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咱们都是逃难出来的人,为了保住这条命,还是只能喝这样的水。”
他的脸上满是悲凉和麻木,“兄弟你们两口子慢慢适应就好了。”
天边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绵绵细雨拍打在枯叶上,落在慢慢流向远方的河面,圈圈波澜荡漾,若不是扑面而来的腥臭味,那这该是一副闲逸的晚景图。
孟溪梧没有装水,反而收起了水袋。最后在颜吟漪同样不安的视线中,捡起一片落叶,慢慢舀上一些河水。
泥沙夹杂着其他泡得腐朽的杂质,孟溪梧观察了一会儿,拿到鼻尖细细嗅了嗅。
刺鼻的气味实在难闻,很显然这已经不是寻常能饮用的河水了。
大灾过后十有八.九有疫症!更别说,从这些天所见所闻来看,水患过后,昌平府不仅对朝廷瞒下了此事,还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应对。那么在水患中丧生的百姓和牲畜的尸体得不到处理,怕是更会导致疫情出现!
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百姓早已疲惫不堪,身心有损,哪里能抵挡得住疫症?
孟溪梧和颜吟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担忧。
“我说兄弟啊。”沉默许久,身后传来大汉试探的询问,“你们两口子这是从哪儿来啊?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孟溪梧回神,有些忧愁地搭了话:“小女儿两年前嫁到了青州,每月都会有书信往来,可从三月前,便再没有写信送到家中。我与内子左等右等,都没有盼来小女儿的信。实在是担心得很,就打算来青州看看……”
这样一番话,在搭配上孟溪梧和颜吟漪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愁绪,确实就是一对忧心女儿的普通夫妻而已。
这让络腮胡大汉的戒备少了许多,帐篷内的动静也大了些,没一会儿一个模样平凡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怯生生的女童也探出了脑袋来。
那妇女摸了摸女童的脑袋,似乎对孟溪梧和颜吟漪的心情十分感同身受,“两位的小女儿是嫁到了梨儿镇吗?那里的村子几乎都遭了殃,死了好多人啊!不过也逃了一些人出来,但他们都想着朝廷会管我们,就一起往昌平去了。”
“你们要想找到小女儿,可以去昌平找找看。”
闻言,孟溪梧确定了这些百姓并不知道昌平发生水患的消息并没有被官府上报,还对这一方官员抱有一定的希望。
她适时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方才听大哥说这里发了大洪水,小弟还以为和以往一样,只是堤坝被冲破几处而已。怎么这一次竟连村落都受到了洪水的影响吗?”
那一家三口也有些吃惊,大汉摸了摸后脑勺,不解地问道:“大兄弟没听说青州和云州发大水的事?”在他的认知里,这样大的事,昌平的官府肯定会上报,求朝廷拨物资,那整个元陵朝应该也知道此事才对啊。
“实不相瞒,在下和内子是从京郊赶来的,而我们在出发之前,并未听说青州有水灾。”孟溪梧说的是实话,正是因为昌平知府没有将此事上报,朝廷一无所知。还是长公主府的一个小厮在梨儿镇探亲,九死一生回去后,才偷偷上报了这件大事,而她的母亲广宁长公主得知消息后,便连夜查探了上报朝廷的奏折,随后秘密入宫,找上了在养病的皇舅舅。
她还记得等到天明时,她的母亲才疲惫地踏着晨光从宫中回来,简单交代几句,便让她领着圣旨秘密离京,前来昌平暗中查一查这件事。
当时夏末的风已有了些凉意,她母亲的脸色颇为苍白,语气极为无奈地耻笑着:“你的舅舅已不是从前勤政爱民的皇帝了,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孟溪梧也知道,她的皇舅舅很是偏爱五皇子,对身为太子的大表哥不甚在意。
所以在听到她的母亲提起监国的五皇子后,她便猜测瞒下水患的事,或许还会与储位之争扯上关系。
所以一路行来,她和文竹改头换面,颇为小心。但还是遭到了几次追杀,大约都是得到消息的五皇子做的……
夜幕降临,周围陷入了茫茫夜色中。
大汉一家三口对于孟溪梧的话很是焦急,“大兄弟,你是说外边根本没有咱们这里发大水的消息?!”
