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禹用拇指和中指捏着太阳穴,这时候他恐怕敷衍不过去,不说明白,白翎很难不想岔了。
他坐到病房套间的沙发上,斟酌了一会儿,认真道:“手术方案已经出来了,时间定在三天之后。方案很详细,我一会儿慢慢跟你们说。疑点和难点都有相应的技术排除,手术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邵禹单手举起,“我发誓,没撒谎没隐瞒,不然我现在带你们去找教授,您自己问清楚,这边没有欺瞒病人的规矩。”
白翎目不转睛地与之对视,邵禹坦然以对。
“那你苦大仇深地做什么?”白翎戳他脑袋,陈妈松了一口气,进厨房盯着她的老鸭汤去了。
邵禹捂着脑门,恍惚了片刻,“我好像做错事了。”
“公司那边有状况?”
邵禹摇头。
“那是?”
“……我,低估了人性,疏忽了一些问题……”邵禹吐字有些艰难,“现在,有人在替我承担后果,我……”邵禹的头低垂下去,声音哑到如被砂纸打磨过。
白翎也怔忡了须臾,他印象中,车祸恢复之后,她没有再见到过邵禹这样低落的情绪。
白翎走过去几步,把手掌轻轻抚在邵禹头顶。“很担心的话,你就先回去,反正手术也不是你做。”她试图开玩笑调节邵禹的情绪,“你不在这儿监工,人家医生护士压力还小一点。”
邵禹摇头,闷声道:“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你的手术重要,而且,我回不回去,并不影响处理事情。”彼时,他虽然心急如焚,但理智压过了冲动。国内的事情他不会袖手旁观,可他本人回去处理和交代谢丹丹处理,后者反而更快速且更职业一些。此外,他在心里衡量过后得出结论,白翎的手术迫在眉睫一锤定音,而对南弋造成的伤害,他回国之后还有时间想办法加倍弥补。
从邵禹的角度来分析,他的判断合情合理。可惜,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在他预料之中。自以为的来日方长,也许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不过有一点,邵禹的预计没有偏差。经年累月地与邵禹的负面传闻斗智斗勇,谢丹丹处置这种问题驾轻就熟,手段老练有效。
当林雨辰发疯一般冲到办公室,歇斯底里地要求邵禹给他一个交代的时候。
谢秘书仅用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她说,“当年不是邵琦拿枪指着你的脑袋逼你的,今天也一样。”
出事之后,邵禹调整了作息,与国内保持密切联系。谢丹丹告诉他,警方公布了调查结果,南医生清者自清。那些兴风作浪的无良媒体,由医院出面一个不落的起诉。绝大部分当即偃旗息鼓,谢秘书花了很小的代价,使其将功补过,推动舆论全面翻转。
邵禹终于放下半颗心,睡了半个囫囵觉。
白翎的手术总体成功,过程中有一点意外,最终有惊无险,只是术后观察的时间延长了一周,也导致整个恢复期被拉长了。
等到白翎出院,转入当地条件好的疗养院,邵禹才放心回国。
前前后后,用去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他每天都会尝试拨打已经关机许久的号码,一如既往地无法接通之后,再发一条信息。一百天如一日,不曾收到回复。邵禹也尝试过其他途径,始终无法联系上南弋。
他心底萦绕的忐忑如影随形,直到回国之后,他遍寻医院和出租屋,找不到南弋这个人,甚至没有他离开的丝毫线索。
这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第78章 海角天涯
春寒料峭,华灯初上。邵禹熟练地在狭窄的街巷中找到一个空位,把他的吉普车严丝合缝地塞了进去。没办法,他尝试过找一个收费的停车场未遂。他认交钱,却没人收。老旧小区环绕的憋仄巷道,根本没有批准收费停车的条件。他只能每天打游击似的,不厌其烦地寻找犄角旮旯。有时候甚至要绕上十圈八圈,才能在步行十分钟以上的三条街之外勉强找到容车之处。
他从G63上迈步下来,锁上他这台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庞然大物。其实,他是有想过从车库里换一台轿车的,可挑来拣去,又觉得哪一台都缺了点儿什么。
