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已经顺着被凿开的口子溢出,幸好此时水流量已经恢复正常,只是在周围汇聚出一小股流水,没有多大的破坏力。
难以想象若是凶猛的洪水撞击,这一处轻易就能被敲碎的河岸怎么能抵挡得住?
“刚才我们看到的是河堤是用寻常的黏土泥沙、碎石木材修筑的,而被我敲碎的地方则压根没有用石头填充,只用了一些杂草滥竽充数。”颜吟漪喉间苦涩,却仍旧一字一句地吐露着令人心惊的事实,“为了贪污更多的银两,又为了避免大水冲击,所以修建河堤时,一段正常修,一段就用不值钱的杂草混入泥土里。”
可让那群贪污腐败的官儿没想到的是,仅仅过去一年,这条刚刚修好的河岸就在汹涌的洪水拍打下被冲垮。他们担心朝廷知道后,会派人来查探,所以他们就这么悄悄压下了这件事。
毕竟贪污的银两太多,洪水造成的伤亡太大,他们承担不起那样的罪责。
浓浓的乌云密布,遮住了天边的弯月。周围被墨一般的浓黑笼罩,密密麻麻的夜色袭来,密不透风得好似叫人喘不过气来。
孟溪梧神色凝重,眉头紧皱,眼里隐隐有怒火闪过。她再次上前,在另一边敲击片刻,果不其然又出现了一个坑洞,流下的河水与方才的汇合,蜿蜒着流淌向了远方。
“什么人?”远处随风传来一道轻喝。
是值守的衙役!
孟溪梧见那人已经朝她们两人跑来,未免暴露,她拥住女子的腰肢,脚下轻点,如一阵风般急掠到了密林,甩开了那个看守的人。
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帐篷内,颜吟漪心口处砰砰砰跳得极快,也不知是因为差点被人发现的后怕,还是因为孟公子身上清淡的气息密密麻麻地包裹着她……
轻轻推开手还搭在她腰间的人,颜吟漪咬了咬下唇,脸上几乎红得滴血,她不自觉摸了摸发烫的脸,悄悄别过了头,平复着翻涌不定的心绪。
“刚刚被人看到了,也许明日就有人来查探了,我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孟溪梧没注意到女子的紧张的羞赧,拉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第9章
再一扭头,女子通红的侧脸映入眼前,低垂的眼眸如同蕴含着清浅的春水,盈盈波光几乎让人眩晕。
孟溪梧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她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沉吟片刻后,凑过去开口问道:“尹姑娘,你在想什么?”
“嗯?”突然方法的声音和扑面而来的清香热气,让颜吟漪的身子抖了抖,她眸色迷离,下意识偏过脑袋,看向身旁的人。
却不料,柔软的唇刚好擦过孟公子高挺的鼻尖。陌生的触感让两人都浑身一震,呼吸停滞。
帐篷外月光轻盈似水,一阵柔风拂过,远处树梢上的枯叶片片掉落,在半空中旋转不停,像是少女难以抑制的心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清晰。
孟溪梧惊呆了,她颤抖着双手,一点一点推开了同样愣住的女子,眼神闪烁着,她摸了摸水润的鼻尖,一开口,声音略微沙哑:“抱歉,我没注意到距离。”
女子耳尖绯红,再不敢看身旁的人,稍稍往后支起身子,她瓮声瓮气地低语着:“对不起……我也是不小心碰到的。”
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只闻得草丛内声声虫鸣,以及两人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孟溪梧强压下怪异的感觉,思索着正事,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眼看着原本黑沉沉的夜空在慢慢泛了白,似乎快要天亮了,周围的帐篷内也开始有了些动静。
想着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她询问了尹一的意思后,两人便一同离开了帐篷,与那位络腮胡大汉打了声招呼,叮嘱了几句,就踏着幽微的晨光,悄悄离开了这里。
……
天色大亮时,巍峨的南城门在日光下闪着冰凉的光晕。周围同样聚集了许多渴求救济粮的难民,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紧闭的大门。
孟溪梧和颜吟漪再次换了个狼狈的模样,混入其中。
看着城门上手持兵器的士兵,又看了看城门之下面色灰白的众人。颜吟漪揪紧了衣袖,垂下眼眸,思索许久,又挣扎了许久,最后她扯了扯身旁之人的袖口,低声问道:“孟公子,你可是要进城去?”
