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泽摸了摸脖子,生出一丝担忧,到时那些印子应该消了吧?
可不能让青蚨看到了。
不然他会杀人的。
第174章 有趣的事情
清晨,襄阳城外巨大的钟楼连续响起了六声钟声。
这时的天还是极黑,在鱼梁州许多矮小民房里,工人们已经摸索着从温暖的床铺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将昨天准备好的面饼摸上一张,带着水壶,便披着夹袄,蹬上布鞋,披星戴月而去。
这时,鱼梁州的大街小巷里,也有着零散的工人,顶着寒风出门,他们上工的地方大多离得较远,需要早早出门,免得迟到。
与他们一起,家中妇人们也早早起来,给家里的大小孩儿穿上衣服,煮上一锅稀粥,在微弱的油灯灯光下,小孩们一般都吃得很快,他们从不挑剔——因为这碗粥开始,到下午时分,他们就再也吃不上一口东西了。
这时的天已经蒙蒙亮了,送毛的车子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吆喝。
很快,这一车羊毛便被街巷里的老少妇人围住,他们每人两捆三捆地购买着这些扎好的羊毛,买的不多,一户也能买两三斤,这已经是很大的一扎。
将羊毛背回家中,传出的便是阵阵机杼声,小孩子们被母亲吆喝着,将羊毛里的碎石、树叶、粪粒等物细细挑掉,然后母亲们便在煮开水中加入石灰,把羊毛泡进去,洗干净后,放在一边挂起来。
大一点的孩子则熟练地将昨日已经挂干的羊毛一点点梳绒,用木板压平后,用棍子卷成卷,这种羊毛卷就可以捻线了。
襄阳城如今的纺织业极为发达,到处都有收购洗好的羊毛卷、捻好的毛线、织好的毛布等各种商户。
所以,这里没有失业的说法,这里的人们可以自己买粗毛加工,然后纺成粗线卖出,手艺精湛的,纺成细纱,加格要比粗线贵上很多。
而若是有会提花的织娘,则是各大织坊的宝贝,她们会被重金供养起来。
贺欢从军营中走到校场这不到百丈的距离,周围几乎都是在坊线的民房,甚至一些不到他腰间的小孩儿,也拿着一个纱轮和一卷羊毛,走到哪卷到哪,那手艺还特别好,至少贺欢自问是做不到把线捻得那么均匀的。
“老大,你看,好多船啊!”一名小兵惊讶地指向码头方向。
那里,密密麻麻的小船像是细碎的瓷片,将数百米宽的河道堵得进退不得。
河中间有一哨塔,塔上的人正在用力挥舞三色的旗帜,还有刺耳哨声不断响起。
“早就听说大江之上,每日大小船万余,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贺欢惊讶道,“我还以为只是去过襄阳的人吹嘘呢。”
“哪用吹嘘啊!”营房旁边的兵卒拿着面饼,顺口答道,“东至扬州,西至蜀中,连广州的货船都要翻越灵渠来咱们襄阳进货,更不必说你们北胡了,好多船还在荆州,得排队过来呢。”
贺欢疑惑道:“如此拥堵,难道就没有人把货物送到荆州、南阳等地,疏解一番么?”
“有,但不多,”斛律明月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眺望着远方江面,“但是在襄阳拿货,要便宜太多了,他们宁愿多耗费一些时间,节约些钱财。”
贺欢瞬间明白了:“原来如此。”
他的小弟疑惑道:“队主,什么原来如此?”
