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问他去哪,他顿了半晌,说出了一个地址。
林雨辰最初告诉过他搬家的时间,当时他直接把家政的名片推了过去,回复他秘书会安排。林雨辰拒绝了,他解释只是想请邵禹过来坐一坐,搬家的事他自己可以搞定。
之后,他又邀请过一次,直至今晚邵禹同意一起晚餐,然后失约。
半个小时之前,林雨辰问他,应酬结束了吗,有没有喝酒。
司机按照邵禹说的大致找到了地方,但具体的楼号和单元,他早就记不得了。邵禹下车,独自溜达了一会儿,原本以为以前来过那么多回,尤其是有一个期末给林雨辰补课的时候,几乎连续来了一个月,他多少会有点熟悉的感觉。可惜,他绕着周边走了一遭,也不知是当时就没有上心,还是环境变化得太快,他终归一无所获。
邵禹给林雨辰打了电话,描述了自己所在位置。五分钟之后,林雨辰从对面一个门洞冲出来,跑到邵禹面前。
“呵,呵……”林雨辰没穿外套,喘息着呵出白雾来。“你怎么过来了,晚饭吃了吗?”他兴奋地去扯邵禹的衣袖,后者前行两步,不着痕迹地避开,“我来看看,快走吧,挺冷的。”
林雨辰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快走到前边带路。
“小心一点,”他在楼道中侧身而过,提醒道:“这种老房子,邻居在过道放的东西太多,感应灯也不好用,你跟着我,别绊着了。”
“嗯,”邵禹点了点头,“怎么想到回来住,能习惯吗?”
林雨辰停在三楼的一户门前,用指纹开锁,“习惯啊,有什么不习惯的,我才出去多久,还不到这里生活年头的三分之一。”他在门口接过邵禹的外套,随手挂上,给人摆好拖鞋,“我就是因为在外边太想家了才会回来,公司提供了公寓,我不爱住。”他深深地望着邵禹,“还是这里有家的感觉,那些回忆别的地方找不到。”
邵禹往里走,在客厅里端详了一会儿。
“这个笔筒记得吗?”林雨辰指了指柜子里的一个摆件,“这是有一年你带我去超市买零食送的赠品。还有这个,是咱们在学校门口喝冷饮抽奖中的。”林雨辰没有在邵禹的表情中窥到期待的反应,一时有些窒住了。
“之前的买家会保留这些东西?”邵禹略过摆件,指了指沙发、柜子之类的家具。就算他对细节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但这些家具的年头一看就不短,整个房子的观感与当年似曾相识。就好像中间过渡的五六年,并没有人住过似的,刻意地维持着原样。
林雨辰心下一惊,口中解释道:“这里不是学区房嘛,买家买来给孩子上户口用的,一直空着。我也是要买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是不是挺幸运的?”
邵禹不置可否。
林雨辰小声落寞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年一定要出去?”
邵禹眉心一拧,“为什么要怪你?”
林雨辰眼帘半垂,语带哽声,“你知道的,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出国深造古典音乐,我父母对我寄予厚望。要不是为了给我攒学费,他们也不会出意外。”他调整着呼吸,缓缓道:“他们去世之后,我有多不容易才把小提琴坚持下来。所以我一定得出去,不然一辈子也放不下这个心结,就算是死了,都没法去他们面前交代。”林雨辰急欲剖白,“不过我出去了,也算学有所成。在学校,他们说我是来自东方的弗雷德曼。我进入最古老的乐团,我就算距离首席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但我享受每一次演出的过程。”
听起来很美好,可是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财富的年轻人,要站稳脚跟已然费尽心力,何谈上升与发展。表面光鲜高雅,实则微薄的收入根本没办法维持体面的生活。
邵禹背对着他站着,林雨辰无法观察到他的反应,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白日里从鲜花和掌声中获取的成就感,不足以安慰午夜梦回里的孤单。国外再好,不是我生根的地方,那种漂泊无依的虚无感非常折磨人。我想家,想念这里的一切……邵禹,我想……”
“出去没什么问题,”他未吐出的最后一个字被邵禹堵在口中。
邵禹转过身,冷静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不辞而别。我又不会阻拦你,况且,”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当初我一个坐轮椅的人,拦也拦不住。”
林雨辰瞪圆了瞳仁,异常惊诧,“不辞而别?我什么时候不辞而别了?我给你打了电话,没人接。我走的那天发过信息,你没有看到吗?”
邵禹微微侧首打量着他,“是吗?”
