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入梦几多回 第41章

长廊两侧漆着暗红色的彩漆,贝壳串成的风铃掠过他肩膀,阳光如同一道追光灯照在他飘动的长发上,他翕动鼻尖,闻到风中有青草和风信子的味道。

慵懒、暖和、昏昏欲睡,氛围美好得像置身一场梦。

但是很快他就确定自己就是在做梦了,因为他又看到了阿勒。

少年骑着马在河边散步,小马低头吃草,他手里拿着弓箭和刻刀。

“嗒嗒嗒”的声音在山间静谧地流淌,风吹起他身上繁复的藏袍,他的长发里有几条彩带在飘。

夏天和他的气质是那么吻合,就像同种质地的水果,只要轻轻咬破一点薄皮,就能跳进一场干净又自由的梦境。

或许死去的人就是这样被一场又一场的梦神化的。

沈月岛早已记不清和他相处的种种,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到疼。

生理上的痛感,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缠绵到每一丝血肉。

他在原地长久地驻足,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勒喂马、刻箭,看他身后那座盖到一半的砖红色瓦房,和房子旁边的风信子花。

“他的世界没有我时才最安稳。”抱着这样的想法,沈月岛连上前都不敢,即便是在梦里,他都只是缩在角落里静静地看。

他不知道阿勒能不能看到他,能看到的话,他在阿勒眼里又会是什么形态?

一棵树?一匹马?还是一片藏着暴雨的云彩?

沈月岛都不想,那些太显眼了。

他希望自己是月亮。

或者再微弱一点,干脆只是一小条月光。

不需要太过耀眼到被他注意,只需要在他走夜路时为他照个亮儿。

慢慢的,梦里的味道变了,颜色也变了。

风铃被打碎,小河结成冰,长廊上的红漆变成鲜血染透这小小的天地。

小马背对着阿勒走进泥石流爆发的山谷,他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风信子枯萎了,被别人连根拔起。他捧着那些根,执拗地再次种进土里。

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推掉他们还没盖好的小瓦房。阿勒背着个很大的行囊,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

爱人的离去或许是他今生经历过最大的一场暴雨,那些雨没有落地,全都困在他的眼睛里,任由沈月岛怎么擦都擦拭不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美好的东西一点点崩塌,看着阿勒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

空气中传来一股腐臭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沈月岛看到一个枯槁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宽大的袍子罩着干瘪的身体,如同一颗荒芜的枯树。

阿勒就是那棵树,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那是他给风信子做的小墓。

腐臭味来自他的手臂,当初为救沈月岛割肉留下的伤口再次发炎,化脓,变成一个凹进去的肉红色的坑,隔着被泅湿的袍子流出污浊的脓水。

沈月岛呆怔地看着它,一言不发。

眼泪是他梦到阿勒的代价,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哭,泪水无声地流下来,砸在手臂上也没感觉,只是喉咙里一哽一哽的,如同刀子在切割那里薄薄的肉。

他试着去抓阿勒的手,去捂他的伤口,可指尖几次穿过他的手臂,怎么都碰不到实处。

后来就不再挣扎,只是贴着他坐下,平静地等待噩梦结束。

这场梦沈月岛已经做了七年,成百上千次,多到他闭上眼都知道阿勒接下来会说什么。

“对不起,我把花养死了。”

少年把枯萎的风信子埋进土里,让它落叶归根。

沈月岛“嗯”一声,伸出双手穿过他的双肩,虚虚地拥抱住他。

“没关系的,队长,那朵花本来就不该出现。”

没有他,你会过得很好很好。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沈月岛记得那是阿勒的老额吉,在梦里他总是叼着个烟袋,拍拍阿勒的肩:“你只是养死了一朵花,不用为它道歉。”

“可我只有这个了。”阿勒说。

老额吉叹气:“你以前的日子也是这么过的,你就当他没来过,不行吗?”

对啊。沈月岛流着泪,很小声地附和:你就当我没来过,不行吗……

阿勒哪个都没有回答。

他只是问老额吉:“曼约顿在哪儿。”

“很远的地方。”

“骑马能到吗?”

“可能要坐车,还要再坐船,那里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

“我要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报纸,指着上面沈月岛的照片,“我以为他过得好,他离开我时那么决绝,我以为他去了那个地方……会过得很好……”

“不好吗?”老额吉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沈月岛在为什么仪式剪彩,左右围着的都是大老板,“他看起来很风光啊。”

可阿勒紧接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被眼泪打出很多个圈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很用力地说:“不好!他在受苦!”

