍利子,那是特殊纳米材料制成的芯片,情报科将它成功修复、读取数据后,向何意羡传来了一段音频。

便利店外是一条寂寞的长街,何意羡看着窗外零落的行人,像看戏中人似得,感觉到一种荒诞主义,解构一切。他盯了那个播放键好几分钟,才点开。那里面女人的声音温柔又坚定:

「亲爱的小羡:

今天是你离开妈妈整整一年的日子。我能感到难过,说明我还活着,但怎么就觉得找不到自己呢?这就是所谓的“迷茫”吗?我好想大哭一场,但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我想逃开,但却动不了脚。我想大声喊出来,把不公平都喊出来,嗓子却发不出声。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还能找到别的路吗?这生活的规则是由何人制定的?我是否有权“反叛”?

我和你的爸爸现在同处一室却却言不投机,深情相爱却彼此陌生,渴望交流却缺少纽带,真如同共枕一床的路人。看他懊恼不振的样子,我有时安慰自己,他的心里一定也在掌自己的嘴巴。有时候也觉得完全是我的错,哭上一整晚,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登上那艘游轮,也不会以失去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

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回到了香港。香港可是全世界发达地区里面,贫富差距最大的地方了,每四个小孩里就得有一个过着你难以想象的穷日子,那种苦况有谁能怜呢?马太福音说,凡富有的,要加倍给予他,凡贫乏的,要将他仅有的也夺了去!我很喜欢香港,但是它的贫富差距像一根刺,插在我的眼睛里,愈发凸显它的华美而悲哀。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可是小羡,我多么希望,我想敦请长大后的你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度不合理的社会结构,能靠所学的知识为这个沙漏型的社会做些什么,把追求公平正义作为改造它的首要目标。一个人变得强大的意义在于庇护弱小,不论代价何其巨大,不论所要承受之苦难如何深重,绝不放弃抵抗、任人奴役、忍受屈辱。这样到你百年的时候,犹能到坦然对着苍天一笑的境地。

而今处于金字塔塔尖的近百万个千万富豪,只是十亿多中国人的一个零头;垫底的是无数为生活奔波的普通百姓。贫富差别扩大的首要原因是腐败和垄断€€€€贿赂总量的上限,经济学家计算过,它达到了整个国民财富的百分之三十。贫富人口结构是正金字塔,财富存量结构是倒金字塔,这两个结构叠加在一起,是最动荡最不稳定的。我们的基尼系数已逼近0.5,这非常危险。然而又不那么危险,当代民众已经普遍认可了慕强、媚富的风气,不思其反,甚至不屑为它们披上某种道德的外衣,与生俱来、无法剥夺的财富地位,具有最高的正当性。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世界上真正的利益就是这些。各色的低姿态显现了一种民族的奴性,暴露了一种价值的空心,我看许多人在对事物的评判上,已经丧失了逻辑推理,仅留下了条件反射,这样随声附和,随波逐流的人民组成的社会主体,谈何动荡与危险呢?你们的这一代不要忘记,以前的中国不全是这样,当时的无产阶级是高贵的,劳动是光荣的,香港电视剧自豪展现的是白手起家的“狮子山精神”,数不清的文艺作品都在向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平凡人致敬。

我加入了很多慈善机构,把世人投资雅努斯试验的款项尽数捐了进去,作为社福开支,以便于对得起那千千万万被迫挣扎于贫穷和困难的人们。直接派钱始终是杯水车薪,我为这样的环境而流泪。我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大都市,尚且如此,那些其它的地方又如何呢?但是我要你去看一看世界,小羡,如果你在德国的学校食堂里吃饭,作为老师每餐要付5马克。完全相同的自助饭菜,一个校工来吃,只要2.5马克,因为他的收入相对较低。如果你是只拿津贴的实习生,那么你只要付1马克,政府会贴你饭钱。这才是“社会主义”的真正公平,不管拿多少工资,其实你的生活水平相差并不大。在我们国家这里,却是官越大钱越多而且越是白吃白喝。用权力为自己谋幸福、谋快乐、谋享受、谋好地方,这是一种什么精什么神?