邵禹两只手揣在兜里,步伐缓慢地往回溜达。偶尔抬头四顾,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属于他。他不愿意被低落的情绪所裹挟,恍然片刻,便又低下头走路。
回国这两个多月以来,堪称他打从十几岁起,最悠闲的时光。寰宇科技彻底与他切割开来,未来是生是死,与他再无丁点儿瓜葛。而QC创投一直由专业的团队打理,除了极其重大的项目之外,日常运营连陆野本人都不太能插得上手。小陆总基本维持半家庭煮夫身份,大部分精力用来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家许摄影师。作为第二股东的邵禹,自然也没多少事务缠身。可惜,他也情愿回归小家庭,但是他没有。
今天下午,他第三次去贺恺的运动会所,终于把人堵着了。这六十多天,南弋身边亲近的人挨个被他骚扰个遍。
贺恺倒也不是刻意避开他,他自己也一肚子怨气没处撒。据他所说,意外发生之初,他收到过南弋一个报平安让他不要担心的信息。当时他在忙,过了个把小时才看到。然后匆忙拨打回去,这人就失联了,再也没个动静。
“也不是第一回,以前他当那个无国界医生的时候,经常人间蒸发。个没良心的玩意儿,屡教不改……”
邵禹反复在脑海里咂摸贺恺的话,难得找到一点头绪出来。之前,他去过几次国际部病房,也拜访过徐主任,打听过护士长,得到的答案都是南弋因为私人原因,办理了停薪留职,具体去向不清楚。
最有可能了解内情的吴乐乐竟然也离职了,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人。
当初的恶性事件,起因是由于患者家属寻衅滋事,也就是曾经到南弋家门口泼过油漆的那家人。后来所谓医疗事故经过仲裁,家属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就一直怀恨在心。骨科的陈旭医生还要反告他们伤人,这家人本就是无理取闹的败类,走投无路之下不择手段。又被邵琦和林雨辰收买加挑拨,才演出了那么一场铤而走险泼脏水的大戏。
如今,真相大白法网难逃,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违法犯罪的行径付出代价。
陈旭和吴乐乐一起辞职的消息很容易打听到,但他几经辗转,方才确认他们俩去了临省的一个私立医院。
邵禹当天便驱车几百公里前往,在医院大门口径直等了两个多小时,等到了下班的两个人。
陈旭跟他打了个招呼,在吴乐乐的示意下,找了个买菜的借口先行离开。吴乐乐把邵禹带到医院两条街之外的一个小饮品店,敷衍地点了两杯奶茶。
甫一坐下,邵禹还没开口,吴乐乐先扔出一句,“姓林的那个祸害是冲着你来的吧?”
“是。”邵禹没有辩解什么,“对不起。”
吴乐乐吸溜一口奶茶,恹恹地摆了摆手,“这话你跟我说不上,再说了,有些事不是解释和道歉能够弥补的。”
他把头转向窗外,手里捏着吸管下意识地戳了又戳。
吴乐乐想起南弋紧急手术之前,没有人能够签字,是院长赶回来签的。他又想到,整个术后恢复期他怕南弋看到新闻影响心情,可左堵又防的,还是百密一疏。南弋表面看起来不在意,反过来还在安慰他们。实际上,他没有发泄途径,身边连个宣泄情绪的亲人也见不到。
他还想着,仓促进行的手术难度极大,即便是温格尔教授远程指导,任院长亲自操刀,依旧险象环生。由于异物位置特殊,切开包裹之后与预计中误差巨大,手术一度陷入僵局。最后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决心,放手一搏,谁也不敢推测结果。果然,术后,南弋有三天的时间腰部以下全无知觉。当时,几乎要认定了手术失败,下半辈子只能与轮椅相伴。度日如年的七十多个小时里,白日里面对任何人,吴乐乐没有见过南弋消极抱怨,他总是把大难不死挂在嘴边。他说他早有心理准备,多€€瑟了一年多,该知足。吴乐乐也相信,南弋打心底里真的是这样想的。可他好多次半夜睡不着爬起来,都能看到南弋病房里星星点点的火光,他在垃圾桶里找到过包裹严实烟头。
还好,随即柳暗花明,罢工的脊柱神经渐次复原。医学奇迹也好,虚惊一场也罢,吴乐乐自忖做不到感同身受。可就连他,也不敢回忆那三天好似接受人生判决似的无力与绝望,何况是南弋。