孟溪梧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不行!朝廷压根不知道啊!为什么知府大人没有上报消息?那救济的粮食还能落到我们这些人的手里吗?”大汉一想到心心念念的粮食发不到手里,整个人都焦躁了起来,“不行!咱们得去昌平问问!”
第7章
第二日一大早,孟溪梧和颜吟漪便随同大汉一家三口赶去了昌平。
过了午时,青州遍地的饿殍和荒凉的景象呈现在了孟溪梧眼前。河道里水消了许多,但浑浊不堪的水里时不时浮上一具泡得发胀的尸体,整条河都散发着漫天的恶臭,早不复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娇柔婉约之美了。
岸边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正拿着长杆在河水里探查,勾住浮尸便合力往岸上带。一旦他们松懈下来,擦个汗,或者是揉揉手臂,不远处守着的衙役便会一甩长鞭,督促他们继续打捞尸体。
一名身形瘦弱的老者实在是捞不动了,颤颤巍巍地想要歇一歇,但那如蛇一般的长鞭啪得一声甩到了他佝偻的背脊上。眼看着就要栽倒,离得近的络腮胡大汉早就看不过眼了,大步跨了过去,牢牢扶住了老者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满面红光的衙役,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是朝廷的人,怎么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下这样的狠手?!”
对于有人反抗,衙役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大手一挥,长鞭又要落下。
但鞭子那头就像是被一股大力给吸住了,他根本扯不动。扭头一瞧,一名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死死地抓住了他的长鞭。
“要造反了啊?!”他又使了使力,鞭子依旧纹丝不动。
孟溪梧趁他用力拽时,松开手指,冷眼看着他往后倒去,“是谁让他们打捞尸体?府衙的人呢?”
大约是瞧见她黑沉沉的眼深邃幽暗,犹如寒潭,带着极为强大的压迫力,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名衙役莫名有些心慌,“你……你是谁?!问这些做什么?!”
孟溪梧随手将长鞭丢到他的身上,冷声吐出几个字:“回答我。”
长鞭似乎千斤重一般,掉落在皮肉上时,衙役吃痛,哎哟一声,而后心中畏惧更盛,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孟溪梧的话:“是……是上头吩咐的,上头说这些死尸不能一直泡在水里,得让人捞起来,所以就让这些人……”
这件事原该是他们衙役来做的,但他们可不想接触那恶心的尸体,就仗着手中的权势,吆五喝六地让底下的百姓去打捞,而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监督着,就没什么事了。
可他不敢将实话告诉给面前的中年男子,只想着尽快将人忽悠过去。
孟溪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朝身后走去。
荒芜的风吹动着路边微弱的野草,西斜的落日慢慢隐入层层乌云里,最后一点儿日光消失时,野草被风折断,破败的枝干轻飘飘地荡向了远方。
“大兄弟,我帮人帮到底,就把这位老大爷先送回去,你可不可以帮我看顾着妮儿?”看到孟溪梧点头,大汉和他的妻子一人搀扶一边,在萧瑟的秋风里慢慢扶着老者踏上了潮湿的路面。
小女娃很乖巧,听了父母的交代,安安静静地待在了孟溪梧和颜吟漪的身边,看了看骂骂咧咧离开的衙役,又看了看远去的父母和那位连路都走不稳的老爷爷,她歪了歪脑袋,有些不懂:“叔叔婶婶,当官的是坏人吗?”