我们回到香港的第三年,廉署要求当时有公职在身的何英寰,交一份财产清单。有人说要把权力戴上金箍关在笼子里,而香港民众的奢求却低得多,只是想要给他们的脖子上系个铃而已。大凡心中有鬼,才不愿意公示。妯娌总是说我这个人梦做得很大,不愿与我来往。那时候我便带了许多礼物上门拜访,总是趁她们下午茶的时间,花了一个月找遍了整栋房子。专业的鉴证科人员来搜索的话,也很容易忽视,洗衣房的柜子下面有一张支票,外面包着旧报纸,用胶带缠在靠墙的地面。数额很小,我却注意到支票的签发单位是香港天艺映画娱乐公司,业内人士都知道,这家公司隶属新加坡财团,在公海上有艘豪华赌船,除了从事博彩业务之外,洗黑钱也是他们主要的收入之一。

那些年何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社团变成了集团,名下的九大产业里就包括了影视公司,赌博的黑钱通过拍电影洗成了合法资金,申请了牌照,购买了“康沃尔公主号”,生意横跨港澳台海,白道黑道都马首是瞻。特别是你最年轻的一个叔叔,走到哪里竟然受到领袖受到的欢迎。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我决定去搜集他们的罪证,赌船在公海上营业,天高皇帝远,肯定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如果我能潜伏到船上去,就能搜集大量何氏犯罪集团的证据,提供给香港警方,就可以一举捣破他们的洗黑钱营运中心,摧毁这个邪恶的家族了。后面事情的发展戏剧化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何英寰为了消灭罪证,竟然让那一艘巨轮带着满船尸体、金钱和罪恶,消失在了浩瀚的大海中。

但是感谢上苍,邪不压正,我将掌握的证据整理好,就封存在这张芯片里。即便当时谁也没能估测到它的真正能量。何氏家族把香港作为境外业务的首发站,大肆非法向外吐金,破坏与多国双边贸易协议,我相信这些证据重到天日的那一天,必掀满城风雨,没有一个国家会容忍这些空前黑暗、令人发指的反人类罪行,北京再也不能集体失声,坐忍正义的事业败于这些屠夫之手,因为正义的怒吼便是世界上血腥味最浓的声音。

但是香港尚未回归,时候未至,现在曝光的收效可能不尽如人意。我意决将它们藏于金江大厦二期的保险室中,有待将来一个合适的日子开启。

现在我有太多事情迫在眉睫……你爸爸说我现在肩荷的担子可谓难以承受之重,心头乌云笼罩,每捱一年相当于老了十岁,再这样下去会疯掉。可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疯子呢,是那些不得已疯掉的人,还是那些自己甘愿装疯的人?

总而言之,如果听到这段留言的你,有任何人告诉你我们家庭生活的种种谬行,其观点不足以信,切不可受之误导。我的宝贝,快快长大吧!红尘百丈,茫茫的人世,等你有一天也爱上一个人,倘若你真心爱一个人,在这纷纭扰攘的新时代里面,你务必以虔敬之心听从这个声音,不顾一切地拒绝你的人生走向庸俗、走向偏见。真爱永不凋谢,真爱始终使你向上,真爱是用你的整个生命去爱。既如此,你会理解我。

永远爱着你

爱你的妈妈」

第114章 云在青天水在瓶

录音中没有提及,这几乎是白祺琬留下的一封绝笔信,也是当着丈夫的面写就的分手信,许多话是说给父子两个人一起听的。

何崇玉性格优柔少断,舍不得大义灭亲,劝妻子我们发自己的光就好,何必去灭别人的灯,我们去他处隐居,不同流合污便好。白祺琬却说如果现在半途而废就会一无所有。当断不断,我的孩子长大以后都要背着一个污名生活,没办法清清白白地做人、顶天立地地做一个男子汉,一尘不染的人格比任何东西都要可贵。自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咬一口的苹果,它很难消化,一个人最终极的审判无法回避,否则逃到哪里都是越狱。难道因为缺乏勇气承担就要像蛇一样滑到洞中去,那里有安全却没有阳光。要像火中生莲,但能洁己不毁。

其次日白祺琬便引导了维多利亚公园里的大规模游行示威,并利用其在学术领域的社会影响力要求港府必须成立一个独立的立法调查机构。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当时何家的两房仓皇出逃,一人逃到了与香港没有引渡条例的台湾,一人在九龙的地产悉数被港府没收。由于廉署对他们签发的通缉令终身有效,何意羡的这两位叔伯直到病逝,也没敢再踏入香港一步。何英寰愿意交出约12亿港元的资产,港府才将将宣告对此案的终结。那会的时评认为这是何家由盛转衰的重大节点,果然何英寰从那以后退隐,何峙迎来了亲政后的第一次大考。谁也没料到,这个元气大伤的家族不但没有从此一蹶不振,反而比往昔权势更盛百倍,甚至一派万民康宁,天下熙盛的局面,唯一不太好件事,何英寰当了太上皇没两年就去了。