顺利度过最初的术后高风险时段,南弋的康复速度超出预期。用任院长的话来说,这次算是因祸得福。南弋是在病灶隐藏期间受外力导致突变,手术及时,直接规避了神经压迫丧失运动功能的阶段。理论上来说,无需长时间复健。而实际上,他也的确不到一个月便能下床走动,五十多天的时候,肢体功能恢复百分之八十以上。
南弋出发去温格尔教授那边做复查的时候,拒绝了院里指定的随行看护。那是吴乐乐第一次见到南弋据理力争,语气不急不缓,礼数有加,但就是咬定了一个结论不松口。气得任院长原地打转,一个劲儿叱责他翅膀硬了,白眼儿狼。
吴乐乐走神了好半天,手里的奶茶纸盖都要被他戳烂了。邵禹没有打扰,只是坐在对面静静地等待。他之前就察觉到,吴乐乐对他的态度是在克制某种怨愤。他完全理解,这一遭祸从天降一大半是他的责任,可他却在最紧要的时候拍拍屁股飞去国外,现在姗姗来迟地赶回来轻飘飘地说一句对不起,谁差你一句道歉?别说怼他两句,就是骂得狗血喷头,邵禹也觉得自己活该。可此时此刻,他隐隐发觉自己错过的仿佛不止是这样,但他又抓不到具体头绪。
“你走吧。”吴乐乐转过头,直白道:“你来我这儿无非是要问南哥的去向,”他撇了撇嘴,“我就算知道也不想告诉你,况且,”他无奈又憋屈地叹了口气,“我也确实不知道。”
邵禹蹙眉,“之前,还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吗?”
吴乐乐白他一眼,“无可奉告。”
至此,邵禹寻人的最后一个可靠途径也断了。其实,如果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查出境记录什么的,要找到一个人不算难,只是要花费时间和金钱而已。可他突然就谨慎胆小起来,他无端揣测,如果使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方法去追踪南弋的足迹,欠缺诚意,对方一定会很反感。
他刻意去忽略一种更大的可性能,南弋之所以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如此彻底,大抵对于他是否会寻找,如何寻找,压根是不在意的。
邵禹三十年的人生中,维持了一半时间的高负荷运转。与此同时,他也习惯了按部就班一切尽在掌握的处事风格。因而,甫一松闲下来,工作无事可忙,生活无有头绪的状态令他抓狂,极其不适应。
但他必须慢下来,强迫自己去适应。由于他自以为是带来的判断偏差,他需要承担后果,并且用耐心与赤心去真诚弥补。
在找寻的过程中,邵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他总是根据自己已知的条件,像制定竞标方案一样去预演过程与结果。他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他需要确认自己排除障碍,达到理想的状态,才允许进入下一个环节。
可实际上,他所谓的障碍不但没有清除,反而从意想不到的方位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从底层逻辑上就错了,他用理性的商业思维去预测事件发展的方向,他不懂人性,忽略七情六欲的影响。他连林雨辰都看得一知半解,何谈了解南弋。他幼稚地认为对方既然对他同样有意,就该给予他时间与必要的等待。
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在感情的道路上的一窍不通,他亟待去学习去争取,却不敢再笃定任何结果。
这边寻人茫然没有头绪,美国那边也不消停。陈妈偷偷打电话告诉他,邵禹前脚刚走,白翎后脚就瞒着他办理回国手续。
这一次,邵禹没有想当然地反对。他买了最早的航班飞过去,和康复团队深入探讨了回国继续疗程的利弊,又与白翎心平气和地谈了谈,最终双方各退一步,白翎在美国完成当前疗程,然后由两位康复医师陪同,回国疗养。
“就这样?”对于邵禹好说话的程度,白翎有点儿不适应。
“你不是想家吗?”邵禹手里削着苹果,“我咨询过菲利普博士,病人的情绪对预后效果影响还是挺大的。”
白翎眯了眯眼睛,夸张地拍着心口:“儿子,你终于长大了。”
邵禹挑眉,“什么意思?”
白翎轻哼,“以前你只会告诉我,这边的康复条件是最好的,不要感情用事,更不用考虑费用。”
邵禹十足窘迫,“……有吗?”