孟溪梧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现在这个情况,进不去的。而且……”颜吟漪彷徨不安,心中的矛盾交织成一片迷雾。
孟溪梧眯了眯眼,紧紧盯着她,不急不缓地问:“尹姑娘想说什么?”
颜吟漪顿了顿,略过了这个话题,反而问了另一个疑问:“孟公子,你知道京城定安侯府吗?不知你可是定安侯孟家人?”
嘈杂的人声中,孟溪梧迎着女子探究的目光,歪了歪脑袋,轻轻一笑:“自然是知道定安侯府的,只不过京城之中不止这一家姓孟。”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也是否认了她出自定安侯府孟家。
看着女子一瞬间僵硬的神色,这下子倒是孟溪梧感到疑惑了。
她不知道尹一为何突然问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和进不进城有什么关系。但她如今还没拿到更多关于水患的消息,暂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现在她只能对尹一撒个小谎,继续隐瞒。
而颜吟漪自觉判断失误,心中愈发犹豫。
但进城一事,事关重大。她虽然不会详细说明,但还是简单透露了一些消息:“若是孟公子要进城,可要更加小心……城内当官的人,都对水患的事讳莫如深。如果你想进城查探,恐怕会惊动他们。”
闻言,孟溪梧眉心微蹙,神色几经变换,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只剩思虑之色,“我知道了,多谢提点。”
“轰隆€€€€”猛烈的冲击声传来,打破了周围的喧嚣。
众人抬眼望去,发现了一群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人正朝他们奔来。
不知发生了何事,原本还枯坐在原地望着城门的人群慌忙站了起来。
随后便听到奔涌而来的人高声喊着:“官府骗我们!官府骗我们!”
“根本没有救济粮!”
“官府不会发救济粮的!”
……
人群越聚越多,如潮水一般拼命往城门口挤去。焦躁不安中,所有人拍打着厚重的大门,齐声高呼:“开城门!开城门!”
然而阳光笼罩之下,巍峨的城门却好似天堑一般,将他们与城内隔绝开来,如同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官员和富商们悠然自得的生活,一边是挣扎在饥寒交迫中的底层难民……
孟溪梧手握成拳,冷眼看着高大的城门之上,已站立里许多手持长弓的士兵。见他们搭上了箭矢,对准了城下汇聚的百姓,顿时便知晓了他们的心思。
她运转内力,扯开嗓子高喊:“快往后退!”
可后面是更多想要讨个说法的百姓,即便楼下的人已经看到箭矢落下,再想转身逃跑,也来不及了!
数不清的弓箭射出,直冲城门口衣衫褴褛的百姓而去。
孟溪梧呼吸沉重,眼圈泛红。将尹一送往安全的地方,便飞身上前,手持匕首,打掉根根箭矢。
可她一人的力量有限,能保护的百姓太少,即便她使劲浑身解数,余光也瞥见了无数的百姓被箭矢刺中,顿时鲜血涌出,艳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天地间晕开了浓烈的色彩。
后面的人群远远看到了这样惨烈的一幕,吓得不敢再往前,纷纷往后退去。
哭喊声、惊呼声、血肉被利器划破的声响……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竟会出现这样令人心惊的惨剧!