天真的童言童语,让本就压抑的颜吟漪心中很是触动,她扯了扯嘴角,轻轻抚上小女娃的头顶,尽量用简单明了的话语来回答:“有些官是坏的,有些……是很好很好的官。”
闻言,孟溪梧眸光微微闪动,泛着淡淡水色的眼眸,不着痕迹地凝视着身旁的人。
颜吟漪心中一凛,紧紧攥着衣襟,慢慢垂下了脑袋。
……
再次与大汉汇合后,孟溪梧与颜吟漪一同混入了流民之中。
青州城外聚集了许多讨要说法的难民,几乎无法遮风挡雨的帐篷便是他们如今的安身之所。大汉十分健谈,在送老者回去时,便结交了几名难民,故而孟溪梧和颜吟漪还能借着他的光,被安排进了一处极为破烂的帐篷里住下。
“大兄弟别嫌弃啊,城门一直不开,官府没有物资送出来,这里只有这样的条件了,将就将就吧。”大汉看得出来孟溪梧和颜吟漪气质与他们不同,担心她们睡不习惯这样的地方,尽力安抚着。
夜色悄悄来临,一轮残月挂在了天际,淡淡清辉洒落在了大汉憨厚的脸上,就像是满地泥泞不堪中探出一只沾染着泥垢的野花,即便身处浑浊之中,开出的花依旧洁白璀璨,温暖人心。
“怎么会嫌弃?”孟溪梧摇了摇头,朝他表达了谢意:“在下和内子还得多亏了大哥,今夜才有住的地方。”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哈哈一笑,表示这并没有什么。但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日子,他刚扬起的笑又慢慢消了下去,“咱们这些人就等着朝廷发放救济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另外……我刚刚帮你打听了一下梨儿镇的事,好像梨儿镇的人都不在这个地方,有人说是去了南城门,你明天一早可以去那边打听打听消息。”
“多谢大哥。”孟溪梧对于这个熟悉了之后就格外热心肠的男人很是敬佩,起身朝他弯了弯腰,行了个礼。
大汉惊呆了:“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我也没做什么不是……”
他按住孟溪梧的手,表示这只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她这样感谢。
清淡的月色下,欢喜的大汉慢慢回到自家的帐篷里。孟溪梧目送着他宽厚的背影消失,随后不自觉轻轻叹息一声。
“孟公子。”颜吟漪收回了视线,压下心中的愁绪,轻声说道:“方才我看到此地灾民的存量不多了,他们再这么等下去,恐怕也等不来朝廷的救济粮。”
女子头一次谈及水患的事,虽然仍旧情绪低落,可这会儿似乎多了些坚定。
孟溪梧侧过脑袋,望进了那双氤氲着雾气的灵秀美目里,试探性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颜吟漪:“我想问……孟公子来昌平,可是为了水患之事?”
她不清楚孟公子的身份,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觉得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如此,她便也没有再隐瞒,直白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是。”娇娇弱弱的女子都这般坦诚相待了,孟溪梧也很是爽快地答了话,“那么你呢?你对于水患的事,了解多少?”
第8章
帐篷有些破烂,月光透过缝隙渗进来时,恰好落在女子秀美白皙的脸上,如同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轻纱,愈发衬得她那双璀璨的眼格外晶莹。
“孟公子既然是从京城而来,那应该还记得前年春天时,昌平知府上书请求拨款修筑沿河堤坝的事吧?”颜吟漪的声音很轻,似在回忆,又似乎夹杂着些许冰凉。
孟溪梧自然是记得的。正是因为在前年时,朝廷为了重修沿河堤坝,拨了五万两银子给昌平府,所以此次水患发生,才会让她母亲感到匪夷所思。
按理来说,只要没有偷工减料,依照长风河以往夏季的泄洪量,新修的堤坝是能管上十来年之久的。可偏偏在一年后,新修的河堤竟然没有起作用,发生了水灾,青州和云州的百姓都遭了难。而这样大的事,昌平府却未曾上报,偷偷瞒了下来!
