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英资肤色白皙，大片严重的皮下出血从雪白底色下突兀透出，诉说着少校的暴行，让人不寒而栗。林本格捉住衣衫的手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今天出手过重，懊恼起来。
我下那么狠的死手干什么？林本格后悔地想€€€€打死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林本格一哽，无法反驳。
“我去拿冰袋给你敷一下。”少校不安地起身。
“家里没有冰袋。”提英资没有好气。
“……冷冻玉米好像有一包。”林本格心虚地回答，打开冰箱寻觅了一番，抄起一包冰玉米粒，回到提英资身畔。
“你躺下，我帮你冰敷一下。”林本格躬身上前，没拿冰包的一只手轻轻推了提英资心口一把，让对方躺在沙发上。
提英资依言在沙发垫子上躺好，衬衫敞着，忽略肩头狰狞的皮下出血，颇有一点风情万种地仰面凝望着林本格。
林本格心头一紧，轻轻将冰包覆盖在提英资肩头，目不斜视。
“……越来越痛。”提英资移开视线，小声抱怨，“到现在，我整个右手都快抬不起来了。这几天饭都没法吃。”
“对不起，一会儿我喂你好了。”
“你给我拧的，本来就应该你喂我。”
“……我说了对不起了。”
“你成心的。”越北星国父还咽不下这口气，“你怀疑我和星空发展部是一伙的，你怀疑我杀了雅南和玉兔，你还怀疑我……”
可一提到到文森特的死，提英资忽而意识到，正是自己亲口把玉兔手机在文森特手上的消息告诉了代德。他心口一记刺痛，面对林本格突然讲不出话来了。
林本格眼中明灭一记，沉默一阵。良久，少校将视线回正，直视提英资的眼睛。
“英资。”林本格柔声唤他，“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把我送到警官医院手术室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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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命运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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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半, 林本格和提英资两人拖拖拉拉，终于把牛肉咖喱吃完了。
过程比较狼狈€€€€
林本格低眉顺眼，知冷知热地捧了碗坐到提英资旁边, 正要小心侍奉；第一调羹递过去，一小团黏糊糊的咖喱滴到了越北星国父衣襟上。
“你看你干的好事！”提英资挣扎着坐起来，觉得无福消受，劈手夺过调羹, 用左手吃起饭来。
“你让我再试一下。”林少校卑微请求，“我觉得我可以。”
“你坐那边去。”提英资没好气地抬下巴。
“那我给你擦擦。”少校低声下气地扯了张纸巾，在提英资衣服上东擦西擦，将咖喱污渍范围扩大了不少。
“不要擦了！”提英资大叫。
“那我给你加个靠垫。”林少校急忙退下, 嘭嘭地拍松了靠枕, 贴心放在提公子身后。提英资动动脖子，颇为受用。
“今天咖喱做得还可以。”国父开恩，赏脸表扬他, “比上次好。”
“还是星区长指导得好。”少校狗腿地附和。提英资被他逗乐, 没有绷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林本格看他一眼，两人视线胶着了一下, 同时露出想笑的表情。
气氛松弛下来。
“……我这还没当上星区长呢。”提英资小声说。
“你想当, 肯定就能当上。”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
林本格确实知道。
提英资却在心里甜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扬一扬眉尾。
此番围炉夜话，对两人来说, 在各自角度里都称得上意义非凡€€€€即便占据了霍冬星这样的上帝视角，提英资和代德之间的秘密血缘关系, 竟一直游离在时空局的视线之外。林本格两次调研提英资生平，从未在银河系政治史中发现这件事的任何端倪。甚至连国父本人到了垂暮之年, 到了提笔追忆洛尚的时候，也没有在日记里留下关于自己身世的半点蛛丝马迹。
历史的大潮之下，提英资将这件事掩盖得比海还要深。
而塔尔梅朵联邦的政治史上，似乎从未出现过由司法部长升任的总统。林本格回忆道。
至少在δ行星带摆脱殖民地身份、建立新共和国政权的时候，在国书上妥协签字的那位宗主星总统，并不叫做代德。
实际上，在林少校的记忆里，「代德」这个名字，几乎没有在时空局留存的银河政治史中刻下什么痕迹€€€€这说明，提英资日后一定会将自己的亲生父亲干翻在地，彻底碾碎那位野心家的总统大梦。
「殖民地主脑」、「越北星国父」的力量将势不可挡。
“那当上星区长之后呢？”林本格问他，“你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吗？”
提英资斜睨少校一眼。“本来不太想告诉你。”他说，“不过既然你是反贼，我觉得告诉你的话，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林本格耳朵一动：“谁说我是反……”
“少来了。”提英资抬手，无情揭穿少校的真面目。他抬头，凝神看了看窗外的夜色。
要是外面有和那天一样的景色就好了€€€€提英资想起自己从宗主星回航的那一天，他和莫廷二人并肩站在星舰景观天幕之下，仰头凝视无垠的深空。
