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对东子这次调查没抱多大希望。
准确来说,经过下午那事,他对自己荒诞的猜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想想也是。
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呢?
即便相貌、声音、甚至瞳孔的颜色统统能改变,那性格和灵魂也有天壤之别。
阿勒太独特了,他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并不是在贝尔蒙特出生的,只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孤儿,没有深扎于那片土壤的根,就连有一天死去都不知道自己能安葬在哪块地方,却将那片草原当做自己的责任,默默无声地守护着他眼中的每一棵树,每一个人。
他干净、纯粹、寡言但又慈悲、就像嶙峋生光的山,让人只是看着都自惭形秽。
而霍深呢?
沈月岛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在他看来霍深和他是一丘之貉,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货色,披着光鲜的皮囊,内里住着只自己都厌恶的小鬼,像他们这样虚伪的人不该也不配和阿勒相提并论。
他冷静下来后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笑,怎么会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呢?
大约真是停药太久了,离疯不远了。
他扔了扇子,从烟盒里磕出根烟含在嘴里,“咔嚓”点燃,火星倏然亮起,又被他指尖一敲落了下来,掉在霍深脚边。
霍深站在小巷里,指端的烟已经燃到一半。
箱子里昏暗,手机屏幕在他脸上打下淡淡荧光,上面是刚发来的短信:哥,查清楚了,登岛那个人确实是来找老警察的,我们照您说的做了。
他关上手机,把烟掐灭,又包上一份刚出锅的芝麻糖,和陆凛说:“先不回了。”
雨停了,空气中有股蚯蚓的味道。
霍深故意在外面拖延到半夜才回蓝山。
路灯在庭院里洒下斑驳的光,他一身黑衣,在昏暗与光明间孤身穿行。
沈月岛的房间熄了灯,听管家说等他等到很晚才回房去睡。
霍深点点头没说什么,打发管家去休息,自己拿着两包糖往后山走去。
山路泥泞,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马场,上锁的篱笆墙后面,藏着一座小马的墓。
那是一个很小的墓,挤在热闹的花草丛里,旁边摆着很多小马喜欢的玩具。
墓里没有照片没有碑,只放着一对马掌,是霍深22岁时没来得及给它打上的那副。
他俯下身来,靠坐在小墓旁,神色很淡,笑容也很淡。
在他还是阿勒时喜欢把心事说给小马听,它听不懂但始终会眨着那双湿润的眼睛凝望着自己的主人,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
现在他变成了霍深,小马躺在地下,依旧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但当霍深想要像以前一样和它诉说心事时却发现开口只剩哽塞。
他最终只是把芝麻糖拿出来搁在马掌旁,说:“过生日了,吃吧。”
晚上又下起小雨,降温降得猝不及防。
沈月岛睡得不踏实,总是无意识往旁边滚,摸到一片冰凉时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旁边什么人都没有,床头却放着一包姜饼糖。
原来已经回来了。
他看了看糖,闭上眼终于睡熟。
天刚蒙蒙亮时有人在门外敲下三长一短的暗号,他走过去打开门,看到地上放着一罐酸奶疙瘩€€€€东子打着从农场往别院送货的由头给他送来的。
他收拾好自己,穿戴整齐,坐在桌前郑重地把那罐酸奶疙瘩倒在盘子里,挑出最大的那颗一掰两半,中间夹着张字条。
字条上是老警察的笔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提及任何案件有关的细节,只写了七个字€€€€昨日之事不可追。
或许是昨晚已经全盘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又或许是这么多年早已接受现实,他捏着字条内心没扬起一丝波澜,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得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答案。
“东子送来的?”
冰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霍深走进门内,视线落在纸条上。
沈月岛知道瞒不住他,也没想瞒,把纸条给他让他看,自己捡了半颗奶疙瘩扔嘴里。
“包过纸还往嘴里放,也不嫌脏。”
霍深扫了眼纸条,“外人送的东西进不了岗亭,谁帮你拿进来的?”
“哦,是我亲爱的艾米夫人。”
霍深有些意外:“你怎么搞定她的?”
艾米夫人是典型的曼城女人,浪漫松弛富有情调,善于用猫爪和落叶来点坠庭院,整座蓝山被她打理得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但和情操截然相反的是€€€€她的性格孤僻到堪称冷漠,不会与任何人有工作以外的交际,现在却破例为沈月岛做起“内应”?
“这很难吗?”沈月岛一副冷酷的样子。
“她养的那辆猫总是跑到我房间,给什么就吃什么,傻得很。我在桌上放了几颗巧克力,告诉她我不喂这东西也早晚会进到猫咪肚子里,她就什么都答应我了。”
艾米夫人重度厌人但爱猫如命,谁敢拿她的猫威胁她就是让她给霍深下毒她都会干,只是……
霍深看着眼前这只刚从窗户里翻进来的大狸花猫,姿态优雅地跳到沈月岛腿上,摊开肚子翘起四爪一脸谄媚地求他抚摸,亲昵得十分狗腿的模样。
这就是他说的给猫喂巧克力?这猫要是能说人话早就管他叫妈了。
霍深无奈,懒得拆穿,“发展内应辛苦了,要不要去院子里转转?”
