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岛的手一直没抽回来,被霍深枕在脸下,掌心崎岖的纹路贴着他温热的脸颊。
医生处理完伤口,想嘱咐霍深之后不要再做剧烈活动,刚要开口就见沈月岛竖起手指抵在唇边朝他“嘘”声,指指腿上。
原来霍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毫无防备的样子,看起来疲惫至极。
“那我就不打扰了,沈少爷,这是会长之前和我要的东西,您看放哪里?”医生从药箱里拿出一些医用纱布和棉球,小声问道。
“他要这个干嘛?”沈月岛奇怪,让他先放桌上。医生走之前还顺手帮他们关上了灯。
卧室陷入一片昏暗,窗外,整个曼约顿都被乌云覆盖,狂风席卷着落叶穿梭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城市变得很轻又很重,如同在大海中飘摇的巨轮。
而他和霍深就依偎在巨轮中某个房间的小床上,静谧得有些不切实际。
沈月岛莫名有种想要去雨中跑马的冲动,但一想到自己的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只得作罢,等待下一个大雨天。
曼约顿多雨,且雨季漫长,一入秋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阴雨蒙蒙的滤镜中,让人心情也跟着惆怅。
但贝尔蒙特除了短暂的雨季外常年干燥,入眼满是郁郁葱葱的绿,风吹起山坡上一圈圈草浪,如同透明的河流,呆在那里会感觉灵魂无比自由。
沈月岛在那儿住了那么久,只赶上过一次雨天。他和阿勒骑着马追雨,在贺兰山脚下肆意狂奔,跑累了就随便窝进个草窝里看雨。
沈月岛突然兴起,和他畅想两个人的以后,谈论生老病死,以及将来谁会先走。
阿勒说一定是他。
因为身世孤苦,他对人生的看法多少有些悲观,总觉得自己没有福气,不会长命百岁。
他埋在沈月岛的肩窝里,呓语般和他轻声说:“小伽伽,如果我能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那你就给我整理下遗容,好好下葬。如果我打猎时死在了山里被野兽分食,那你就给我弄个衣冠冢吧,不要再去找我的身体。”
沈月岛说不会的,你的人生有很美好的结局,那就是和我白头到老。即便真有一天遭逢不测,我也会找到你带你回家。
阿勒沉默,过了很久才说:“不要去找,我不想你看到我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他那么爱沈月岛,那么宠溺,那么珍惜,怎么会忍心让他看到自己惨死的模样呢?
沈月岛在那一刻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使出全身力气抱住他,反复承诺一定会带他回家。
可讽刺的是,从阿勒车祸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他不仅没能带他回家,甚至连他的一块遗体都没找到。
一道闷雷猛地在天边乍起。
沈月岛一惊,思绪转回到眼前。
腿上霍深睡得越来越沉,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他伸手推了一下:“起来了。”
霍深没动,眉头却紧皱着,像是哪里在疼。
沈月岛下意识将他皱起的眉头抚平,声音放得更轻:“好了快起来,回你屋去睡。”
他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懵懵地抬起头来:“……嗯?怎么了?”
“我要午睡了。”
“啊,对……午睡……”他呢喃着,慢半拍地爬起来,拿过床头的遥控器突然就关上了窗帘,然后握住沈月岛的腰往下一拽,胳膊往两边一放,把他摆成大号娃娃的姿势放躺在床,紧接着巨石一样的身体轰得压了下去,扣在他肩上继续睡了。
?
??
???
沈月岛属实被他这一套连招打懵了。
“霍、霍深?狗东西我让你去自己房里睡听到没有啊,别赖着我,你重死了!”
“安静点儿,我头疼。”霍深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咬完放到自己头上,鼻尖恋恋不舍地凑到他肩窝,闻他长发上的味道。
“头疼?”沈月岛想起昨天晚上,“是因为那个见不得光的病吗?”
“什么见不得光的病,只是戒断综合征,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喔。”
原来不是那个什么瘾啊。
他撇撇嘴觉得没意思,揪着他头发玩两下,好奇问:“除了头疼还有别的症状吗?”
他提前做做攻略,到时候好对症下药。
“胸闷心烦,”他顿了一下,“伤口疼。”
“背上这个伤口?”
耳边没了声音,只有呼吸时的热意打在皮肤上,就在沈月岛以为他已经睡着时霍深突然开口:“浑身的伤口都疼。”
沈月岛指尖顿住。
浑身……他身上有很多伤吗?
早就听说霍深在枫岛发家不易,但以他的心计手段,应该不至于闹到刀口舔血的地步。
沈月岛想到什么,手指往上摸他的脸,精准地找到眉骨上那道小疤,指腹触碰上去时明显感觉到他哆嗦了一下,仿佛过去这么多年,还记得受伤时的痛苦。
“这是怎么弄的?”
