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手,嗤笑了一声。
你救得了谁?
你是不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又是不是真的需要你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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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元宏虽然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做自己该完成的事情。
他将元恪招到身边,吩咐他的哪里臣子的优劣,讲述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而他提出最多,便是元勰和冯诞——几乎是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元勰的忠义,也讲述着冯诞和自己这些年的情谊,让元恪保证,自己死后不会为难他们。
元恪当下就委屈哭了:“在父皇心中,儿臣竟是如此不孝无信之徒么,自从成为太子,儿臣多年,小心翼翼,未曾行差踏错,皇叔是儿臣血亲,自小看着孩儿长大,儿臣岂会猜忌于他,至于冯司徒,他又不是宗亲血亲,手中无兵,便是要猜忌,也不知是排到多少臣子之后了,父皇,还请相信儿臣绝无此意啊……”
元宏看着哭得情真意切的儿子,一时也无法分辨真假,只是略略有些后悔,元恪毕竟只当了五年太子,许多帝王之术,还未来掺透,自己能教的时间,又太少了些。
若君泽、若君泽能是自己的孩儿该多好?
但他又忍不住笑了笑,还是罢了,君泽那脾气,真当了自己孩子儿,怕是早已经被他气死……
元恪看着突然失笑的父亲,一时神情的茫然,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下去。
元宏却只是微微摇头,又吩咐禁军统领于烈前来,这是他留给元恪自保最大的依仗,有他在,洛阳才能安全。
然而,当于烈过来时,他才纷说几句,胸腹间的剧痛却再度传来,一瞬间,五脏欲裂,痛得他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徐太医慌忙上前,拿出一瓶水剂,给皇帝服下,过了片刻,元宏方才缓过来,他缓缓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一边,冯诞早已经接受了现实,熟练地绞了温水,拿帕子轻轻擦去他额头的汗水,温柔道:“陛下,你还没有给太子,讲君泽之事。”
元宏忍不住扬起唇角,躺在他怀里:“阿诞,那是属于太子的考验,朕都不知死后能不能护住你,又何况他呢?”
“你不担心么?”冯诞的手轻轻覆盖在他额头,“君泽若没有了顾及,怕是天都要让他翻了。”
“那又如何,”元宏躺在他怀里,转了转头,“你和元勰在,元恪便不会有事,那小孩儿,虽然气人了些,却也不害人。”
那么些年了,他也算明白了许多。
越是靠近死亡,他就越是不想死,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对于将要得到他的一切、对自己重要之物生杀随心的太子,生出一丝嫉妒来。
他正当盛年,他还想活到白头。
然而,再多的不甘,在生死面前,也是徒劳,他渐渐对君泽偶尔出言的“平等”有了更深的感触。
“生死、权势、地位,于他皆是浮云。”元宏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摇头,“君泽还那么小,他是怎么看透的啊。”
“有什么看不透,”冯诞回想着那少年最初的路途,“那时,他父亲、亲族,皆尽被叛臣诛杀,他天性聪慧,一路逃亡下来,不知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无爱,故无怖。”
“阿诞,还是你厉害,”元宏有些许骄傲,“那时,你一眼就看出,如何得到他的心。”
自己的心,阿诞也是这样得到的。
冯诞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整理着元宏凌乱的长发。
“阿诞,”元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要好好的。”
冯诞的手指顿住。
一滴水珠落在元宏脸上,被他恍若无事地擦去。
……
日子又平稳地过了三天,萧君泽没有去见皇帝,他只是偶尔与元恪讨论佛法,讨论因果,讨论来世和净土,中间穿插着一些治国方略,一起夸夸北魏的好,元宏的厉害,展望下未来。
双方其乐融融,元恪虽然听了萧君泽不能熬夜的建议,但却没有完全听,依旧每晚抄经到深夜,看得萧君泽忍不住使坏道:“光是熬夜有什么特别的,这些天,祈福修石窟的、做祈告的,抄经的都算最下乘了。要我说,你想展现孝心,就应该咬破手指,以血书经,说不得便感动上天了呢?”