白祺琬特立独行,相应的后果便是夫妻离异。她孤身离开香港,踏上了寻找幺子的漫漫道路。心早已经病了,魂在枯野徘徊,三五年后白祺琬俨然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丑妇。桥溪村大火,何崇玉身死,白祺琬被带回美国囚禁在鸽笼之中。每日白湛卿去上学以后,玛格丽特就会对她横加侮辱,说是她害死了何崇玉,还恐吓她以后会让你的两个儿子结婚,循和你同样乱伦的路疯狂,你的不幸在你的孩子那儿是要加倍的。白祺琬受尽非人的精神折磨,病情一天天加重。

直到那天兄弟俩回到家,母子的强烈感应让白祺琬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定是自己遍寻不得的小儿子。玛格丽特拿钥匙开了锁,像把自己豢养许久的狮子狗牵出来给大家观赏,转身便去布置白湛卿的生日派对了。白轩逸发现这个陌生的女人实在不正常,让何意羡去别处玩。

岂料他刚刚走近那金笼,身后的白湛卿持刀闪在了前面。对白湛卿来说杀人就像吃薯条,白祺琬肚子里的血啊肉啊像一锅突然打翻了的汤。白轩逸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她要带走何意羡,你们所有人都会害死他!白轩逸也拿起了一入境美国时就为了保护弟弟买的手枪,扳机却迟迟没有扣动下去,一种奇特而宏大的悲怆让他俯下身来倾听了母亲的临终之言。

白祺琬说,你生下来便是一个恶魔,要他发誓远离自己的弟弟,否则必将无穷无尽地伤害他。

那时候的何意羡常把小病生就算了,还确诊出来白血病,白祺琬为了让他答应自己的条件,谎称你们只是表兄弟,只有我的骨髓才能救何意羡。还说等你能够保护自己,有了足够的力量那天,金江大厦386204751的秘密你一定要去揭开。然而白轩逸在受到严重刺激时,发病时的五感是扭曲的,比如常人听来非常小的声音,他听到的却是巨响。在他听来就像母亲给了一道比赤道还长的题干,自己却无法区分背景噪音,过滤出有意义的信息,只能凭自己的妄想和暗示做决定。白湛卿的版本里就说是一个女邻居利用超声波控制了他们当天的所有行动。最终,白轩逸浑浊的脑海里就只记得表兄弟,数字,以及离开何意羡。

何意羡镇日酒不离手,喜欢给自己制造防身的烟雾,逐日像失去水分的一条草。他往洗手池里放水,脸沉进去,冰凉的水把他的牙龈冻疼了。日复一日的清晨他站在那一点点陷入流沙,盯着镜子,分不清自己是在镜中还是镜外,仿佛只有镜子里的人动的时候,他才会动。每天早餐看报的时候,都会传来以前的老熟人们被送上了审判台的捷报,你方唱罢我登场。

经中共中央批准,中央纪委决定对申城市原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刘明基**涉嫌违法违纪问题立案审查,刘明基被开除公职、党籍,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刘明基犯受贿罪、滥用职权罪、徇私枉法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执法犯法,靠案吃案,授意和要求审判人员枉法裁判,大搞权钱交易,对所任职地区政治生态造成恶劣影响。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并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孟长庚**对党不忠诚不老实,对抗组织审查,犯受贿罪、玩忽职守罪、徇私枉法罪、滥用职权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所涉财物一并移送;

**孟€€**犯行贿罪、受贿罪、私分国有资产罪,违规拥有非上市公司股份,数罪并罚,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六年。鉴于嫌疑人脑缺氧导致神经系统脱髓鞘,患永久性血管痴呆,有关机关批准取保,暂予监外执行;

**束仇**犯故意杀人罪、危害公共安全罪,情节特别严重,性质极其恶劣,被依法判处无期徒刑;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消息称,原申城市纪委副书记**罗仰哲**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罗仰哲丧失纪法底线,严重损害政法队伍形象,十二名内鬼同日被查。念其主动投案,主动向组织交代问题,罗仰哲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王瑛璐**作为建筑公司法人,工厂因违章操作发生爆炸,造成他人财产损失或人身伤害时,法人对本次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王瑛璐依法承担民事责任,被依法判处赔偿医疗费、丧葬费、死亡赔偿金、财产损失,共计人民币八百七十九万元。