好半晌,城楼之上的箭矢停止了射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抚着美髯出现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退去的人潮,漫不经心地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名有眼力见的士兵立马站了出来,朝下面大声呵斥着:“再敢闹事,那些死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哗然,可自古以来民不敢与官斗,眼下又有许多人死在他们眼前,所以即便再悲愤、再绝望,他们也不敢往前进一步。
城楼上的官员对此十分满意,负着手慢悠悠地离开了。
孟溪梧捂着被箭矢擦过的肩头,牢牢地记住了那名男子的模样。
“你受伤了!”随着人潮退回到尹一的身旁,便听到她惊慌的嗓音。
她摇了摇头,便是伤势不重。可女子放心不下,隐忍着眼中的泪意,固执地想要帮她看一看伤处。
“别担心,只是擦伤,血流得不多。”她喉间苦涩,看着城楼之下横七竖八的尸首,闭了闭眼,咽下了因悲痛而上涌的血气。
颜吟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觉锥心刺骨,难掩悲怆。大约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的眼里被血丝填满,手指紧紧抓着衣摆,骨节泛了白,似乎在隐忍,又似乎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眼角落下一滴清泪,她木然地低低说道:“他们只手遮天,无人能反抗。”
……
夜色降临,漫无边际的黑色如墨一般涌来,像是无数的黑手袭来,压抑的氛围在周围蔓延开来。
直到此刻,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才敢趁着夜色悄悄来到城楼下,借着昏暗的月光翻找着丧命亲人的尸身。
经过白日里那一遭冲突,本就不安的人群陷入了绝望之中,可他们无力反抗,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低低的哭泣声压抑在齿间,竟是连大声哭诉都不敢。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孟溪梧靠坐在树干旁,在尹一的强烈要求下,扯开了衣领,任由她帮她清洗伤口。
好在伤口不大,大约不用上药也能恢复。颜吟漪沉默地用沾了水的衣料一点一点擦过周围一片肌肤。
“明日我要进城。”孟溪梧慢慢开了口。
颜吟漪手一顿,“因为今天的事?”
孟溪梧点头,冷淡的眼里是孤注一掷的坚决,“他们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付百姓,就是吃准了无人敢反抗,也吃准了京城无人知晓这里的事。”
“明日我入城,想来他们会有所忌惮,不会再出现今日的情况。”
但文竹不在身旁,传递消息有些困难,她对于能压制那群官员多久一事,心中也没有底。侧过脑袋,她抿唇看向女子,“如你所说,城内情形复杂,大约会有危险。不如你在此地等候,也可安全些。”
颜吟漪怎么不知她是在担心自己?毕竟从前昌平府内就有人派了黑衣人来刺杀她,如果她就这么踏入城内,恐怕不日就会身陷险境。
可她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孟公子,虽然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但我不想让你一人涉险。而且对于城内情况,我跟在你身边,还能帮你分析一二。”
她还没说的是,城外的人都是她父亲一生牵挂的百姓,她虽是弱女子,可也想与孟公子一同为父亲挑起这个重担。
即便她能力有限,但她做不到对眼前的人和事视若无睹。
“我们一起进城,我可以帮你。”她下意识按住孟公子的手腕,祈求的意味明显。
孟溪梧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灵秀的眼眸里似乎盛满了星辰,坚定的神色让她思索了许久。
最后她轻轻勾起了嘴角,“好,你帮我,那我也会保护好你。”
第10章
准备入城时,让孟溪梧感到惊喜的是文竹在梧桐县办完了事,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她和尹一身边。
彼时经过昨日的冲突,城外的百姓已变得更加惶惶不安,不敢再围在城门之下。好些人只是神情麻木地为死在昨天的亲人收拾着,准备葬到城外的山林里。
黑云密布,缠绵的细雨落下,慢慢清洗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的血迹,也清洗着藏在黑暗之中的污垢。
孟溪梧仰头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朝另外两人招了招手,低声说道:“据在此地等候了许久的百姓所说,南城门每隔三日会开一条缝,让送新鲜蔬果的人进去。”
“今日傍晚,正好就是一次入城的好时机。”
沉吟片刻,她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三人的意见达成一致,悄无声息地从人群周围溜走。在必经之路上等候着,天色暗下来时,总算遇到了推着推车的矮小男子。
文竹拦在了他的面前,打量着他。
“你们是……?”陌生人拦路,且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男子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