林雨辰激动地掏出电话,“你看,我们的对话我一条都没有删除过,不管换了几个手机。当时怪我,走得匆忙。我承认我胆小,我不敢当面跟你告别,我怕一旦舍不得我就走不了了。”他把手机屏幕怼到邵禹眼前,“你看看时间,就是我走的那天,这个做不了假的。”
邵禹接过来,很仔细地审视。他确定,自己要么没有收到过,或者被删除了。
林雨辰十足冤屈,“我知道当时你还没有完全康复,我不该急着走,对不起。如果阿姨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我有成见,我给她道歉。”林雨辰未尽之言的意思是,他的电话和信息记录被白翎故意拦截了。邵禹前后斟酌,也的确是这种可能性最大。
“不用了,”邵禹语气温和下来,“她现在不方便见外人,我会找机会问清楚的。”邵禹相信,白翎不是不讲理的人,不可能单纯因为林雨辰求学离开而针对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外人”两个字刺痛了林雨辰的神经。他径直走到邵禹身边,仰头道,“我听你的,只要你了解,不生我的气,我就什么都能忍。”
邵禹退后半步,“我没生过气。”
林雨辰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上,“今天这么晚了,你要不要……”
邵禹玉直的身体倏地一僵,他闪身脱离触碰,随后向门口踱步,“是很晚了,我先走。”
“邵禹!”林雨辰绷不住情绪,落空的指尖止不住地战栗,“是你答应过的……”所谓的试试,就是这么个试法?他不懂,不接受。
邵禹顿住脚步,“你有权利随时结束。”言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清晰的关门声如一巴掌扇在脸上,林雨辰像雕塑一般呆立片晌,然后,将目之所及处的所有物件砸到了地上。
第68章 同病相怜
最近几天,南弋睡得不是很踏实。这对常年于炮火中锻炼出来的稳定神经状态来说,堪称不寻常。他每天早上醒来,也说不清是做了梦还是始终浅眠,总之头脑不算清明。本来他是打算全程陪同考察团行程的,但从第二天开始,就被温格尔教授扣了下来。由于教授这边临时更改了实验配套,后续除了要落实他的检查和手术事宜之外,也还有不少交流项目需要重新对接。
所以,任院长拍板,兵分两路,他亲自带队推行原计划,包括几场学术汇报交流和几台示范性联合手术。而南弋专职沟通协调医大那边,配合教授的课题调研和实践。
实际上,温格尔带来的两个助理非常能干,医大这边从上到下又高度重视全力配合,真正需要南弋操心的事情不多。而教授显然刻意交代过,把他调过来,主要是为了术前筹备。老头儿的良苦用心,他不能再辜负。所以南弋乐得清闲,每天早睡早起,调整状态。该做的检查尽早做,养足精神,放宽心。
再次躺到冰冷的仪器床上,南弋觉得自己几乎要习惯了,就是那种类似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畏。
由于目前病变情况有些复杂,异物边缘增生结合骨囊肿引起破坏,穿刺数据需要空运急送到国外实验室做精准分析,结果还要几天才能出来。经过这大半年的折腾,南弋自忖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宠辱不惊。
所以,他不急。
现在除了面对威廉偶有尴尬之外,没什么其他分神的事,而这个问题需要时间来淡化。
综上所述,南弋找不到他夜难安寝的缘由。思来想去,有且只有一事辗转伏枕。
他给自己立的FLAG,若是再偶遇那人,怎么着来着?
那日婚宴过后,吴乐乐被他妈强制带回家教育,加上叫陈旭纠缠得闹心,他干脆休了几天年假。所以,当他发现再次住进他们病房的白老师,居然有个跟邵禹长得一模一样,说话动作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着实吓了一跳。
实话实说,他倒是有那么点儿印象,关于邵家的八卦传闻没少编排邵禹有个年轻漂亮的后妈,守寡了还甘愿带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拖油瓶。但一来吴家扒进权贵圈子不久,这些留言早就淡了。另外,他一个年轻男孩,即便听到了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心。之前的相亲,隔着好几道介绍人,他妈也没见过白翎。是以,他不曾亲见,对不上号。
他赶紧拿出电话,把这一惊天发现通知了南弋。无论南弋否认过几回,吴乐乐潜意识里总觉得他跟邵禹没那么简单。
隔了一会儿,南弋回了个电话过来,语气上倒是听不出什么特别,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白翎的病况。
当天下午,南弋时隔一周再次出现在病房里。
“南主任,”护士长跟他打招呼,“你不是接待考察团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今天日程不紧,回来处理点资料。”南弋耐心回答,但脚步不停,急速地走了过去,护士长关切的问询来不及开口。
南弋到他自己的办公室,输入权限调出白翎的详细病例。他翻看了一会儿,眉头不由自主地紧了又紧。
南弋起身,穿过长长的走廊,敲响了病房的房门,好半天无有应答。
夏夏在隔壁听到声音,探出头来。“南主任?”她疑惑地叫人。“您找白老师吗,她出去了。”国际部病房这边管理更加人性化,白翎目前的情况,可以短暂外出。
和夏夏一起整理房间的吴乐乐闻声跟了出来,“南哥,你怎么回来了?”就他们三个人的场合,他一着急,没注意称呼。
南弋朝他点了点头,问夏夏,“病人什么时候出去的?”
夏夏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点左右,晚上的药没有带走,也没签外出过夜申请,她说她大约六点钟会回来。”
“好,那你们先忙。”南弋转身又回了自己办公室。不出十分钟,忙完手头工作的吴乐乐过来找他。
“南哥,你怎么了?”吴乐乐关上房门,大惊小怪地凑过来,“最近没睡好?你看你眼底跟被人揍了似的,脸色也不好看。”
南弋无奈地睨他,“能好好打个比方吗?”