提英资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他知道，那就是自己下定决心的命运时刻。
当时星舰正在穿行的地方，布满三千万颗形态各异的小型天体。即使对经验丰富的星际海盗来说，那也从来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航道。δ行星带这些捉摸不定的岩石、金属和冰晶，如大海中的暗礁，总会突然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航行中的星舰带来危机。
“我们的行星带，有三千多万颗形态各异的小型天体。”提英资回头，轻轻看向眼前的林本格，“这片星海，以数不清的贵重金属和矿石资源闻名于世。漂浮在星域的每一块巨大岩石，几乎都是富可敌国的宝藏。千百年来，无数的杀戮和争斗都因此而起。”
林本格眨眨眼睛，从对方的话中觉出一股熟悉：难道说……
“可是，这些天体并不光是星际海盗的梦幻岛和黄金乡。在身藏巨大财富的同时，它们也桀骜不驯，捉摸不定。”提英资说，“数不清的小型天体，像幽灵一样潜伏在穿行船舰周边，伺机而动，让最富经验的舰长都感到紧张€€€€它们本应该成为保护家园的一道屏障。”
林本格心头忽而一动。
“在从宗主星返航回殖民地的路上，我看着星舰外面的无数颗小行星，心里想着，要是我能控制它们的运行方向，击毁宗主星就好了。”提英资挠一挠头，不太自信地说出希望。
来了，林本格想。
€€€€这就是震动星际的「人造小行星撞击危机」，轻轻从历史中破土而出的萌芽时刻。
这算不算所谓的命运时刻？林少校喉结不自觉地上下动了动，他感觉衣衫覆盖之下，自己体表正控制不住地掀起一阵战栗狂潮。这种被历史巨浪迎头命中的震撼感，如惊涛拍岸，一下一下击打在他心上。
林本格知道不好。他知道，这股力量如此强大，已经把他内心努力坚守的某一道防线，彻底给冲垮掉了。
我他妈可算是彻底完蛋了，林少校想。
可林本格注视着提英资，目光却无法移开€€€€此时的越北星国父，眼里还带着几分自嘲与胆怯，好像将这种不靠谱的假设讲出来，是某种程度的痴人说梦。他对自己的想法还不太自信，絮絮叨叨讲了很多不成型的细节。他说，「只是用这个吓他们一下，并不是真正要引发什么种族灭绝危机」；他说，「提门新收购的那个科技公司，好像应该可以做这方面研究」；他说，「宗主星太过强大，除了这种疯子般的想法，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摆脱联邦的控制」……
最后，年轻的国父也有了点气馁。他额发一薅，仰面靠在椅背上，叹气：“啊，不过……也可能都是我一个人痴心妄想罢了。”
不会的。林本格在心里温柔地说。
“我讲半天，你怎么不说话？”提英资突然皱眉，盯过来，“干什么？事到如今，你不会要逮捕我吧？”
林本格移开视线：“……我逮捕你干什么。”
“那不好说，就几个小时之前，我还以为我今天会死在你手上的。”
“那个我都道了一百次歉了。”
“道了一百次歉，我肩膀的伤也没见好啊。”
林本格沉默一下。“你一会儿睡前去泡个澡好了。”少校提议。
提英资下意识看一下时间：十二点整。
噢。年轻的国父抿一抿唇。林本格注意到对方的动作，也忍不住看了眼时间，觉得头有点痛。
我是不是应该就此告辞？林本格想。
“对了，有个小事情，需要跟你说一下。”提英资打断少校的思绪，语出惊人，“你今天晚上……可能必须要睡在这里。”
「可能必须」是怎么回事？林少校想。
“明天一大早，我和代德还有一个视频会议。”提英资飞快陈述，“我希望你到时候配合一下，和我一起出现在会议镜头里。”
林本格皱一皱眉。
“不用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穿着居家服，在会议刚开始的时候，随便在背景里路过一下就行。”
这是要干什么。少校益发疑惑。
“……是这样的。”年轻的国父试图解释，“代德决定要为阮茂压下游轮案的时候，一度打算将所有可能知道实情的案件经手人，全部灭口。”
€€€€文森特就是这样死的。林本格心头泛起钝钝的痛意。
“那时代德的杀人清单里，除了文森特，还有你。”提英资讲，“我悟出这个灭口计划时，已经来不及救文森特。而你当时受伤送医，代德没能在第一时间下手。”
“所以我谎称，你和我……是那种，恋人关系。”
提英资停顿了一下。
“€€€€嗯，大概就是那种，比较亲密一点的……可能差一点就要结婚的，关系……啊，这个设定不是很重要，本来也是编出来糊弄代德的，在阮茂死掉之前，你稍微维持一下这个说法就好了。”提英资飞快叙述完毕，“所以，反正……总而言之，代德看在我的份上，才对你手下留情。”
林本格僵在座位上，愣了半晌。
……什么东西。
“他派人调查了一圈，你同事们好像也挺配合，纷纷认可了这个说法。”提英资补充，“谢天谢地。”
林本格双唇张开，又闭上。
“噢对，今天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和代德开会。他让我把你放在一对一显像井里€€€€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会突然叫你过来煮咖喱的原因。”
提英资一舔下唇：“所以，明天早上，如果代德看到你在我的……”
“知道了，知道了。”林本格抬手，放慢自己消化这个信息的速度。
少校现在，可总算明白医院病房里那束「百年好合」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今天晚上，我是睡在客房对吧？”少校傻里傻气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