阿勒拿到的报纸是全英文的,他不认识,就托人买了本翻译书,一个字一个字翻译成汉语,再翻译成藏文,边边角角任何一个词条都不放过,全翻出来誊在纸上,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中心城商业大楼签约仪式落成当天,曼城沈家小少爷沈月岛被一脚踢下高台,当天晚上,沈少爷为了赔罪,在会所给叔叔们弹琴唱歌。

“他们在欺负他,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他一个……他还那么小……”

阿勒把那张纸攥在手里,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灰绿色的眸子里涌出来,像是一棵树流出的血。

他整个人都在颤,那么强壮的汉子此刻心痛得恨不得缩成一团,苦苦哀求老额吉:“我要去,您帮帮我,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这几个字就是挫骨的刀,一字一刀,钉进沈月岛心口。

他从阿勒拿出报纸开始就再没抬起过头,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埋着的脸上全是泪。

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阿勒的眼泪会换来一张车票,他知道他的小队长会提起精神,穿上新衣,满怀期待地踏上开往曼约顿的大巴,然后永远留在那辆车上。

“滴滴€€€€”

夺命般的车声响起。

沈月岛开始浑身发抖,不能呼吸,他捂住耳朵,捂住眼睛,逼自己不要再听,不要再看,不要再做梦,立刻马上醒过来,可是没有任何用。

他还是会像之前的成百上千次那样,被一股力量强迫着抬起头,扒开眼睛,亲眼看着他的小队长穿着贝尔蒙特人去接亲时才穿的藏袍,踏上大巴。

大巴车外围着黑白色的绸带,中间一个硕大的“奠”字高悬在阿勒头顶,阿勒转身面向他的方向,然后一辆重卡横空撞过来,“砰!”地一下,他被活生生挤扁,鲜血从身体里爆出,变成一层雾。

沈月岛尖叫着睁开眼睛,房里一片漆黑,有风从窗外呼呼地吹进来,天花板上吊灯在晃。

他用力捂着嘴巴,眼泪从指缝和眼角往外淌,泣不成声的哽咽混着他一声一声痛苦凌乱的喘息。

“啪”一下,灯被打开。

哭声猛然止住,沈月岛愣了两秒,抬眼看向卧室角落,一个男人垂着眼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开的是夜灯,很暗,男人的脸正好掩在光的暗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轮廓又倍感熟悉。

那一刻,沈月岛的心脏几乎停跳了。

“……阿勒?”

男人一怔,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僵硬地从暗处走来,声音哑得如同被撕裂:“看清楚我是谁。”

沈月岛眨眨眼,看清霍深的脸后苦笑了一声,小声说着“对不起”,然后把脸转到另一边,泪也跟着滑了过去。

身后很安静,没传来一点脚步声,几秒之后灯又关上了,霍深开门走了出去。

沈月岛近乎病态地咬着指尖,明白就算霍深再大度,都不愿意在他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哭成那样后还毫不计较地留下来,所以接下来的时间要靠自己来扛。

但也没什么所谓,这七年来,孤身一人才是他的常态,噩梦惊醒后的崩溃与绝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从没希冀过会有人在这一刻陪在身边。

正这么想着,身后门又打开了。

沈月岛不解地扭过头,看到霍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拧好的毛巾和床单被子。

四目相对,他什么都没说,走过来扶起沈月岛,脱掉他身上的湿睡衣,拿毛巾仔细擦干那些汗,然后把他抱到沙发上,又扯下湿掉的床单被子,换上新的。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把沈月岛抱上床,自己也上去,侧躺在他身边,伸出温热的大手轻轻扣住他的后脑,将他压在自己肩上。

“难受吗?和我说。”

沈月岛的泪一下子就滑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个什么劲儿,可眼泪就是止不住,甚至比他在梦里看到阿勒惨死时哭得还要厉害,只觉得破碎不堪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被人小心翼翼地托住。

他就像只被遗弃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回到主人身边的小狗,哀叫着蹭过去,把脸使劲往霍深肩窝里钻,手、脚、脸颊、胸口,必须所有的地方都和他挨到一起才有安全感。

霍深由着他钻,等他钻好了不动了,才伸出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等他自己开口。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我的爱人,死在我面前。”

“都过去了,小岛。”霍深的声音近在耳边,明明那么轻那么缓,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捋过沈月岛每一根糜烂的心弦。

“他叫阿勒是吗?”

“嗯。”

“全名呢?”

“忘记了。”

“那你还爱他吗?”

“爱啊。”

“可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我不敢啊。”他抽噎着说:“我不敢再记得了……”

霍深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敢。

“布汀希覃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沈月岛默了默:“它能让我忘记阿勒。”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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