元恪被话挤兑得面色一僵,他本就虚弱,听了这话,一时进退两难,但周围人都听见了,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在太子殿下的怨念的眼神下,元恪不得不咬破食指,亲自手写了一篇佛经,虽然只是最短一章数百字心经,也抄的他面色痛苦扭曲,毕竟十指连心。
萧君泽难得地笑出声来。
然后便被元宏把他们一起召见了。
元宏的气色比昨天更好一些,只是衣服空荡荡的,显得人极瘦,他有些无奈地支着头:“君泽,朕还没死,你怎么就如此消遣的恪儿……”
这时,元恪已经主动叩首:“父皇容禀,是儿臣自愿抄经,君泽他绝无半分勉强之语……”
元宏一时噎住,君泽在一边笑得气喘,看到元宏谴责的目光,于是给了点面子,拿手捂住了再笑。
“朕要死了,你就不能伤心些么?”元宏忍不住道。
“所以帮你儿子多尽些孝心啊,”萧君泽微微挑眉,“不用感谢我了,再说,你时日无多,把我们叫过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么?”
“听说你在教元恪东征高句丽?”元宏神色复杂。
“不然呢,总不能教他怎么打南国吧?”萧君泽理直气壮。
“就不能让朕走得安心些么?”元宏叹息。
第155章 就这样决定
面对元宏的无奈,萧君泽略微挑眉,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了,我难道不是既让你家太子尽孝,又让你知道他的诚心,在这样用心之余,还指点他国事,你不感谢我就罢了,还要怪我让你不安心?”
元宏长吁了一口气:“北方六镇,以安抚为上,你那计划固然有几分道理,但无理而攻朝贡之国,岂不让四方礼藩,纷纷离心?那高句丽遥远又贫瘠,即便取下,也迟早离心,不过是用来让功劳薄多几个名字罢了。”
萧君泽摇头:“陛下啊,我的看法正好相反,高句丽若不早早拿下,必然是将来中原的心腹大患。”
元宏皱眉道:“这,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萧君泽伸手,随意将桌上的香炉打翻,散落的香灰桌上铺出厚厚的一层灰烬,他用手指轻松地在灰烬上划出辽东和东北朝鲜半岛的轮廓——和后世的等比例教课书当然是不能比的,但有了个大略形态就够了,这年头,谁还能挑出他的错误来不成?
“你看,这是辽河,这是高句丽,”萧君泽指着的图上的位置,“如今,高句丽已经占据辽东,整片辽泽只要开发得当,便能是如幽冀淮河一带的农耕之地,东北之地,既可渔猎,又可放牧,一但辽河开垦而出,他们便能成为更少的土地,获得更密集的人丁,更有燕山、大海为屏障,你是皇帝,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吗?”
元宏微微俯身,看着那起伏不定的山峦,眉头微蹙,深思数息后,摇头道:“开垦一地,岂是如此容易之事,高句丽虽有些危险,却也不一定能在短时间里化为外患。”
萧君泽笑道:“是么?这王朝天命兴衰,不就是最有趣的事情么,当年代国崛起之时,又有谁能知道,如日中天的大燕国,会在十数年里败北?”
元宏不为所动:“北燕之败,乃是人祸,而非天命,你这话说得太重了。”
萧君泽于是又和他辩驳了几句,却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敏锐,他判断了高句丽短时间内没有危险,能从自身实力出发,同时也是觉得元恪没有这实力——不像打南国,朝廷上下轻车熟路、后勤、征丁、将领都已经形成一套老规矩,打高句丽则不然,统合草原诸部攻打高句丽,需要足够的威望。
他甚至主动给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元恪发号解释:“你年少继位,威望不足,镇不住草原诸部、六镇军户,你继位后,也莫要轻易攻打高句丽、南朝,当继续推行汉化,经营国势,静待时机。”
元恪听得十分认真,语气诚恳,表示父亲的教导,孩儿必敢改忘,回头就抄到纸上,挂在床头,日日省身。
元宏听得很是欣慰。
萧君泽在一边看得想笑。
元宏要是不这样说,元恪可能还要考虑一二,但元宏一旦把这事和元恪的“能力”挂勾,说元恪没这能力,那可对不起了,等元宏一死,元恪必然天天惦记这事来证明自己——没有一个有实权的皇帝能忍受这种评价。
讲完之后,他有些疲惫了,让元恪离开。
萧君泽没有出去,而是看着元恪离开后,才悠悠道:“你是真没发现,这孩子不是个听话懂事的么?”