沈月岛眼睛眨巴眨巴,捡起半颗酸奶疙瘩捏在手里准备吃,又把那一整盘都递给霍深:“来一个,蛮好吃的。”
霍深没拿盘子,直接握住他的手,俯身将他手里那半颗含到嘴里。
下一秒就听他一副奸计得逞的腔调:“哟,包过纸还往嘴里放,霍会长也不嫌脏。”
霍深嘴巴僵住,这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之前包纸条剩下的那半块。
“这么半天了都不舍得吃,给谁省着呢。”
“哦。”沈月岛手撑下巴,一脸无辜。
“给臭狗啊。”
说完推着轮椅优哉游哉地走了。
霍深看着他欠兮兮的背影,只觉手痒。
-
昨天的雨没白下,整座蓝山都换了色号。
沈月岛刚走出小楼和煦和阳光就照在脸上,入眼先是远处连绵不决的山野,仿佛青翠的屏障和蓝天相接。山野下成片成片的红枫静谧地立在风中,不见枫叶飞动,却能听到空灵的沙沙声。
沈月岛的心情也跟着变好,悄悄吸一口空气,风信子和姜饼糖的香味灌进鼻腔。
霍深推着他往外走,说:“今天放晴。”
这是独属于曼约顿人的仪式感€€€€雨季里的晴天非常珍贵,在这一天上班族可以以晒被子为由请一天假,有些公司比如霍深的理事会还会特地设置晴天假。
庭院里一条条厚被子展开铺平搭在斜坡草坪上,经过水洗,草坪呈现出一种饱和度很高的绿色,最大程度吸收光照。
很快,棉絮被晒得蓬松起来,被子就像一块块被蒸熟放大十倍的千页豆腐。
陆凛、小亨、管家、西蒙大叔还有艾米夫人,都躺在各自的被子上,手脚展开成大字型,惬意地享受阳光。
在他们中间还空着床双人被,霍深把沈月岛推过去,问:“要我抱还是自己躺?”
沈月岛咳嗽一声,嘟囔:“怎么大家都有被子,我就要和你躺一个?”
“因为你一直和我盖一条被子。”
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沈月岛无法反驳,又实在禁不住阳光和棉被的诱惑€€€€他在家里时从没过过晴天假,更别说和家人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一起。
“不用你,我自己来。”
从轮椅跳到床上他已经驾轻就熟,但地面距离屁股还是有一定的高度,旁边小亨他们一排人姿势统一地翘着二郎腿,倒要看他怎么把自己运送到棉被上,就连冷淡的艾米夫人都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饶是沈月岛这么不要脸的人也不免紧张,心道这种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丑。
只见他清清嗓子,撑起身体,腰部聚力,目光如炬,想象自己可以像猴子一样帅气地荡到地上,两眼一闭就把自己弹了出去!
然后“砰”地一下被霍深兜住屁股,面对面“端”进了怀里,四目相对。
沈月岛:“……大哥,你这样我真的很没面子。”
旁边小亨他们已经在捂着嘴偷笑了。
“要面子还是要屁股,这么高跳下来非得把你屁股摔成四瓣。”
霍深把他放到蓬松的棉被上,沈月岛一下子陷进去,不服不忿:“真摔成四瓣了我就拿屁股给你鼓掌,鼓一下出四个响,多有面子。”
“……”
霍深不想搭理他,去餐台给他拿糖。
沈月岛躺的位置正对着太阳,背、屁股和腿都被暖融融地烤着,后面烤热了他就把自己翻过来烤烤正面,正面烤热了就再翻过去烤屁股,就像只在光里滚来滚去的狐狸。
那只大狸花猫也溜达过来,和醉酒的大汉一样摇摇晃晃,走到沈月岛旁边“砰”一下躺倒,肥乎乎一团摊在他肩窝里,两只毛毛手还圈着他脖颈,发出享受的呼噜声。
“不是姐姐,你开摩托车来的啊。”
沈月岛被压得差点背过气去,伸手试图把猫推开,但刚碰到耳朵那猫就抱着他脖子喵呜喵呜叫得特别可怜,狡猾得很。
“这猫多少斤了?”霍深在餐台边,问同样一脸羡慕的艾米夫人。
艾米夫人眼巴巴瞧着和沈月岛腻味的肥猫:“没多少,还不到三十斤,这些年是我亏欠它了。”
“……”不到三十斤还叫没多少?他都怕那猫把沈月岛压坏。
“对了,您是怎么答应帮他拿东西的?”
艾米夫人依旧望着猫咪的方向,兴致缺缺地说:“他救了老爷。”
老爷就是那只胖狸花猫,母的,因为实在太胖了就像一个中年大肚男而得名。
“昨晚您不在,安保换班的时候跑马场那里不知道怎么钻进来一条野狗,很瘦很凶,饿得双眼发红好像还得病了,叼起老爷就要跑,被沈少爷赶走了。”
“他怎么赶走的?”
“您的话还真是多。”
“……”
“老爷可是我给你捡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