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事不过三
白翎的开场话题令南弋产生了片刻的错位感,他突然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他原以为,这场聊天可能会在后半部分扩展到他们之间除去医患关系之外,相关联的那个人身上。但他未曾料到,白翎会直接跳过在医院里最应该被探讨的话题。
“您言重了。”南弋谨慎地答复。
“南医生,”白翎选择了比较亲切的称呼方式,“突然说这些,我是不是有些唐突了?恳请您理解一个做母亲的迫切心情,虽然我没有生育他,但……”她放下手中的热茶,很认真地说道,“我很在乎我的儿子。”
南弋略微困惑,他非常体谅白翎爱子心切的心境,但从优先级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比她的治疗更紧迫。
“南弋,”白翎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这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希望邵禹觅得良人,幸福顺遂。但我明白,感情的事是不能够有一丝一毫勉强的,不应该受到任何因素干扰。所以,你千万不要有负担,更不要在乎我生病的事情。今天正好凑巧碰到你,不然我也打算给你打电话约个时间见面。我希望在疗程开始之前来谈这件事,不然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说话,不合适。”
南弋宽慰道:“不会的,目前靶向药的针对效果不错。刚才我在食堂遇到肿瘤病房的戴主任聊了一会儿,他对您接下来的治疗持乐观态度。”
白翎点了点头,表情上没有明显的变化,就好像比起对邵禹的挂念,她自己的病情并不足道。抑或者是,病人对医生的惯性话术产生了质疑性免疫。
南弋在心底叹了口气,诚恳道:“您有想要沟通的事情,可以随时找我,不必太多顾虑。”
白翎苦笑了一下,“谢谢。我今天只是以一个关心儿子生活的普通母亲的身份来找你,如果你们之间确实互有好感的话,我想说一些事情给你听。我说完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如何选择,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我不会再参与或干扰。要是完全只是邵禹单方面自作多情,也请你直接告诉我,我会规范好自己的行为,绝不再逾矩叨扰。”
白翎的语速不快不慢,她在表达清楚后,直直地望向南弋,使他的迟疑无所遁形。
论揣度人心,白翎比他不仅有性别上的天然敏感优势,亦没有白白多吃几年食盐。
南弋在沉默片刻之后,败下阵来。
他坦诚道:“您请说,我洗耳恭听。”这一句,没有迂回敷衍,相当于正面承认了白翎所给出的第一种可能性。
白翎凝重的目光闪了闪,泄出一丝如释重负。
“我下午出去,是和我的家人,吃了一顿饭。”白翎重新端起南弋给她续了热水的茶杯,抿了一口,“我说的家人是白家,我的母亲和哥哥,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她解释道。
南弋缓缓颔首,示意他在聆听,不做打扰。
白翎的视线从南弋面上移开,虚虚地落在玻璃窗上,好似望向窗外的风景,仔细端详却又没有明显的焦点。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彷如经年郁气,施施然道,“在你们面前,我也不太够资格倚老卖老。不过,我自己走过这些年,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一些往事。虽然,再给我一次机会,应该也不会改变选择,但至少会做得更委婉温和一点,不至于伤害自己的亲人。”
白翎垂首停顿几息,再抬头,语调轻而徐,仿佛不忍触碰那段记忆。
她说,“邵禹爸爸走的那时候,我也刚刚二十多岁,结婚没有两年。因为遗产官司的原因,家里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被冻结了。我们临时租了一处民居,陈妈的老公适逢重病,她回去照顾的那一年多里,家里只有我和邵禹两个人。准确地说,大部分时间是邵禹自己生活。我接了很多全国各地包括国外的演出,一方面是为了维持生活所需要的收入,大概也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逃避心理作祟。现在回想起来,挺对不起孩子的。不过,邵禹真的很省心,那个年龄段别的孩子都青春期叛逆什么的,他在学习上生活上却一点儿没让我操过心。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他关心照顾我多一些,我除了交学费之外,没尽过多少身为人母的义务。就连挣钱这一项,邵禹也很快就超过了我。他打工挣的钱,不比我的演出费少多少,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做到的。”