“今夜孟公子与我去一趟长风河吧,去看一看修建的河堤长什么样。”颜吟漪从孟溪梧紧抿的嘴角处瞧出了她压抑的情绪,便知道她大约是记得的,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咱们得悄悄的,不能被沿河看守的衙役给发现了。”
许是因为在说悄悄话的缘故,两人挨得极近,随着女子的樱唇一开一合,清甜的热气一股脑儿地扑洒在了孟溪梧的侧脸上,像是和煦的春风拂过,丝丝缕缕的酥麻感从四肢汇聚,蹿至脑海。
她有些恍惚,垂下眼睑,在昏暗的月夜中,看到了女子清洗干净后白皙的肌肤泛着浅淡的光泽,卷而翘的睫羽忽闪忽闪地,在上面投下一片柔美的阴影。
距离太近了,孟溪梧总觉得很不习惯。她捂住跳得极快的胸口,慢慢往旁边挪了挪,脱离了女子幽微的清香范围后,她繁杂的思绪才平静了下来,极为正色地说起了正事,“好,今夜子时过后,等大家都睡着了,咱们就去长风河看看。”
脱下身上的长袍,整整齐齐地扑在了身后,她回头看向脸颊悄悄爬上绯红的女子,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微微敞开的衣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先将就歇息一下,养足精神。”
见女子还在犹豫,她往旁边靠了一些,将铺出来的“床”留了大半的位置给她,“你别担心,我不会挨着你的。”
低缓的声音放得极为轻柔,像是林间清冽的甘泉,涓涓细流荡开了颜吟漪心中起伏不定的涟漪,她定了定心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孟公子对她的悉心照顾,以及谨守礼数从不逾矩的谦谦君子模样,心里那抹犹豫少了些后,她低低嗯了一声,合衣躺在了另一侧。
昏暗的环境内,她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努力睡着,耳畔却传来了€€€€€€€€的动静,吓得她又慌慌张张地睁开眼,扭头看向了自己的身侧。
腰间细带未曾解开,圈圈裹住了孟公子劲瘦的腰,随着她微微侧了侧身子,竟显露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来,线条柔软又匀称……看着倒不像是个寻常男子,古怪得很。
背后的视线很是灼热,孟溪梧想忽略过去都不行,她转过头,撞进了女子半阖的清浅眼眸里,“尹公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忽然被抓包,颜吟漪心口一跳,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没……没什么。”
生怕孟公子还要追问,她转过身子,拿衣袖遮住了滚烫的脸,僵硬地转移了话题:“咱们还是早些歇息吧,别……别耽搁时间。”
孟溪梧盯着那个饱满圆润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可她说不上来,便抛到了脑后,闭上双眼,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
寂静的深夜,月色清凉,星子暗淡。周围的帐篷内早已没了什么动静,只有带着寒意的夜风阵阵掠过,吹动着地上的枯叶微微作响。
两道人影朝着不远处的密林里掠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中。穿过高大的林木,来到水汽氤氲的岸边,孟溪梧抽出了搭在尹一腰上的手,稍稍往后退了两步,将她带离了自己的怀里。
夜里的长风河看起来比白日里要幽静许多,微风徐来时,平静的水面上荡漾着层层叠叠的细碎波澜,折射出清浅的碎光。若不是依旧能闻到刺鼻的腥臭味,哪里能瞧出这是一条吞噬了数万人性命的河流?
颜吟漪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看守的衙役,扯了扯嘴角,耻笑一声:“果然都是只会做做样子的酒囊饭袋。”
孟溪梧头一次见到娇弱的女子露出这样的神色,一时有些惊讶,但随即一想,大约猜到了她的另一层意思,“前年修筑堤坝,他们也是做做样子?”
此处河水拍打着岸边,长长的河堤倒是没有被冲垮的痕迹。
颜吟漪往上游走了一会儿,用脚踩了踩河岸,又蹲下身子,挽起袖口,用手背敲了敲了身下的河堤。
孟溪梧随着她蹲下,安静地看着她四处摸索。
下一刻,被颜吟漪敲打的地方竟出现了一个凹下去的小坑,再使劲捶打几下,小坑周围的沙石往下陷落,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能容纳一人的洞坑!
洞坑还在变大,脚下的河岸变得不稳,孟溪梧眉眼冷肃,一把拉起身旁的人,飞速离开了方才站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