问完又是良久的沉默,霍深突然从他肩窝里抬起头,眼底没了睡意。
“想要我命的人留下的。”他无声地注视沈月岛,说得云淡风轻。
沈月岛刚想打趣一句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就听他随口说:“他们用车撞我,可我没死,就把我从车里拽出来,按着我的脑袋一下一下往石头上撞。我流了很多血,顺着石头淌了一地,眼里除了满地的红,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后来他们发现这样会留下证据,干脆毁尸灭迹,就打开汽车油箱把油泼在我身上,点了一把火。”
“咔嚓!”一道惊雷,刺目的闪电从天边滚过蓦地照亮霍深的双眼。
阴沉如水,又潮湿落寞,仿佛被无边无际的伤痛和恨意填满。
沈月岛猛地哆嗦一下,浑身汗毛竖起。
第21章 掌心的秘密
他忘了呼吸,两手下意识紧握成拳,摆成防御的姿势。
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个故事的真假,只觉毛骨悚然、胸口闷胀。
室内很暗,空气流动得很缓。
他呆怔地躺在霍深身下,贴着他伏动的胸膛,彼此的呼吸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缠绕成一束,某一个瞬间,他仿佛被拖拽进了霍深的记忆里。
他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血光淋淋的车祸现场,围成一圈满目狰狞的刽子手,被血水泡着的石头,以及在大火中翻滚哀嚎的他。
“后……后来呢?”他的声音卡顿了一下,“你是怎么逃掉的?”
霍深伸出手指,习惯性地将他皱起的眉心抚平,开口时语气依然平静,就像在复述一部和自己无关的电影。
“我记得那天也下雨了,出车祸的地方是山里,悬崖边上,下面有条湍急的小河,悬崖很高,看不出河水深浅,我跳下去了。”
“你……不怕摔死吗?”
沈月岛的声音在发颤。
霍深看着他,忽然轻笑一声,声音阴恻恻的:“怕啊,谁不怕死呢,但我不能死。”
“有人在等我,我死了他会很伤心,会哭,会流很多很多眼泪,我不想他再哭了,我受不住他和我哭,所以我决定赌一把。这样即便死了,尸体也会被河水冲走。”
沈月岛指尖发麻,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一抽一抽地钝痛,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丝血肉都在共情霍深口中的伤痛,明明是和他无关的事,可莫名的愤怒、心疼和恨,刹那间填满他的胸腔。
他难受得快要失态,连忙转过头道:“被河水冲走可不是好办法,找不到了怎么办。”
下一秒就听他无所谓道:“找不到最好,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被打的乱七八糟的样子。”
呼吸一窒,沈月岛猛地转过脸来。
他脑中一阵轰鸣,双眼死死盯着霍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周遭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耳朵里不断闪回阿勒曾在雨中和他说的那句:我不想你看到我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怎么了?”
见他这副反应,霍深有些后悔说这些话,眼中的阴鸷消失了,摆出一副玩笑的语气:“吓着了?”
“别怕,都是我编的。哪有那么穷凶极恶的坏人啊,这疤是我学骑马时留下的。”
“好了,睡吧,下次不给你讲故事了。”他把人搂进怀里,扯过被子盖住,拍拍后背,没有看到沈月岛因惊愕而瞳孔放大的双眼。
一阵电闪雷鸣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经过厚重的窗帘降噪,变成催人入睡的曲调。
沈月岛阖上眼,呼吸很快变得平稳绵长。
霍深确认他睡熟后起身下床,走到桌边,拿过医生留下的纱布棉球,给他的手指换药。
他十个指甲都被掀掉了,新长出的指甲只有一点还很软,纱布就不可避免地和肉粘连。
霍深拿出蒸汽烤灯,将十根手指一根根放进去,软化凝结的血水和药,尽量减少纱布和肉的粘连,再用镊子一点一点地揭纱布。
他的手糙,常年射箭后来又跑了几年船,掌心和指根的连接处长着一圈黄色的厚厚的硬茧,食指和中指之间也有。
沈月岛和他正相反,皮肤薄,掌心软得和豆腐似的,又比他的大手小一圈,看着都让人不忍心使劲,霍深就轻轻地托着手背,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
他还记得沈月岛小时候的样子,十七八岁,娇气得很,真真就是个少爷,哪有现在这么抗造,自己的手指说掰断就掰断,那么高的山坡说滚就往下滚。
刚谈恋爱时他握他的手握紧一点都会磨红,亲嘴巴亲重一点也会肿。
两人第一次手牵手在草原上散步时特别纯情,也特别紧张。
他不好意思讲话,沈月岛脸蛋也红红的,两只手僵硬地牵在一起,两人却相距一米。
那时也不觉得晒,更忘了饿,就傻乎乎地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中午。
他出了一手的汗,最后分别的时候几乎是跳上马逃走的。
结果第二天就看到沈月岛背着他鬼鬼祟祟地往手心涂东西,一问就支支吾吾地说没事,可把他手拉过来一看,掌心通红一片。
“……这是我磨的?”他愧疚得要死,昨天怎么就不能轻一点呢。
“没事啦,就是有点红。”沈月岛把手缩回去,眼睛眨巴眨巴的又乖又害羞。
“队长你手好大哦,握着我的时候暖呼呼的,特别有安全感,抱一下好不好?”
阿勒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又觉得沈月岛这样色眯眯又纯情的样子怎么这么可爱,就笨拙地伸出手去把他端进怀里。
真的是端,两手托着他大腿后面,像端菜似的把他给捧了起来。
沈月岛被举那么老高时都懵了,愣愣得低头看着他:“不是这样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