他在这边陪着白翎复健了几天,又提前安排好了回国事项,才离开。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邵禹立马找到中介,幸好南弋提前退租的房子还没找到下家。
“哎呀,您运气真好,别看这一片房子老条件不怎么样,但离医院近,全国各地来看病的人从来没断过,房源不好找的。这一套是租客临时退租,之前房主在国外度假,有人看上没来得及联系,不然……”
邵禹忽略掉耳边的喋喋不休,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
南弋退租的时间,在他回国前一周。中介又拿出之前的合同给他证明,邵禹手指落在签名的位置,沉默良久。
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不是他的臆测。输入密码开门的那一刻,他无处安放的心,短暂地找到了归处。
第79章 徐徐图之
中介小伙陪邵禹验房,他当先上楼,半侧着身子殷勤道:“”这楼里条件一般,但房子是好房子,南北通透,冬暖夏凉。房主夫妻俩是早年移民的医生,很好说话,前一个租客也是对面医院的大夫,退房的时候我来看过,保持得很干净,绝对可以拎包入住。”
邵禹脱口,“他为什么搬走?”
“啊?”小伙没听清。
“……你之前说,租客是提前退租的。”
“是啊,南医生原本签了三年的长租合同,我也挺意外的。不过,他通知我的时候已经跟房主沟通过了,给了补偿,在我们这儿就是走个手续交接钥匙。那天我正好休假,没见到他,大概是工作调动什么的?咱也不好意思问啊。”
小伙挺健谈,走到门口一指,“防盗门都是他换的,应该也是打算长住吧。对了,密码你之后可以自己改……”小伙边说边打开包,寻找记着指纹锁密码的纸条。
“滴”的一声,随着邵禹输入六个数字,门开了。小伙懵了,“你……这……”
“之前的房客是我的……朋友,”邵禹平静道,“我来过。”
“哦,怪不得……我说呢。”小伙恍然大悟,当即为邵禹不看房子就交钱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干这一行的,善于察言观色是基本技能。“这是备用钥匙,您在这儿签个字。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您有事儿随时喊我。”小伙直觉,邵禹不是那么希望别人跟他一起进去。
邵禹推开房间的门,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南弋生活简单,当初住进来的时候几乎没添置多少物件,顶多就是在阳台搭了个小架子。如今搬走了,除了衣柜空了些之外,一切如常。
邵禹踱步到客厅,推开通往小阳台的门。架子还在,可一应植物不知是因为自然地挺不过冬天还是被人为地清除了,总之除了一小盆自生自灭的仙人掌之外,别无他物。
邵禹把这一小盆顽强的被遗弃的绿植转移到客厅里,与之对视良久,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房子在交接以前被妥善地收拾过,不需要大规模清扫,只是空闲了些日子,积灰不少。邵禹掏出手机摆弄外卖软件,收货地址是收藏过的,不用重新输入。他买了几样清洁用品,照例加了红包,不出二十分钟就送了过来。
邵禹脱下外套,取出随身小箱子里的家居服换上,随即把新买来的抹布在盆里洗干净,开始逐个房间清理。擦干净灰尘、扫地拖地,然后又单独把厨房和卫生间打扫一遍,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邵禹得有个十年八年没自己动手做过全套的家务,手上逐渐从生疏到熟悉,额头冒出薄汗淋淋,在供暖期尾声,倒也没感觉到老房子的潮湿阴冷。
他打扫完毕,换上自己带来的床单、被套、枕巾,又去洗了个澡,重新换上衣服,才珍而重之地躺到床上。可惜了,所有的味道都是他带来的,邵禹深呼吸了几口,觉得自己既没劲又像个变态似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床上爬起来,把箱子里余下的衣服和私人物品摆放到位,随后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摆弄手机。
他翻着附近能点的外卖,下意识地猜测南弋会喜欢吃哪家。翻来翻去,又懊丧地倒扣上屏幕。他努力回忆之前和南弋一起吃饭的经历,除了得出对方似乎不挑食这个结论之外,一无所获。
邵禹被自己气笑了,他当初是怎么好意思表白的?就他这自我感觉良好的水准,被拒绝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邵禹住南弋住过的房子,按他的作息晨练,吃他习惯的早餐……以往如果有一个人跟他说,未来他会像小说里的恋爱脑白痴一样做类似的事情,他大概会建议人家去精神科做检查。可事到临头,他做得自然且甘愿,只因为这样能让他的心静下来一些。
在得不到音讯的时日里,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缺漏的功课。