贺欢小声道:“咱们在洛阳时,不也想着多费点时间,来襄阳进货么,钱财就那么些,要是能多换几口铁锅茶叶,就能过个好年了。”
小弟们顿时心有戚戚焉。
也对,时间和功夫大家都有的是,当时队主算过,若是能来襄阳拿货,扣除路上口粮,只要走得快些,他们每个人能多省三百多文呢,洛阳的米才七十文一斗呢,这三百多文,每人能多得五斗米,只要走上五百多里,就能多这么多钱。
所以,这些来拿货的小船,估计也不是什么大商大户,说不得都是村子里一枚一枚攒下的钱,若是辛苦一两个月能多赚几个钱,那也就没什么辛苦了。
……
“还是很贫乏啊!”码头上,翻看着最近两月的交易单,萧君泽感慨道,“我明明已经在江陵、荆州、建康设立了供货场,他们却还是要千里迢迢跑来襄阳,这些船又慢又小,真是够了。”
他已经让崔曜规定了行船靠右,转弯让直行、红旗停绿旗行这些规矩了,但也只是稍微提高了一点疏通秩序,该堵还是要堵,一堵就是一天。
崔曜无奈道:“那些地方,货物都要贵上不少……”
“那当然,不赚差价,人家当什么批发商?”萧君泽抱怨道,“这样的小船,又危险,又没有效率,一艘千料大船,抵两千个这样的小船了。”
崔曜摊手:“大船都被江南各大世族手中,这些小民小户,也买不起大船。”
“那可以包邮……罢了,”萧君泽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建物流太可笑了,“这样,在襄阳城外再挖一条河,让整个鱼梁州成了一个独立的江心洲,让已经进货成功舟船从鱼梁洲西河过境,如此,多设些码头,应该能缓解一下。”
崔曜应是,然后盘算了一下,发现这条河长不过十里,应该是很好挖的。
“不过,从鱼梁洲挖过去,就等同于截弯取直,两岸都要修好堤坝,”萧君泽轻叹一声,“我要求的,所有工坊中午必须休息半个时辰,这些工坊执行了么?”
崔曜轻笑一声:“你的要求,我哪个不是亲自盯着,为此,我可是亲自在鱼梁洲都修了一座大钟楼。”
说到这,他还颇为感慨,道:“工坊主们其实也都喜欢这钟楼,以前,匠户们来得参差不齐,走得也随心所欲,如今有了这时钟,大家都因时而动,如今,许多工坊甚至开始算‘时薪’,招揽散工,比直接雇佣,更加方便。”
我艹,他们也太会钻空子了。
萧君泽被噎住了。
面色变换一番后,他又问另外的事情:“那这里帮会呢?”
那些个劳工互助的帮会们,当初他可是给予重望的,希望着他们推翻旧世界呢!
“帮会?”崔曜忍不住笑了起来,“您让我盯的卫瑰和桓轩,我都盯过了,前者如今已经是东码头工人的头目,所有东码头的力夫每月都要给他们不少钱,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把南、北两个码头的势力吞并呢,不过南北两个码头后台,一个是尔朱氏,一个是宇文氏,卫瑰保住自己地盘就已经不易了。”
萧君泽十分失望:“那桓轩呢?”
“他把心力放在整合山蛮上,想控制东荆州商路,正和族人拉扯,还把山蛮子民送去襄阳书院。势力大小也算个乡豪。”
“他们的号召力就那么低么,没有谁想谋反的?”萧君泽不死心地追问。
“您怎么会这么想?”崔曜觉得不可思议,“我的陛下啊,雍州在你的治理下,稻米一年能作两季,政通人和,百业兴盛,这里的人小孩老人都能吃上米粥,穿上夹袄,努力几年,每日只用做五个多时辰的活计,就能买到土地,连大多女子都能赚到钱财,这是恒古未有之业,他们恨不得跟着您登高一呼,以命相报,怎么会谋反?”
这简直是质疑他的能力!
陛下难道以为元宏三番四次想要他去朝中当宰相,只是因为想挖墙角么?
元宏对襄阳这大片积业馋得流口水好吧!连公主都让他随便选了。
萧君泽有些无奈,好吧,是他低估了这个世道的困乏,在他看来每日十个小时、吃稀饭咸菜、收入刚刚好吃点饭买件衣服就没有了,已经是血汗工厂了,谁知道在这世道的人看来,这居然是圣人一样的德行呢?
“好了,陛下,”崔曜小声抱怨道,“我知道您喜欢听人换着花样夸你,但也不能用踩下微臣来做陪衬吧。”
“我错了还不行么,”萧君泽轻咳一声,“我回来已经有三日了,洛阳那边,也该有消息了吧?”