白翎回敛视线,用手指拢了拢额边飘散的碎发,感慨道:“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当妈的总是看自己儿子哪哪都顺眼,夸不够。南医生这么优秀,你的母亲大约会与我有同感。”
南弋温和地笑了笑,“我本科之前是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长大的,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不太多。不过我的母亲的确与白老师有相似的地方,你们都是内外兼修的优秀女性。”
“啊……”白翎惊喜地气叹,“得到这样的评价,我很荣幸。”
南弋莞尔,“您太自谦了。”他的应答简约诚挚,令人心生熨帖。但同时,白翎也隐约领悟到南弋并不打算发散这个话题的意图。不知是单纯地不欲将对话的内容引向更复杂的方向,还是不方便提及。
“耽误您不少时间了,我长话短说。”白翎再开口,语速快了一些。“我们刚刚搬去出租屋那一阵子,我家里人频繁地找我,他们原本就对我自己选择的这桩婚姻诸多不满。当时,我不接受他们的意见,态度很强硬,一度闹到要登报脱离亲属关系的程度。现在想想,真是有够不成熟。我父亲至今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如今我和母亲、哥哥见面,也会选择在外边。当年闹得最僵的一段时间,我先是不接电话,后来干脆换了号码。我早出晚归,演出地点不定,他们在乐团找不到我,就来出租屋附近等。我家也算是文艺世家,我哥哥做事讲究体面,不会打扰孩子。只能三更半夜在楼道里等我,还真被他等到了。”白翎重重地愧叹,“我能理解,家里人也是为我的后半辈子考虑。他们希望我解除和邵禹的监护人关系,回到家里生活,找机会再婚。至于孩子,白家可以安排人照顾,即便在遗产官司中一败涂地,也补偿他稳定的物质生活,还会负担他继续读国际学校或者出国留学的费用。”白翎挺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其实,我哥哥给出的建议并不苛刻,某种程度上比我这个无能的继母要可靠得多。但是,”白翎眼圈泛红,“我特别庆幸自己当初义无反顾地拒绝。有一点我是确认的,邵禹那头小倔驴,如果我真的走了,别说白家的钱,就是我自己的,他也不会再动一分一毫。”
南弋与其对视一息,他完全认同白翎的说法。
白翎停顿了须臾,不是不知该如何接续,是有些事对她来说,经年之后再次提及,依旧后怕心疼到五脏六腑揪在一起。
她声带轻微颤抖着道:“我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彼时又被生活压力磋磨得有些焦头烂额。是以,许多细节我就算注意到了,有些困惑,但却没有深究缘由。比如,邵禹比以往更勤快,哪怕是期末考试睡不上几个小时,只要我回家,也总会先做好饭,里里外外整理干净,连最简单基础的家务也不让我动手。还有,他原本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但也是从那一天之后,我每次出门之前,他都会非常郑重地送到门口,说一句再见。”
白翎哽咽起来,“我也是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那天,我们的对话他听到了。他,他……”南弋明白了,他试图走近安慰,白翎却摆了摆手拒绝,她要把话说完,“他把我的每一次离开都当做不会再回来而告别,但他从来不曾开口挽留,连问也没有问过。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六岁……”
白翎的确如她所言,只是说了一点她在意的往事,并没有干涉或是打探其他。
南弋将他送到病房门口,顿了两步。白翎告诉他,邵禹今晚加班,不会过来了。
“我知道了,您好好休息。”他转身离开。
这样也好,当下若是径直遇到的话,南弋不清楚自己该如何面对。如果说,几天之前晚宴中的种种,还只是在他表面平静的心湖激起片刻涟漪,不至于压不下。那么,今天白翎透露的过往,却仿似一枚深水炸弹,直接从底层轰塌了他的心防。
他从最初便意识到,邵禹是个对待身边的人与事表面冷淡无谓,实际较真执着的性格,他不该招惹。可潜意识作祟,他放任到几乎失控的那一步,才无情地按下暂停键。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让那样一个少年时期隐忍至此的男人,给了他三次反悔的机会。