*2019年是巡视工作深化发展的关键一年,一年来,各级纪检监察机关深刻把握党中央重大判断,坚守稳中求进的工作主旋律,保持高压态势不变、惩治力度不减、人民群众对正风反腐预期的稳定,反腐倡廉成果丰硕;2019年亦是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承上启下的关键之年。专项斗争以来,全国纪检监察机关共立案查处涉黑涉恶腐败和“保护伞”问题4.72万起,处理党员干部和公职人员5.45万人,移送司法机关6393人。全国打掉的2708个涉黑组织中,1839个背后查出“保护伞”。*

为表彰先进,激励引领全国检察机关和全体检察人员担当实干、创先争优,最高人民检察院决定,为申城市人民检察院等59个先进集体记集体一等功,为最高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厅厅长**白轩逸**等23名先进个人记个人一等功,白轩逸同志紧握法律之剑,深耕公正之壤,被授予“全国模范检察官”称号。另为嘉许其在城市反恐行动中作出的卓越贡献,昭示出香港精神与崇高的人类情怀,特首、政务司长、律政司长现身颁授“金英勇勋章”。

成王败寇尽付了东流,何意羡只当饭后小故事偶尔听听。有天中午,大家四处找不到何意羡,哈琦敲了卧室半掩着的门,见何意羡抱着毯子睡在地板上,他说这样才睡得着一些。便是这天的晚宴,有几次太疲倦了,他就装作去解手,在抽水马桶上坐几分钟。

家族里一个世纪老人,德高望重的外姓爷叔见他情绪更趋低落,拖了许多天才把一件事相告。那天在小渔船里,白轩逸说幸好他没有走,原来不是空穴来风的一句话。本来为防止何峙畏罪潜逃,中方已经要求出入境管理局通知港府其辖下机场的各个关卡人员,禁止何峙离境。哪怕他退求其次想走水路,恐怕也没法顺利偷渡到英国用不义之财安度晚年。蒋韫几十年致力于此,一心只做这一件事,廉署终于同意成立了一个专门针对香港四大家族的独立肃贪委员会,比如前不久英国法官已经认定押送一位华侨商业钜子回香港受审,那人也姓何,是你的伯伯,本就多年嫉恨何峙大权独揽,已经在反咬的路上了。你这时候如果和何峙一起走了,日后便再难撇清。爷叔总结,高处跌下更是不胜寒,你们跑不掉。何意羡讶然,我想过跑吗?何峙能活到这种境界,满世界也就那么几个人,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他为什么自杀,何意羡反问这位爷叔你没有答案吗?当然,我也是信口开河地问一句。吕布死后人人皆有吕布之勇,满纸斗大两字猥琐。

次日何意羡给王家去电,想把戒指赎回来。王瑛璐为还泼天巨债,亦祭奠死透透的爱情,本想典当了却发现是假,盛怒之下忘记恐惧,大骂那戒指手轻轻一捏就变形,自己用牙咬的时候已经不小心误食了!何意羡只说假的我也要。电话未挂,门铃响了。何意羡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白毛紫眼的波斯猫就去开门,门外乌压压百记公检。

何意羡因涉嫌违反香港国安法被拘捕。他一只脚还没上警车,哈琦便带着病情鉴定书要来保人,何意羡说我可没有病,我可以控告你干扰司法。一只脚刚落在警署门口,律政司几位大人物已在门口组成人墙堵人,一个说此事非真,又是一场虚惊;一个说何律师明明是揭发有功,功大于过荣耀加身。何意羡却说那张芯片是无名氏寄的,可没有署我的名。何意羡在众人眼前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嘱咐哈琦,王笠要来香港办画展,你看着能帮就帮一手。

何意羡在惩教机构暗无天日地待了下去,不知寒暑。直到一缕微光不情愿地亮了起来,今天是法庭审讯的日子。

香港金钟道38号高等法院办公楼没有厚重的石像,也没有望不到尽头的长阶,显得亲民。门口的长凳人坐得满满,何意羡瞧了瞧那么多张数不清的模糊嘴巴,这么短的一瞬间,能完成那么多诅咒,简直是神的速度。只因民众都知道法律是一纸金钱游戏,面对这位前呼后拥招摇撞骗地走进法庭的大恶人,大家咬牙切齿又徒呼奈何。听说何意羡在内地时候便凭一张全开麦的铁嘴咆哮公堂,无往不胜,而且这场是陪审团审,说服一群未受过法律专业训练的人又比说服法官容易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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