“元恪已经回到了洛阳外,”崔曜提起这事,唇角就忍不住上扬,“他还害怕元勰有不臣之心,不敢入城,是元勰孤身出城,亲自迎接他回洛阳,这才入宫登基,这一番折腾,他在朝廷上威望大减,倒是彭城王的德行让人佩服,诸宗室百官都信服于他。”
“真是扶不起来啊。”萧君泽摇头,“明明是那么好的机会,都让他把牌打烂,如今,他怕是对元勰嫌隙更深了。”
有的人,是只记仇,不记恩,萧君泽有时真的奇怪,元恪是真心喜欢佛法,可为人处世上,那些佛法却都像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只想修来世、修福报,却从不知德行不筑佛塔传佛就能得到的。
“元恪与彭城王不和,对襄阳也是好事,”崔曜认真分析,“陛下,微臣认为,应该重金收买宫人,在元恪耳中多谏些谗言,他必会自毁长城……”
萧君泽摇头:“没有必要,北魏崩溃太快,对我们不是好事,我们的势力还不足。”
崔曜点头称是。
萧君泽凝视着远方江岸,感慨道:“既然我看中的两人,都让我失望了,这种事情,看得来得我亲自上阵了。”
崔曜作恭听状。
“咱们需要建立一个组织,”萧君泽双手抱胸,“头领就是我,这个组织要在南朝和北朝拉拢那些寒门、不得志的镇民、被欺压的庶民……嗯,还要我亲自发展一些下线。”
崔曜一时凌乱:“陛下啊,您是不是忘记,您是皇帝啊。”
以陛下的能力,哪用得着那么麻烦,一统天下不就行了么?
“不,那样的一统,太无趣了。”萧君泽笑了笑,“我早该自己上了。”
到时,等王朝推翻之时,大家发现敌我BOSS都是同一个人,那该多有趣啊。
第175章 这是节约
在决定了要亲自下场后,萧君泽感觉念头通达,终于又在这无趣的世界找到了生活的目标。
他早早起床,拿起笔墨,开始划拉大纲。
首先,当然是要有组织构架了,先前他写出一些关于社会生产思想还是只要小范围里传播,在如今的南北朝时代,知识都是被垄断的,贫民们对这种不能转换为工作的理论知识也没什么兴趣。
最根本的,还是思想萌发的土壤不够。
所以,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找出一片可以让新思想蔓延生长的土壤。
启蒙思想,要放在襄阳书院么?
萧君泽思考之后,最后决定暂时不放在襄阳书院里。
因为书院里的学生课程已经非常紧了,襄阳书院实行的不是义务制,而是淘汰制,升学压力之下,每月光是考试对学生们就已经巨大精神内耗了,而且那里学生大多年纪很小且负担着全家生计——在毕业之后,需要立刻找一份能赚钱的活计,回馈家庭。
简单说,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理解社会与人关系。
那么,选哪些人传授呢?
萧君泽半瞌着眼眸,将各方大大小小的势力过了一一遍,然后,他的目标范围渐渐缩小,最后落到军队之上。
他的军队,有着非常好的伙食,非常长的空闲时间,有胡人有汉人,但知识水平都不太高,一个个年轻气盛,有无数的精力可以挥洒。
我也不强制推行,只在其中遴选一些对知识有兴趣的年轻人,开个兴趣班,这个不过份吧?
正好,要设立新军了,他也需要一支抓在他手心,对他服众度高的属下。
明月虽好,但光他一人,也不够啊。
很好,就这样的定了。
萧君泽顿时感觉文思如涌,只花费了片刻便已经写好的教学大纲。
就在他兴致勃勃,准备把大纲深化一番时,崔曜匆忙而来,对主上道:“陛下,青总管到了!”
“不是说七天么,他怎么三天就过来了!”萧君泽执笔的手一顿,感觉颅骨内剧烈地痛了起来,立刻拿起一面只有掌心大的玻璃镜,对着脖子的照了照,好在,那些印子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问题不大。
……
青蚨看起来瘦了黑了,宽袍广袖,加上那纱帽,加上这些年总管诸事,看着颇有几分名士之风。
“青蚨,你怎么晒成这样了,”萧君泽看得一脸心疼,上前拉住对方的手,“唉,是不是担心我,在船头风吹日晒啊,我这次有惊无险,虽然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青蚨的目光宛如鹰隼,上下打量着的自家陛下,看脸上、手上,都没有什么伤,心下略安,但却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恭敬地抽后退开,行礼道:“陛下严重了,奴婢岂敢揣测您的行踪,只是这些日子未伴您左右,深感失职。”
萧君泽一时抿了起嘴,安慰道:“青蚨,我知道你生气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青蚨平淡道:“陛下言重了,奴婢岂敢让陛下保证?那不是以下犯上么?”
萧君泽听着青蚨这软硬不吃的话,再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思考数息,便换上了一副委屈模样。
他那眉眼本就生得的风流婉转,如今眉头微蹙,瞬间便有了凄楚悲凉,仿佛自带了萧瑟秋风,让人看着,就想上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