可惜,他全部辜负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飘落一片又一片雪花,今冬第一场初雪悄然而至。
第70章 姗姗来迟
邵禹最近几天都住在办公室的休息间里,来回往返公寓的时间他都嫌浪费。
星河资本提出的转让价格堪称狮子大开口,一时传得沸沸扬扬,QC那边干脆不再回应,技术性拖延。这样下去,最急的是寰宇科技本身。资金流的捉襟见肘无法缓解,手头刚刚恢复的几个项目再次陷入停滞,股票市场因为利好信息而飘红的趋势只维持了不到一周。
如此这般起起伏伏的形势,将原本一门心思趴在邵禹身上吸血的小股东们的心思激得七上八下,格外活跃。之前以为穷途末路,只有踢掉邵禹讨好投资方一条道。QC创投的横空出世,彷如一阵强心剂,刺激着投机者的脆弱神经。可惜,做惯了寄生虫的人往往缺乏魄力与决断,又得陇望蜀好高骛远,很快便错过了套现离场的机会。
现在,形势再次焦灼下来,前景未卜,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
具体业务荒废十之六七,工作日的夜晚,楼里只剩下邵禹办公室这一层灯火明亮。
谢丹丹捧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
等他低头签字的空档,谢秘书一丝不苟地汇报着其他事项。
“邵琦那边坐不住了,之前偷偷接触的几个买家,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听说他在家里砸碎了两个古董花瓶。”
邵禹头也没抬,“按照原先的计划,在市场上放出我手里百分之二点五的股份,价格要低过他的报价几个点,但也不要太夸张。”
谢丹丹挑眉一笑,“知道,意向买家我都保持着联系。”她不屑地轻笑,“到时候,估计他得气得跳脚,柜子里剩下几个赝品也保不住了。”
“可是,”谢秘书还有担心的地方,“要是QC那边接受报价的消息透露出来,他没有动作呢?握稳手里现在的股份跟着坐顺风车,他也能赚不少。据调查公司可靠消息,他被追的赌债就快要把剩下两个半死不活的公司掏空了,这边的股份是他最后翻身的资本。”
“不会,”邵禹笃定,“他不仅贪得无厌,而且蠢得一根筋。这么扑腾多年下来,唯一取代我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到时候,”邵禹抬头,“会有人推他一把。”
谢丹丹了然地点了点头,有些事邵禹虽然没有说得太透彻,但通过要她去查的蛛丝马迹,足够推断。之前打定主意公事公办的谢秘书再次泛滥了一小点同情心,他的铁树老板原来不算大猪蹄子,只是个被人屡屡算计不得不以牙还牙的倒霉蛋。
“六七年前的事,留下的线索实在太少,不好查。”谢丹丹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几张纸,“其他的两件事,如你所料,都在这里。”
她递给邵禹,“这份是中介那边的阴阳合同和口供,根本不费什么工夫,给了点儿小钱,他们就全都和盘托出了。”谢丹丹挺无语的,“这个林雨辰实在是有够幼稚,在中介留一份假合同,交易市场没有备案,有什么用?这不就跟掩耳盗铃一样吗,这样别人就能相信,他出国留学的钱是卖房子换的?”
邵禹快速地在纸上浏览一遍,“我当时信了。”
“那是你没起疑心,没去查,他利用了你的信任。对了,”谢丹丹补充,“中介说,当年事隔不久,其实就有人去问过,但是他们刚收了林雨辰的好处,对方又是正经打听,他们没好处是不会惹麻烦的,就没多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早忘了对方的特征。”
“没关系,我心里有数。”邵禹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当初追查这件事的人应该是白翎。至于白翎还确认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他也猜到了大概。毕竟他当时的状态非常差,不忍心用残忍的真相刺激他情有可原。白翎手里可能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所以直到现在也只是摆明态度。不过,她低估了邵禹对她的信任程度,这一点,还挺让人心里不舒服的。
谢丹丹把手里最后薄薄的一张通话记录放在桌面上,“邵琦主动给他打过两次电话,有一次确实是你提供的日期,白女士入院那天。但是通话时间都不是很长,两分钟之内。然后,他第一次用新办的号码打给邵琦,是在你去过他那个房子之后的一天。”
邵禹默了几秒,“好的,我知道了,你辛苦了。”
“今天上午林先生来过,应该是因为邵琦在工作上给他下绊子的事,找你告状。”谢丹丹问他,“以后也拦着吗?”