元宏有些不悦地道:“什么孩子,你比他年纪还小!”
萧君泽看着他,没有说话。
“恪儿只是还有些年少气盛,”元宏嘴硬地回应,然后又愤怒道,“朕本是想留你在朝廷为他辅佐,你却让朕伤心失望,如今又想引他入歧途,真当朕不敢动你么?”
萧君泽道:“别装了,我说了,我在等你做决定,也在等你们做决定。”
这决定是什么,元宏非常清楚。
如果元宏真的想为了朝廷,对他生了灭杀在洛阳的心思,他和北魏的情份便就此宣告破碎,再无转圜,如果他将萧君泽杀死,自然万事皆休。若是萧君泽逃出生天,那么,他当初是怎么对待南国萧鸾和他那子嗣的,也会同样适用在元恪和整个北朝的身上。
相反,如果元宏不对他起杀心,那么,看在元勰和冯诞的面上,萧君泽收敛一点,但能有多少,全凭他心意。
元宏沉默了数息,终于缓缓开口:“朕身为帝王,岂可将国势兴衰寄望于你一念之间?”
萧君泽不以为意:“你这话说得,把国家交给你儿子,难道就不是交给他一念之间了,还是你觉得,他的一念之间,比我一念之间更稳定?”
元宏气道:“胡搅蛮缠!你是南国之主,难道还能比朕拓拔家的子嗣更能一心为国?”
萧君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可真说不准,回头想想,北朝开国近百年,又有哪位太子,能像元恪这样轻易继位,知道江山不易,知道人间疾苦?”
元宏疲惫道:“好了,君泽,你找到答案了,朕不想动你,你可满意?”
萧君泽沉默了数息,才缓缓道:“你不用急着回复我,死前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站起身,转身离开,头也未回。
他听不出元宏是在敷衍还是在做决定,但私心里,他不希望元宏做下决定。
元宏是这个世上少有能理解和接受他的一些理念的人,在他默认里,他的不是皇帝,而是他的一个朋友。
所以,哪怕明日便要兵戎相见,至少,他们上一秒的感情,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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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宫后,元恪抄经书抄得更勤奋了。
他似乎在用抄经来平定自己心绪,这个世上,他其实才是最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人,而不是他人口中捡漏兄长的幸运儿。
萧君泽也没有再去和他讨论佛法,只要元恪还想证明自己,想要征伐高句丽,那元勰就没什么危险。
他发现,如今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等了。
两天之后,气色还算上好的元宏,突然间病如山崩,昏迷不醒,虽然徐太医已经全力医治,但依旧是回天乏术——毒药只是激发了他身体的潜力,让他能正常一些,但死亡的降临在哪一日,谁也说不准。
萧君泽也前去看过了,但魏贵妃都没有办法,他去自然也是徒劳。
徐太医甚至表示,能熬到如今,已经是陛下毅力强悍,强行续了些性命。
他都有些无法相信,昨天面色还算好的元宏,今天的模样,就已经变得让人畏惧。
又是要面临生死了么?
萧君泽再次发现,自己不是漠视生死,而是厌恶死亡。
讨厌重视的人离去。
所以,我,是在逃避么?
不,我只是讨厌自己掌控不了的事。
我只是……
萧君泽默默放下长笛,那忧伤的乐曲已经吹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