吴乐乐大咧咧,“你自己照照镜子,这帮外国佬不让人休息的吗?”
“不是,”南弋实话实说,“我自己做了个小检查,有创口。”他刚做完穿刺四天,但按理说卧床的时间够了。今天出门,跟教授打了招呼。
“啊?你病了,怎么不说一声?”吴乐乐惊诧。
南弋嗔他,“一惊一乍的,老毛病,腰不好。”他生活中有些刻意避免给腰部造成压力的行为,吴乐乐在他那住过几天。大概是身为医护人员的敏感作用,他问过,南弋没说得太明确,但也没否认。
“那你还不老实呆着?”吴乐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因为我白天给你打的电话吧?早知道不告诉你了,还说跟人家没关系?”
南弋平心静气,“我就不可以是单纯地关心病人?”
吴乐乐不给面子,“你是吗?”
南弋失笑,“……不全是。”
吴乐乐意味深长地与他对视一会儿,再次败下阵来。南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要是全盘否认的话,吴乐乐自然得继续跟他掰扯。他大方地认了,倒叫人不好再言语为难。
乐乐老神在在地重叹一声,老实交代他下午整理的情报,“这次的原发病灶位置是肺,有骨转移迹象,从目前几项检测结果来看,基本上可以判定低分化恶性肿瘤,发展速度快。楼下肿瘤科戴主任组织医大那边的教授过来会诊了几次,也和首都医院的专家视频连线研讨过,大家意见还是挺一致的。暂时不具备手术条件,下周开始先口服靶向药。”
南弋没开口接话,这些他从病志能够推断出,他等着对方往下说。
吴乐乐倒也不卖关子,“菲利普教授在哈佛医学院实验室的项目,上半年有重大突破,升级靶向药还处在保密阶段。但业内有说法,据说药效提升幅度非常可观。”
南弋明白了,为什么会在欢迎宴上偶遇邵禹。
他思索片刻,问道:“协会的汪副会长你认识吗?”
那人是业内的二代,传承深厚年轻有为,家里从事医药行业的历史传说中能追溯到封建社会末端。
“我家跟他家好像有生意来往,年节见过两回,能搭上话。”
“好,我前两天在宴会上见过他,但互相没有留联系方式。”那日过后,南弋找到服务员问了当天的一些情况,大体有所猜测,这位带着一群人以莽撞的形式阻止他被灌酒的副会长或许是受人所托。有些事不宜过度揣测,他更愿意当做是某个别扭的先生不欲为人知的善意。他心底被激起的微末波澜无从回应,不需回应。
他现在也不是为了回应。
“我想找他了解一些事情,你照实说,他应该会明白。”南弋说。
吴乐乐平日嘻嘻哈哈,但在正经事情上从不含糊,“好,我一会儿就打电话给我爸。”他又仔细端详了南弋一会儿,“南哥,你脸色真的不太好,赶紧回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跑腿还是帮忙的,你得随时喊我,要是跟我客气,我可真翻脸了。”
南弋没什么心情,但还是逗了他一句,他不习惯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别人。
“怎么翻,翻一个我先看看。”南弋笑问。
吴乐乐严肃谴责,“我认真的,你甭打哈哈。”
南弋舒一口长气,“知道啦。”
“没什么事,那我先出去,等联系上了人,我告诉你。”吴乐乐抬脚往外走。
“等等,”南弋追问,“你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状况?”
吴乐乐瞬间明白南弋关心的是陈旭缠着他的事,他耸了耸肩,“习惯了,就那样吧。工作都快保不住了,还一天天给自己找事,纯属有病。”他语气貌似轻松,神色不自觉地凝重。
“工作保不住?不至于吧。”陈旭业务能力很强,在年轻一代医生中是佼佼者,“跟之前的医疗纠纷相关吗,那件事他没有责任。”南弋客观评价。
“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吴乐乐在南弋面前还是卸下了那股伪装,恨恨道:“他那个性子,不想说的事刀架脖子上也没用。我去医务科打听过,也问不出什么来。可能是很多事情赶一块了,他也是活该。”
“你也别跟着上火,我是当事人之一,我去问比较恰当。”
“我没上火,我凭什么替他上火,”吴乐乐像只色厉内荏的小公鸡,“这是你问我,我才说,平时我压根想不起来。”
“嗯嗯。”南弋看破不说破地挥了挥手。
他瞅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先去食堂吃了口饭。他回来后不久,还没再次去白翎的病房拜访,后者先一步敲响了他的房门。
“白老师。”南弋赶紧将人让进来坐下,泡了杯热茶递过去。在一个行业浸染太久,心态难免陷入某种惯性。比如,他惯常以一种悲悯的带有责任感的医生角度来对待病人。但最近一年,南弋在调整,他更多的时候,能够带入同病相怜的对等共情。
“南医生,”白翎没有太过寒暄,她说:“我是邵禹的养母,上一次没有表明身份,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