邵禹摇了摇头,“他会给自己选一条自以为聪明的路。”
南弋跟温格尔教授磨破了嘴皮子,给自己多争取了一天假期。他一大早刚到上班的时间,就堵在医务科门口,手里提着刚刚顺路买的一堆奶茶。在医院这种偏严谨的工作环境下,每个部门有自己的为难之处,就算是私下关系再近,也不好给人家添麻烦。医务科涉及医疗纠纷的案子大多敏感,所以吴乐乐没问出个所以然很正常。而南弋算是当事人之一,跟踪了解进展不违规。
其实,那桩纠纷前几天已经下了仲裁,患者胡搅蛮缠的要求全部驳回,还挺大快人心的。现在情况是,陈旭进行了反诉,要追究对方故意伤害的责任,所以,相当于结不了案。医务科话里话外的意思,虽然算不上指责,可也有一点抱怨的意思。如果医生受到了严重侵害,理应一追到底。但就这件事的具体情况来说,院里多少有些认为陈旭在小题大做。适逢他的转正投票没有通过,有人举报他生活作风问题被监察室约谈了两回,种种因素叠加,科室领导觉得他是故意找事,存在对抗心理。
从医务科走出来,南弋颇为头疼。这件事发展到这一步,愈发复杂。他站在自己的角度,有理解陈旭的成分在里边。但他既不是决策者,也不是执行者,更没有资格规劝当事人。南弋回到国际部的病房,向吴乐乐大体透露了概况,又嘱咐他与陈旭好好谈谈,行事不要冲动。
南弋盯着吴乐乐临走关上的房门好半天,陡生巨大的无力感。但他只允许自己消沉一小会儿,勇气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他至少要解决眼前能够使上劲儿的事务。
南弋按照吴乐乐给他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表明身份,请汪霖副会长方便的时候跟他通个电话。
不到五分钟,那边直接打了过来。
南弋接起来,“汪副会长您好。”
“南医生您好,叫我汪霖就行。”对方十分爽快。
与聪明人沟通事半功倍,两人心照不宣,直奔主题。汪霖把他掌握的信息和在菲利普博士那边碰到的钉子一股脑没有隐瞒地说了出来,这些正是南弋关心的问题。全程对话中,他没有一个字提及邵禹,但他们各自明白,对方会尽全力。
最后,汪霖才主动表态,“你放心,今天的通话,我会保密。”
南弋有点儿哭笑不得,“汪霖,我比你大几岁,就不客气地这样称呼了。我和邵禹不管以后怎么样,起码也算是朋友。我没打算瞒着他,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戏剧情节。我这边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因为这件事涉及因素比较复杂。我会尽力去沟通,也麻烦你这边保持关注,咱们有消息随时联系。至于邵禹,我有进展会尽快通知他,你也不用刻意瞒着,该怎么着怎么着,谢谢了。”
汪霖顿了几息,“好的。我多嘴一句,南哥,你办事讲话对我脾气,有机会咱们见面聚聚,我这里好多邵禹的糗事,保准让你满意。”
“哈哈哈,”南弋笑得爽朗,“好。”
他挂了电话之后,思索良久,拨出了威廉的号码。这件事,他绕不过温格尔教授,只有教授出面,菲利普那边才有可能给指一条尽可能便捷的道路。南弋在自己导师面前已经是没脸没皮的状态,让他生磨硬赖,也豁得出去。但这些年,威廉没少在他和教授之间穿针引线,他不能过河拆桥。况且,这孩子自从那天醉酒之后,就有点儿躲着他。这种尴尬的局面需要有人破冰,南弋责无旁贷。
铃声响了一会儿才被接起来,能听出威廉那头略微不自然的语调。小孩大抵还是脸皮儿薄,南弋也不废话,就跟以前一样,直接把要问的事情扔出去,丝毫没有生疏见外。
威廉认真地听完,给出意见,“学长,这件事很难。”
南弋,“我知道,在国内插队的可能性非常小,不仅是菲利普教授,据我所知,邀请咱们家老温会诊的一长串名单里,不乏国字头的人物。一旦开了个例外的口子,就相当于得罪了余下的大多数。我没报这么不切实际的希望,教授如果能够考虑患者病情的急迫性,在美国医院那边稍作通融,就很不容易了。”
威廉认可,“是的,我和菲利普教授的助理还算熟悉,就由我先跟他沟通一下情况,你再拜托老师出面,比较合适。”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南弋没有跟他说谢。
“学长,病人是你心里那个人的家属吗?”他面前打开的电脑上,是南弋发过去的病例。
“……是。”
“你们在一起了?”
“还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威廉问得理所当然。他能够接受南弋心有所属而拒绝他,但他不明白,中国人的恋爱都是含蓄而扭捏的吗?南弋以前并不是这样。
南弋:“……”对啊,为什么还没有呢?是他把水到渠成的事情搞砸了。又没有被判死刑,提前唱什么苦情戏?
“学长,你变得胆小了。”威廉一针见血。
南弋失笑,“你说的对,我去改正。”
脱口的这一句话音落下,他自己先怔了一刹。坠在心头的阴霾骤然轻省,云开雾散,雨霁空晴。
第71章 东隅已逝
“南主任,您要出去?”夏夏在走廊上见到南弋,侧过身让出本来就足够宽阔的走廊,规规矩矩地打着招呼。
“嗯,回家一趟。”南弋回答。
“您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夏夏望着南弋下意识勾起的唇角,忍不住问道。
“呃……”南弋迟疑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算是吧。”
“那……”夏夏小声,“恭喜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